迷魂記
暗夜,兩名警察正在追捕一名逃犯。
逃犯爬上一棟公寓的樓頂,兩名警察窮追不捨。在追逐中,逃犯從這棟公寓的樓頂跳到另一棟公寓的閣樓頂,翻過屋脊逃走了。第一個警察跳過去,滑了一下,還是控制住了身形。第二個警察就沒有這樣好的運氣了,因爲閣樓的屋頂是傾斜的瓦面,他一直往下滑,最後他扒住屋檐,懸在空中。他往下看了一眼,與地面有十幾米的距離,他恐懼極了。
第一個警察回過頭來救他,想拉他上來。就在第二個警察試圖將一隻手遞過去時,第一個警察卻滑下了傾斜的瓦面,摔落到地上。
在伍德小姐的工作室裡,伍德小姐正在工作。對面的沙發上,費格森先生在把玩着自己的柺杖。忽然,他在身體前傾時不小心用力過猛,吃痛地叫了一聲。
“我想,你已經說過不痛了。”伍德小姐慢悠悠地說。
“不,是該死的緊身衣,很緊。”費格森先生解釋。
“沒有三維彈性的嗎?真不時髦。”伍德小姐一邊在畫板上繼續她的文胸圖樣創作,一邊說。
“你知道的,警局的那些醫生永遠跟不上潮流。不管怎樣,明天就好了。”
“爲什麼?明天怎麼了?”
“明天,明天就不用穿緊身衣了,明天我就能跟其他人一樣,自己撓癢癢了。”費格森先生一臉神往,“我要將這可悲的東西從窗口扔出去。”他舉着柺杖,一臉的深惡痛絕,“做個自由的人。米吉,你認爲,會有很多男人穿緊身衣嗎?”
“比你想象的多。”
“真的?這是根據你個人的經驗,還是——”
“拜託!”伍德小姐打斷了費格森先生的無聊猜測,“明天以後會怎樣?”
“什麼意思?”
“一旦辭職不做警察了,你打算做什麼?”
“你好像不太贊成我辭職,米吉。”費格森先生很快坐直了。
“不,那是你的生活。你曾是個年輕睿智的律師,後來有一天決定要成爲警察局長。”伍德小姐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設計圖。
“我必須辭職。”
“爲什麼?”
“因爲恐高症。我會在夜裡驚醒,看到那人從屋頂上掉下來。我想去救他——”
“這不是你的錯。”伍德小姐終於停了下來,望着費格森先生。
“我知道,大家都這麼說。”費格森先生的聲音越來越低。
“約翰尼,醫生跟你解釋過了。”伍德小姐溫柔地強調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恐高症,我會頭暈。天哪,天哪,發現的真不是時候。”費格森先生依然懊惱。
“只要有了症狀,就再也去除不了。沒有人責備你,可是,爲什麼非要辭職呢?”
“你是說,讓我坐在書桌前抄抄寫寫嗎?”費格森先生一臉的無法忍受。
“爲什麼不可以呢?”伍德小姐反問。
“那我的恐高症怎麼辦?假設我坐在這把椅子上,就在桌子後面,”費格森先生比畫着,用柺杖假設桌子的高度,“鉛筆從桌上掉到地上,我要彎腰去撿鉛筆,瞧,我的恐高症要犯了。”
“哦,約翰尼。”伍德小姐笑了,“那你打算做什麼?”
“我暫時什麼也不做。別忘了,我可是個獨立的男人,正如俗語所說,相當獨立。”費格森先生揮舞着柺杖。
“你爲什麼不離開一段時間呢?”
“你是說讓我遺忘?哦,不,米吉,別這麼婆婆媽媽的。我不會崩潰的。”費格森先生緊皺着眉頭。
“你這星期頭暈過嗎?”
“我現在就頭暈。”聽到這話,伍德小姐立刻緊張了,費格森先生說道,“米吉,這個音樂,你不覺得有點兒……”
“哦。”伍德小姐立刻關掉了留聲機。
“這是什麼玩意兒?”費格森先生指着展示架上一隻形狀有些怪異的文胸,問。
“文胸啊,你應該知道的,你可是大人了。”伍德小姐備感驚訝。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
“這是新款。革命性的改良。沒有肩帶,沒有後帶,但是具備文胸所有的功能,就像懸臂橋一樣。”伍德小姐耐心地解釋道。
“是嗎?”費格森先生覺得不可思議。
“半島的一名飛機設計師設計的——利用業餘時間設計的。”
“也是種愛好——一個自助作品。你的愛情生活怎麼樣,米吉?”費格森先生對文胸的興趣顯然很有限。
“按照一系列的想法發展。”伍德小姐坐回畫板前。
“那麼……”
“正常。”
“你從未結過婚?”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我想結婚的對象,約翰尼。”
“你是在說我。我們訂過婚,對不對?”雖然說到了這個話題,但費格森先生依然語氣輕鬆。
“訂過三個星期整。”伍德小姐不動聲色地瞥了費格森先生一眼,可是費格森先生並不在意。
“美好的大學生活!但是你取消了婚約,記得嗎?”費格森先生用柺杖指着伍德小姐,不過伍德小姐依然沒有擡頭,“我現在仍然單身,是等待結婚的費格森。哦,米吉,你記得一個叫加文·埃爾斯特的同學嗎?”
費格森先生再次轉移了話題,顯然剛纔他只是隨便地提起關於訂婚的話題,他無從知道伍德小姐的內心想法,或者無意知道。
“加文·埃爾斯特?”
“是的,有趣的名字。”
“你認爲我記得嗎?可我不記得了。”伍德小姐回答。
“我今天接到加文的電話,很有趣。我們戰時失去了聯絡,有人說他去了東岸。可他現在回來了,是教會區的電話號碼。”
“那是個貧民區吧?”
“可能是。”
“他可能是在流浪,想不花錢喝杯酒。”伍德小姐猜測道。
“我過得也不怎麼樣。我要請他喝兩杯,然後告訴他我的麻煩。但並不是今晚。這樣,我們出去喝杯啤酒,怎麼樣?”
“抱歉,老兄,我還要工作。”
“那我還是回家吧。”費格森先生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米吉,你說的‘再也去除不了’是什麼意思?”
“什麼?”
“恐高症。”
“我問過醫生,他說,再來一次驚嚇,纔有可能好,不過也可能沒有用。”伍德小姐解釋道,“你不會真的想再去跳樓試試吧?”
“我想,我能恢復。”
“怎麼做?”
“我有個想法,如果我能習慣某種高度,一次一點兒,”費格森先生用柺杖比畫着,一次比一次高,“就像這樣,循序漸進,明白嗎?我給你展示一下。從這個開始。”
費格森先生拿了只小板凳。
“那個?”
“那你想讓我從什麼開始?金門大橋嗎?現在,看着,我們開始了。”費格森先生試探着踩上了小板凳,“好了。現在,我朝上看,我朝下看,我朝上看……什麼事都沒有。”
“等一下。給。”伍德小姐拿了只不算高的梯凳給費格森先生。
“好主意,我就用這個,放在這裡。好的,這是第一步。”
“好,現在第二步。”伍德小姐鼓勵道。
“好的,第二步來了。”費格森先生小心翼翼地邁上第二級臺階,“好了,看到了吧?我朝上看,我朝下看,我朝上看……我要給自己買架高點兒的梯子。”
“現在,先慢慢來吧。”
“好,我們開始,沒問題。”費格森先生邁上第三級臺階,“這很容易,我朝上看,我朝下看,我朝上看,我朝上看。”忽然,費格森先生看到了窗外——和那天晚上類似的場景:兩棟樓捱得很近,有五六樓層高,從窗口可以看到地面。費格森先生受不了刺激,再次頭暈了。很不幸,他從梯凳上倒了下來。
“哦,約翰尼,約翰尼。”伍德小姐將他緊緊地摟在懷裡,費格森先生無力地抱着她。
在加文·埃爾斯特寬敞豪華的辦公室裡。
“你怎麼幹了造船這一行,加文?”費格森先生問,他應約來拜訪埃爾斯特先生。
“因爲婚姻。”
“有意思的行業。”
“坦白說,我覺得很無聊。”
“你不必靠這個生活的。”
“是啊,但是我要負責的。我妻子的家人都去世了,得有人照看家族生意。她父親的合夥人在東岸經營公司的船廠,在巴爾的摩。所以我決定,既然要做,就回來做。我一直很喜歡這裡。”埃爾斯特先生解釋道。
“你回來多久了?”
“快一年了。”
“還適應這裡的生活嗎?”
“當然,可是舊金山變了,過去吸引我的東西正在飛速地消失。”
“比如這些?”費格森先生指着牆上的一幅畫,那是昔日舊金山的景象。
“是的,我那時在這裡很開心。色彩,激情,權利,自由。你不坐一會兒嗎?”
“不,不,我很好。”費格森先生一直走來走去。
“看到報上的報道,我很難過。你辭職不做警察了,是永久性殘疾嗎?”埃爾斯特先生看上去很自然地發問,也許這纔是他最感興趣的問題。
“不,並不是那樣,”費格森先生矢口否認,“我只是不能爬樓梯,不能去陡或者高的地方,比如馬克酒吧那樣高的酒吧,好在城裡也有平房酒吧。”
“現在想喝一杯嗎?”
“不,不用了,現在喝酒對我來說有點兒早。我差不多都說完了,是吧?我從未結過婚,很少見同學,我是個退休的偵探,你是個經營造船生意的商人……你有什麼心事嗎,加文?”費格森先生終於坐了下來。
“我找你到這裡來,斯考蒂,是知道你辭職不做偵探了,但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爲我重操舊業?我想讓你跟蹤我的妻子。”
埃爾斯特先生知道費格森先生想問什麼,便搖搖頭說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的婚姻很美滿。”
“那麼……”
“我怕她會受到傷害。”
“誰要害她?”
“一個死人。”費格森先生聞言一愣,“斯考蒂,你相信一個已經過世的人——一個死人,能夠附在一個活人身上嗎?”
“不信。”費格森先生回答得很乾脆。
“如果我說,我確定這些就發生在我妻子身上,你怎麼看?”
“我會建議帶她去看精神病醫生或心理醫生,或者神經科醫生……或者只是普通的家庭醫生。他還要幫你也看一下。”費格森先生大聲說。
“那你對我而言沒什麼幫助,不好意思,浪費了你的時間。謝謝你的來訪,斯考蒂。”
“好吧。”費格森先生起身告辭,“我……我並不想這麼粗魯。”走到門口,他回頭解釋道。
“不必,這聽起來很愚蠢,我知道。你還是那個很現實的蘇格蘭人。”
“一直都是。”
“你以爲我在編故事嗎?”
“不。”
“我沒有編故事,我也不知道怎麼編。她正在跟我說話的時候,突然聲音變弱、消失了,眼裡蒙上了陰雲,一片茫然。她離開我,去了別的地方,像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喊她,她甚至聽不見。沒過多久,她深深地呼一口氣,就又回過神來了,開心地望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離開過,也不能說出時間和地點。”
“多久發生一次?”費格森先生又坐了下來。
“過去幾個星期越來越頻繁了。她還會像夢遊一樣閒逛,天知道她都去了哪裡。有一天我跟蹤她,看着她出了公寓,像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連走路的姿勢也變了。她駕車去了五英里外的金門公園,坐在湖邊,越過水麪盯着遠處的柱子,就是那座‘昔日之門’。她就一直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只好離開,回到了辦公室。那天晚上回家,我問她一天裡都做了什麼。她說,她開車去了金門公園,坐在湖邊,就這些。”
“然後呢?”
“車上的里程錶顯示她開了九十四英里,她去了什麼地方?我得知道她去了哪兒,斯考蒂,她都做了什麼,然後才能找醫生治療。”
“那麼,你找醫生談過嗎,關於這件事?”
“是的,我私下找過。在她接受治療之前,我要了解得儘可能多一些。那麼,斯考蒂……”
“好,我找個私人偵探幫你跟蹤她。他們都很可靠。”
“可我希望是你。”
“我已經辭職了。”
“斯考蒂,我需要一個朋友,一個我能信賴的人,因爲我很恐慌。”
“我已經退下來了,我可不想捲入這該死的事。”
“我們今晚去劇院看首演,之前會去厄尼氏餐廳吃飯,你在那裡可以見到她。”埃爾斯特先生好像知道,只要見到她,費格森先生就不會拒絕這件事的。
“厄尼氏。”費格森先生皺緊了眉頭。
晚上,在厄尼氏餐廳裡。
費格森先生坐在吧檯的位置,埃爾斯特夫婦離他很遠,他只能看到埃爾斯特太太的背影。那是一個金髮女人,盤發的髮式很特別,墨綠色的晚禮服襯得皮膚尤其白皙,她的坐姿非常優雅。
很快,他們用餐完畢,埃爾斯特太太與先生一起向門口走去,因爲途經吧檯,費格森先生不便一直盯着她看,但還是近距離地看到了她。她真的是一個豐腴而美麗的女人,很年輕,眼神充滿了夢幻。
有人和埃爾斯特先生打招呼,所以他們在吧檯邊稍稍停留,然後走出了門。
埃爾斯特太太如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把費格森先生深深地吸引住了。於是,他接受了這項工作。
第二天一早,他就開着車在埃爾斯特家的公寓外面等。這是一棟高檔公寓,出入的都是體面人士。
終於,埃爾斯特太太出門了。她穿着一套灰色的套裝,簡約大方,還是梳着那麼別緻的盤發,優雅地走向自己的綠色轎車。
費格森先生以適當的距離跟在綠色轎車的後面。轎車開過繁華的街道,忽然拐進了一條小巷子,在一扇破舊的小門前停了下來。埃爾斯特太太下車,走了進去。費格森先生稍後也跟了進去。門裡面是一條狹長昏暗的甬道,堆放着很多雜亂的東西,盡頭是另一扇破舊的小門。費格森先生小心翼翼地將門打開一道縫,原來是一家花店,望出去是另一條街道的人流。埃爾斯特太太買了一束小小的捧花,費格森先生在她正在付錢還沒有出來的時候,迅速地退了出去。
綠色轎車開走了。這一次,埃爾斯特太太來到了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堂前。牆壁是灰白色的,門小小的,禮拜堂裡空無一人。埃爾斯特太太從前面的一扇小門出去了。費格森先生跟了出去。外面是教堂的墓地,一座座墓碑安靜地豎在那裡,周圍有很多蔥綠的樹木,黃色的美人蕉分外嬌豔。
順着彎彎曲曲的小路,埃爾斯特太太在一座墓碑前停了下來。費格森先生遠遠地觀察着她。埃爾斯特太太就那樣默默地站了很久,費格森先生始終與她保持着一段距離。終於,埃爾斯特太太離開了。費格森先生走過去看那座墓碑,只見上面寫着“卡洛特·瓦爾德斯,1831年12月3日—1857年3月5日。”
接下來,埃爾斯特太太去了舊金山榮勳宮。她進了美術館,一直坐在一幅油畫前,出神地望着。費格森先生假裝欣賞作品,慢慢地繞到埃爾斯特太太背後。油畫上面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有着美麗的臉龐,手上捧的花和埃爾斯特太太買的一模一樣,盤發的方式也相同,只是身上的衣飾不屬於這個時代。埃爾斯特太太就那樣呆呆地坐着,很久也沒有動一下。
費格森先生去問美術館的工作人員:“您能告訴我一些關於那位女士的事嗎?她看的那幅油畫上的女人是誰?”
“哦,是卡洛特,你會在目錄中找到的。卡洛特畫像。”工作人員遞給費格森先生一本小冊子。
“這個能給我嗎?”
“可以。”
“謝謝。”
離開榮勳宮,埃爾斯特太太來到麥奇崔克酒店。費格森先生看着她走進去了,便下車走到樓下,正好看到她拉開二樓一個房間的窗簾。
費格森先生走進酒店大堂,裡面的陳設非常豪華。他正觀察着,“您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吧檯後面一位有些年紀的女士站起來問。
“您經營這家酒店嗎?”
“是的。”
“能告訴我住在二樓拐角房間裡的是誰嗎?”
“恐怕我不能隨便告訴您這類信息。我們的客人有隱私權。我想,這也不符合法律規定。當然,他們不一定會介意,但是我——”費格森先生將證件給她看,女士擔心地問,“天哪,她做了什麼壞事嗎?”
“請回答我的問題。”
“我想象不出那個可愛的姑娘——”
“她叫什麼名字?”
“瓦爾德斯,瓦爾德斯小姐,西班牙人。”
“卡洛特·瓦爾德斯?”
“是的,就是這個名字。可愛的名字,對吧?外國名字,可是很好聽。”
“她在這個房間住了多久?”
“兩個星期,她的房租明天到期。”
“她在這裡過夜嗎?”
“不,她只是每星期來這裡住兩三次。只要客人行爲規矩,我就不問他們問題。但是我要說——”
“她下來時,別說我來過。”
“可是她今天沒有來啊。”
“我五分鐘前看到她進來了。”
“不,她根本沒來。”那位女士肯定地說,“如果她來了,我會看到的。我一直在這裡給我的塑料植物塗橄欖油。還有,您看,她的鑰匙還在架子上。”那位女士指給費格森先生看。
“那能請您上去看看嗎?”
“去她的房間?”
“是的。”
“如果您要我去的話,當然可以。但是這樣做看起來很傻。”
“謝謝。”
“偵探先生,您要上來看一下嗎?”那位女士在樓上喊。
費格森先生走上二樓。那位女士爲他打開房門,裡面空空如也。費格森先生走進去,裡面沒有人來過的痕跡。費格森先生走到窗邊望下去,發現停在路邊的綠色轎車不見了。
費格森先生回到了埃爾斯特先生的公寓,只見綠色轎車停在它原來的位置,好像從未離開過,只是那束小小的捧花還在,說明這一天發生的事都是真的。
費格森先生來到伍德小姐的工作室,進門後扔下帽子,直奔小廚房。
“米吉,你認識舊金山歷史方面的權威嗎?”
“這可真是女孩子喜歡的打招呼方式。”伍德小姐坐在飄窗上忙着,不忘批評道,“沒有‘你看起來很美’之類的話,直截了當地說‘你認識舊金山歷史方面的權威嗎’……”
“想喝一杯嗎?”費格森先生絲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面。
“不,謝謝。”
“那麼,你認識誰?”
“伯克利大學的桑德斯教授。”
“不,不,我不是指那類歷史,我是指稗官野史——人們從未聽說過的。”
“哦,你指的是‘快樂舊金山的放蕩日子’——刺激的故事,比如1879年8月誰在安巴卡德羅被殺了。”
“對,就是這些。”
“雷柏大叔。”
“誰?”
“雷柏大叔。他有家‘大商船書店’。怎麼了,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1879年8月誰在安巴卡德羅被殺了。”
“嘿,等一下,你不再是偵探了,怎麼回事?”伍德小姐感興趣地問道。
“你非常瞭解他嗎?”費格森先生終於給自己倒了杯酒。
“誰啊?”
“雷柏大叔。”
“當然。”
“那麼,走吧,我希望你把我介紹給他。戴上你的帽子。”
“我不需要帽子。”伍德小姐邊說邊跑去拿風衣,很快走出了門,“約翰尼,到底是怎麼回事?”
“嘿,等一下。”
伍德小姐已經不見了蹤影。費格森先生只得趕緊喝了口酒,追了出去。
他們很快來到雷柏大叔的書店。
“是的,我想起來了,卡洛特,美麗的卡洛特,悲傷的卡洛特。”雷柏大叔是一個可愛的人。
“埃迪和高夫街角的老房子,跟卡洛特·瓦爾德斯有什麼關係?”費格森先生問。
“那是她的房子,很多年前爲她建造的。”
“誰建的?”
“是……是……”雷柏大叔摸着下巴,“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抽菸嗎?”
“不,謝謝。”
“抽菸嗎,小姐?”
“不,謝謝。”
“這是很平常的故事。她來自城南的一個小地方,有人說是從傳教村來的。”雷柏大叔點燃一支菸,慢悠悠地說着,“她很年輕,是的,非常年輕。她在卡巴萊跳舞唱歌,被那個男人發現了。他帶走了她,爲她建了一所大房子,就在西增建區。還有……一個孩子,是的,一個孩子。”故事慢慢地吸引了伍德小姐的注意力,而費格森先生一直在認真地聽着,“我無法告訴你們確切的時間,或者他們到底幸福甜蜜了多久。後來,他拋棄了她。他沒有別的孩子,他的妻子無法生育,所以他帶走了孩子,拋棄了她。你知道,那個時代的男人可以那樣做,他們有權有勢,還有自由。而她變成了悲傷的卡洛特,穿着破舊不堪的衣服,獨自住在那所大房子裡,獨自走在大街上,簡直是瘋瘋癲癲了。她攔住路人就問:‘我的孩子在哪兒?’‘有誰見過我的孩子嗎?’”
“可憐的女人。”伍德小姐說。
“後來,她死了?”費格森先生說。
“她死了。”雷柏大叔說。
“怎麼死的?”費格森先生問。
“自殺。在那個時代,這樣的故事屢見不鮮。”
“非常感謝您。”費格森先生與雷柏大叔握手。
“不客氣。”
“不勝感激,再見。”費格森先生一個人走出門去,似乎忘記了伍德小姐的存在。
“再見。”
“嘿,等等我。再見,大叔,非常感謝。”伍德小姐與雷柏大叔告別後,追了出去:“嘿,約翰尼,報答我的時候到了。”
“爲什麼呢?”費格森先生覺得難以置信。
“爲了我帶你來這兒啊。快,告訴我吧。”
“沒什麼可說的。”費格森先生笑了。
“要麼告訴我,要麼再穿回緊身衣。約翰尼,求你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
很快,他們到了伍德小姐的家。
“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伍德小姐有些不高興。
“我已經說得夠多了。”
“那個男人是誰,還有他的妻子?”
“下車,我還有事要做。”費格森先生替伍德小姐打開車門。
“我知道了,是和你通電話的那個老校友——埃爾斯特。”伍德小姐猜到了。
“米吉,求你了,下車。”
“重點是那個漂亮的、瘋瘋癲癲的卡洛特死而復生,並附在埃爾斯特的妻子身上。”伍德小姐自顧自地說着,“哈哈,約翰尼,快告訴我吧,快點兒!”
“我不會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我只會告訴你他是怎麼想的。”費格森先生既不耐煩,又無可奈何。
“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
“她漂亮嗎?”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關注的重點。
“卡洛特?”
“不,不是卡洛特,我是說埃爾斯特的妻子。”
“是的,我猜,你會覺得她——”費格森先生想了想,說。
“我想,我會去看看那幅畫像的。”伍德小姐打斷了他,“再見。”
“米吉!”
“再見!”
“米吉,你……”
伍德小姐走了,留下費格森先生一個人在車裡。他拿起了榮勳宮的贈冊,很快就翻到卡洛特的油畫那一頁,眼前浮現出埃爾斯特太太聚精會神的側臉。
咖啡館裡,費格森先生將榮勳宮的贈冊遞給埃爾斯特先生看。
“斯考蒂,你做得很好,很勝任這份工作。”埃爾斯特先生說。
“那是卡洛特·瓦爾德斯?”費格森先生指着油畫問。
“是的。”
“有些事你並沒告訴我。”
“我沒想到她會帶你去那裡。”
費格森先生點點頭,說道:“但是你知道。”
“是的。你注意到她盤發的方式了嗎?”埃爾斯特先生指着油畫中的人,“還有別的方面。我的太太瑪德琳有幾件屬於卡洛特的珠寶,那是她繼承的財產,從未戴過,都太過時了。直到現在,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都會拿出來看,好奇地、小心翼翼地觸摸它們,將它們戴上,並凝視着鏡中的自己,那時她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變成了另一個人。”
“那麼,卡洛特·瓦爾德斯是誰?你太太的祖母嗎?”費格森先生問。
“曾祖母。那個被帶走的孩子——那個使卡洛特瘋掉並自殺的孩子,是瑪德琳的祖母。另外,麥奇崔克酒店是老瓦爾德斯家的。”埃爾斯特先生回答。
“我想,那就可以說明白了,任何人都會沉迷於那樣的過去。”
“可她從未聽過卡洛特·瓦爾德斯的故事。”埃爾斯特先生說。
“她對多羅瑞天主教堂外的墳墓或者埃迪大街上的老房子都一無所知?還有,舊金山榮勳宮的畫像……都不知道?”費格森先生不太相信地問道。
“不知道。”埃爾斯特先生肯定地回答。
“那麼,當她去這些地方的時候……”
“她就不再是我的妻子了。”
“她都不知道的事,你怎麼會知道?”
“她母親臨終前告訴我一些,其他的是我自己發現的。”
“她母親爲什麼不告訴自己的女兒?”
“出於本能的恐懼。她的曾祖母患精神病自殺了,而瑪德琳的身體裡流着她的血。”
“老兄,我需要喝一杯。”這些信息讓費格森先生一時很難消化。
又一天,費格森先生再次跟着埃爾斯特太太來到榮勳宮,她又坐在那裡看了那幅油畫很久。終於,她離開了,然後駕車來到舊金山海灣。她在岸邊站了良久。費格森先生一直跟着她,看着她慢慢地將手上的捧花扯碎,一點點地丟進了水中,隨後竟然縱身一躍跳進了海里。
費格森先生嚇了一大跳,也跟着跳了下去,還好很快就拉住了她,將她救上岸。
費格森先生把埃爾斯特太太放到她自己的車裡,緊張地喊着:“瑪德琳!瑪德琳!”只見埃爾斯特太太輕輕地睜了一下眼睛,一直默不作聲,不過看起來沒有生命危險了。
在費格森先生家裡,他換了衣服,又往壁爐里加了些木柴。埃爾斯特太太的裙子晾在廚房裡,埃爾斯特太太睡在臥室的牀上。費格
森先生靜靜地喝着咖啡。
忽然,電話鈴響起。費格森先生急忙走到臥室接電話。這時,埃爾斯特太太已經被電話鈴聲驚醒,驚訝地盯着費格森先生。
費格森先生匆匆地掛了電話,微笑着,溫和地問道:“您沒事吧?”這時,埃爾斯特太太感覺到自己沒穿衣服,有點兒驚慌失措。“哦,您的……您先穿這個吧。”費格森先生將一件睡袍遞給她,然後退了出去,並帶上了房門。
他去廚房拿了只咖啡杯出來。埃爾斯特太太已經穿好衣服,走出了臥室。
“您最好到壁爐邊烤烤火。”費格森先生的笑容溫和無害。
埃爾斯特太太遲疑着慢慢地走過來:“我怎麼會在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您掉進了舊金山海灣。我已經儘量弄乾您的頭髮了。您的衣服都在廚房裡,過會兒就會幹。過來烤火吧,我給您拿些坐墊。坐吧。”費格森先生將兩個墊子放在地毯上,埃爾斯特太太坐了下來。“想喝點兒咖啡嗎?”
埃爾斯特太太搖了搖頭。
“您最好喝點兒什麼,或許,您想喝杯酒?”
“我掉進了海灣,是您救我上來的嗎?”埃爾斯特太太的神色恍如在夢中。
“是的。”
“謝謝您。”
“您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了,我……”埃爾斯特太太的聲音很輕。
“您還記得去過什麼地方嗎?”
“爲什麼這樣問?”埃爾斯特太太擡起頭,“記得,我當然記得。不過,我肯定是因爲頭暈昏過去了。”
“那麼,您去過哪兒?”
“普西迪的古堡。我當然記得,我經常去那裡。”
“爲什麼?爲什麼您要去那裡?”
“因爲我喜歡。那裡很美,尤其是日落時分。謝謝您的爐火。”
“之前您去哪兒了?”
“什麼時候?”
“我是說今天下午。”
“到處閒逛。”
“我知道,具體去了哪兒?”
“商業區,購物。”
“您最好喝點兒咖啡,我想還是熱的。”
“您的問題很直接。”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樣不禮貌的。”
“沒有,只是太直接了。”埃爾斯特太太盯着費格森先生,開始提問,“您在古堡那裡做什麼?”
“哦,到處閒逛。”
“您也喜歡閒逛?”
“是啊。”
“之前您去過哪兒?”
“舊金山榮勳宮,美術館。”
“哦,那是個可愛的地方,是不是?我從未進去過,但是開車經過,它看上去那麼可愛。”
費格森先生觀察着她。埃爾斯特太太的表情很自然,一點兒也不像說謊。她繼續說道:“您到處閒逛卻救了我一命,謝謝您。我給您添麻煩了。”
“不,您沒有。”
“當您……”埃爾斯特太太看着四周,“我的頭髮上有些髮卡。”
“哦,髮卡,對,我去拿給您。”
“還有我的包,謝謝。”
“給您。”費格森先生去廚房拿了只小盒子出來,埃爾斯特太太的髮卡都在裡面。
“謝謝。您不該把我帶到這兒來。”
“我不知道您住在哪兒。”
“您可以從我車裡找到地址。可是,您不知道我的車停在哪兒吧?”
“不,我知道您的車是哪輛,現在就停在外面。但是我想,您一定不願意那個樣子被送回家。”
“是的,您說得對。很慶幸您沒有送我回家,謝謝您。但是我不認識您,您也不認識我。我叫瑪德琳·埃爾斯特。”埃爾斯特太太一邊說話,一邊將頭髮簡單地盤起來。
“我叫約翰·費格森。”
“很好,響亮的名字,您的朋友叫您約翰還是傑克?”
“通常都叫我約翰。老朋友叫我約翰尼,熟悉的人叫我斯考蒂。”
“我該叫您費格森先生。”
“天哪,我不喜歡這個稱呼,不喜歡。下午的事情發生過後,我想,您應該叫我斯考蒂,甚至是約翰尼。”
“我比較喜歡約翰尼。”埃爾斯特夫人終於把頭髮弄好了,說道,“好了,您是做什麼的,約翰尼?”
“到處閒逛。”
“不錯的職業。”埃爾斯特太太俯身在茶几上,和坐在沙發上的費格森先生說話,“您一個人住這兒嗎?”只見費格森先生點點頭,“您不該一個人住。”
“有些人就是喜歡獨居。”
“您錯了。我結婚了。”
“您願意和我說些什麼嗎?之前發生過這種事嗎?”費格森先生認真地問道。
“什麼?”
“掉進舊金山海灣。”
“沒有,從來沒有發生過。當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曾經從划艇上掉進湖裡,還有一次掉進河裡,那時是我試着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但是我從來沒有掉進過舊金山海灣。您以前有過嗎?”
費格森先生笑了:“沒有,我也是第一次。”兩人都笑了。
“給您添點兒咖啡吧。”費格森先生原本要去拿咖啡杯,卻握住了埃爾斯特太太的手。這時,臥室的電話正好又響了,兩人對視了一眼。於是,費格森先生去接電話。他走進臥室後,關上了門。
費格森先生拿起電話,問道:“喂?”
“斯考蒂,發生什麼事了?她還沒有回家。”電話是埃爾斯特先生打來的。
“沒事,她沒事。她就在我家,我馬上送她回去。”
“發生了什麼事?”
“她跳進了海灣。喂?喂?”埃爾斯特先生沒有說話。
“她受傷了嗎?”
“沒有,毫髮無傷,不必擔心。但是她自己並不知道,你明白了嗎?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埃爾斯特先生又是半天沒說話,費格森先生以爲電話出了問題。
“斯考蒂,瑪德琳今年二十六歲,卡洛特·瓦爾德斯就是二十六歲時自殺的。”
外面傳來了關門聲。“稍等一下,加文。”費格森先生放下電話,打開了臥室的門。埃爾斯特太太已經走了,她換下的睡袍就放在廚房裡。
巧的是,伍德小姐開車到了這裡,正好看到準備離開的埃爾斯特太太,也看到了追出門的費格森先生。
“現在,約翰尼,那還是鬼魂嗎?好玩嗎?”伍德小姐自言自語,也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費格森先生還是在埃爾斯特家的公寓外面等。沒過多久,埃爾斯特太太就出來了。這一次,她開着車拐了很多彎,讓費格森先生怎麼也沒想到的是,那輛綠色轎車停在了他自己家門口。
埃爾斯特太太下車後,走到門前,將一封信投進了費格森先生家的信箱。
“是給我的信嗎?”費格森先生下車問。
“是的,您好。”
“您好。昨晚我很擔心您。您不該就那樣走了。”
“我突然感覺很可笑。”
“我本來想送您回家的。您還好吧?”
“是的,很好,毫髮無傷。不過我現在想起來了,水很冷,是不是?”
“當然。”
“瞧,我做了多麼可怕的事。您太善良了。那是一封正式的感謝信和無比的歉意。”
“您不需要道歉。”
“不,需要道歉。整件事肯定讓您非常爲難。”
“一點兒都沒有,我很開心——”費格森先生脫口而出,但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勁兒,趕緊補充了一句,“哦,跟您聊天。”
“我也喜歡和您聊天。”兩人望着彼此。
“我去拿信。”費格森先生開門進屋,“要進來喝杯咖啡嗎?”
“不,不,謝謝。”埃爾斯特太太倚着欄杆,費格森先生只得走出來拆信。
埃爾斯特太太解釋道:“我沒辦法寄出去,我不知道您的地址,但是記得地標。我記得克洛特塔,是它帶我找到您家的。”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感激克洛特塔。我也希望,我們會——”費格森先生看完信,開心地說。
“什麼?”
“再次見面。”
“見到了。再見。”埃爾斯特太太很快上了車。
費格森先生追了過來:“您要去哪兒?”顯然,他不想讓她就這樣走。
“不知道。”
“去購物嗎?”
“不。”
“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費格森先生將信放進了西裝的內兜。
“沒有,走到哪兒算哪兒。”
“那可是我的職業。”
“沒錯。我忘了,那是您的職業。”
“難道您不認爲,我們兩個志趣相投的人獨自閒逛是一種浪費嗎?”
“一個人纔算閒逛。兩個人在一起總會去什麼地方。”
“那可不一定。”
“您的門還開着呢。”埃爾斯特太太提醒費格森先生。
“馬上回來。”費格森先生跑回去鎖門。
兩人開着埃爾斯特太太的車出行,由埃爾斯特太太開車。能夠和埃爾斯特太太在一起,費格森先生非常開心。
兩人來到一片森林裡。這裡有很多參天古樹,裡面光線幽暗。
“有多古老?”埃爾斯特太太問。
“有些已經有兩千年的樹齡或者更老了。”費格森先生回答。
“是活得最久的生物。”兩個人站在大樹腳下。
“是啊。您從沒來過這裡嗎?”
“沒有。”
“您在想什麼?”
“所有人都要經歷生老病死,樹卻一直活着。”埃爾斯特太太幽幽地說。
“這些樹本名叫作北美紅杉,也叫‘長生不老’。”
“我不喜歡它們。”
“爲什麼?”
“因爲知道我自己會死。”埃爾斯特太太說。費格森先生一愣。
兩人往森林深處走去。有一截樹幹橫在途中,旁邊是一座展示亭,展示的是一段樹幹橫截面。
“這個橫截面說明某棵老樹被砍掉了。”費格森先生說道。
與大樹的年輪平行的地方有一圈又一圈的白線,標牌上寫着:“發生各種大事的時候,白色的環就表示當時大樹有多粗:1215年《大憲章》頒佈,1066年黑斯廷戰役,1492年發現美洲,1776年發表《獨立宣言》,1930年大樹被砍。”
“我出生在這個時候的某個地方,”埃爾斯特太太指着橫截面上的一點,說,“然後在那時死去。轉瞬即逝,您從未留意。”她的聲音仍然幽幽的,整個人都彷彿置身夢境。
“瑪德琳。”
但埃爾斯特太太並沒有迴應,一個人往更深處走去。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一棵粗壯的大樹後面。費格森先生跟了上去,只見埃爾斯特太太靠着一棵大樹。
“瑪德琳,瑪德琳,現在您在哪兒?”費格森先生試圖喚醒埃爾斯特太太。
“跟您在一起啊。”
“在哪兒?”
“大樹……”
“您以前來過這裡嗎?”
“來過。”
“什麼時候?您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很久以前。”
“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告訴我,瑪德琳,告訴我。”
“不!”埃爾斯特太太的表情看起來痛苦極了。
“瑪德琳,告訴我,那是什麼?您要去哪兒?是什麼要帶走您?”
“不,我不能告訴您。”埃爾斯特太太拒絕道。
“當您跳進海里時,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我沒跳海,我沒跳海,我是掉進去的,是您說我掉進去的。”
“您爲什麼要跳海?爲什麼?”
“我不能告訴您。”
“您爲什麼要跳海?在您內心,是什麼驅使您跳海?”
“求您別再問了……”
“什麼?是什麼?”
“求您別再問了……請帶我離開這裡。”
“帶您回家嗎?”
“帶我到有光的地方。答應我,答應我,別再問了。求您答應我。”
費格森先生不再問了。他把她帶到了光線明亮的海邊。因爲怕她再次跳海,費格森先生緊跟在她身旁。
“您爲什麼要這麼做?”埃爾斯特太太看出費格森先生很緊張。
“我要對您負責。就像中國那句古話,‘幫人幫到底,送佛到西天’,所以我必須這樣,我要知道您的情況。”
“我所知甚少。就好像我沿着鏡子反射出來的一條長長的走廊,那面鏡子的碎片還是懸掛在那兒。可是當我走到走廊的盡頭,除了黑暗,別無其他。我知道,當我走進黑暗的時候,我會死掉。我從未走到盡頭,總是在走到盡頭之前就回頭了,除了有一次。”埃爾斯特太太艱難地說着。
“昨天?”
埃爾斯特太太點點頭。
“是您不知道,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發現自己跟我在一起,您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是,您依舊記得那些細節——那鏡子的碎片。”費格森先生說。
“也許吧。”
“您還記得什麼?”
“那兒有個房間,我獨自坐在那兒,總是一個人。”
“還有呢?”
“一座墳墓。”
“哪裡?”
“我不知道,那是一座打開的墳墓,而我……我就站在墓碑旁,看着它。那是我的墳墓。”
“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墓碑上刻着您的名字嗎?”
“沒有,那是一座等人下葬的新墓。”
“還有呢?”
“我想,這個部分是一場夢,那兒有一座塔、一具鍾,下面還有一座花園,好像是在西班牙——西班牙的一個村莊,然後咔嚓一聲,就沒了。”
“畫像呢?您看到一幅畫像了嗎?”
“沒有。”
“如果我能知道重點和根源,再組合到一起,我就——”費格森先生急得要發瘋。
“就能解釋這一切了嗎?您知道嗎?有一種解釋可以說得通。如果我是個瘋子,就能解釋一切了,不是嗎?”埃爾斯特太太向海邊飛快地跑去。
“瑪德琳!瑪德琳!”費格森先生追上了她,將她緊緊地擁進懷裡。
“哦,斯考蒂!我沒瘋!我沒瘋!”埃爾斯特太太哭了,“我不想死。但是我的身體裡有個人在對我說,我必須死。斯考蒂,別放開我。”
“我在這兒呢,我抱着您。”
“我太害怕了。”
費格森先生的一個吻,像救命稻草,將埃爾斯特太太暫時拉上岸。
“別離開我,留在我身邊。”埃爾斯特太太的聲音如同夢囈。
“永遠。”費格森先生鄭重地做了承諾。
在伍德小姐的工作室裡,她正在作畫。知道費格森先生要來,她便將一本書藏在梯凳的墊子下面。
“你好,約翰尼。”伍德小姐很開心。
“嘿。”費格森先生的情緒明顯很低落。
“收到我的便條了嗎?”
“收到了。”
“給你倒杯酒吧。”
“好的。你什麼時候學會在男人門縫裡塞便條了?”
“自從我打電話找不到他們啊。作爲一個無所事事的男人,你出門倒是挺頻繁。這些天你都去哪兒了?”
“閒逛而已。”
“哪兒?”
“隨便走走。你到底有什麼事急着找我?”
“我只是在便條上留言問‘你在哪兒’,我沒覺得這聽上去有多急。”
“我只是覺察出一絲心懷不滿的味道而已。”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請你喝酒又給你做晚餐的話,你可能會感激我,帶我去看場電影。”
“合情合理,那我們吃晚飯時聊些什麼?”顯然,對於伍德小姐有什麼想法,費格森先生一清二楚。
“隨便什麼。”
“會聊到我最近在做什麼嗎?”
“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敢肯定,你不想說的事,你是不會提及的。”
“當然。”
“那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麼?”伍德小姐還是忍不住要問。
“閒逛。”很明顯,費格森先生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回答,“那你最近都在做什麼?”皮球又踢了回來。
伍德小姐將一杯加冰的酒遞給費格森先生,說道:“謝謝,親愛的。我最近過得非常好。我又回到了最初的愛好,開始畫畫了。”
“那很好。我早就說過,你在內衣廠工作是浪費時間。”
“你知道,那是爲了生活,但是我真的很喜歡畫畫。”
“畫什麼呢?靜物?”
“不,不,不是的。你想看看嗎?”
“好啊。”費格森先生端着酒杯走了過去。
“事實上,我想把這幅畫送給你。”
“真的嗎?”費格森先生看到畫,臉色瞬間就變了。
是榮勳宮美術館裡的那幅卡洛特,一切都一模一樣,只是頭部換成了伍德小姐的。
“約翰尼?”伍德小姐不明所以。
“這一點兒也不好笑,米吉。”
“約翰尼!”
“不。”
“約翰尼,我只是以爲——”
“不。我們下次再去看電影,好嗎?”費格森先生立刻放下酒杯,戴上帽子,開門走了。
“約翰尼!米吉·伍德,你這個笨蛋!”憤怒的伍德小姐揪着自己的頭髮,“白癡!真笨!真笨!太笨了!”
她塗花了這幅畫,又狠狠地扔掉了畫筆。
深夜,費格森先生在自己家的沙發上睡着了。門鈴聲忽然響起來,費格森先生驚醒了。他打開門,門外竟然站着埃爾斯特太太。
“瑪德琳,怎麼回事,現在幾點了?”費格森先生把她拉進了門。
“我該給您打電話的,但是……我想見您,想和您在一起。”
“爲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我又做了那個夢,又做了那個夢……”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我給您倒一杯白蘭地壓壓驚。喝掉,就像喝藥一樣。”埃爾斯特太太順從地喝了一口,費格森先生說道:“好了,那是個夢,您現在醒了,不會有事的。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還是那座塔和那座鐘,還有古老的西班牙村莊。”
“還有呢?”
“很清晰,第一次這樣清晰——所有的東西。”
“告訴我。”
“那是一個村莊廣場,有一片種着樹的綠地,有一座老舊的刷成白色的西班牙教堂和一個修道院。穿過草坪,有一座很大的灰色木房子,有門廊、百葉窗、陽臺,還有一座小花園,旁邊是一排馬廄。”埃爾斯特太太慢慢地說着。
“繼續。”
“在草坪的盡頭,有一座刷成白色的石頭房子,角落種着可愛的胡椒樹。”
“還有家加利福尼亞時期的舊木頭旅館,是嗎?”費格森先生接着說了下去,“有間客廳,很陰暗,樓梯很低,還掛着煤油燈。”
“是的。”
“這些都實實在在地存在,這不是夢。你曾經去過那裡,你曾經見過。”費格森先生激動地說。
“不,我從未去過。”埃爾斯特太太不敢相信地跌坐在椅子上。
“瑪德琳,舊金山以南一百英里,有座古老的西班牙傳教館,名叫聖·胡安·巴蒂斯塔,是完整保存下來的,跟一百年前一模一樣,現在成了博物館。好好想想,親愛的,好好想想。您之前去過那裡。”
“不,我從未……從未去過。斯考蒂,這是怎麼回事?”埃爾斯特太太不知所措。
“仔細想想,繼續說您的夢境。是什麼事情把您嚇壞了?”
“我獨自在草坪上尋找着什麼,然後我走向教堂,但是黑暗逼近了。我獨自站在黑暗中,我被拉進了黑暗,然後就掙扎着醒了。”
“您現在不會再有事了,瑪德琳。您看,您給了我可以着手去做的事,我今天下午就帶您去那座傳教館。當您看到那個地方時,您就能想起來之前什麼時候到過那裡了。它會終結您的夢境,夢會破滅的。我跟您保證,好嗎?走吧,我先送您回家。”
“我沒事。”
“您中午再過來。”
埃爾斯特太太溫順地點點頭。
當天下午,兩人驅車前往西班牙傳教館。
一切都是一百年前的樣子,只是馬廄裡已經沒有馬。埃爾斯特太太坐在古舊的馬車裡。
“瑪德琳,您現在在哪兒?”費格森先生問。
“跟您在一起。”
“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一百年前,或者一年前,或者半年前。您曾經在某一刻來過這裡。瑪德琳,想一想,您什麼時候來過這裡。”
“那時沒有這麼多車廂,馬廄裡有很多馬,一匹紅褐色的,兩匹黑色的,一匹灰色的。這裡曾經是我們最喜歡的地方,但是我們不被允許在這裡玩耍,特里莎修女會責罵我們。”埃爾斯特太太終於想了起來。
“看這裡,這是您的灰馬,不用力推的話,很難將它帶出馬廄。”費格森先生拍着一個灰馬模型說,“儘管這樣……您看到了嗎?一切都解釋得通。”
埃爾斯特太太沒有什麼反應。
“瑪德琳,試一試,爲了我試一試。”埃爾斯特太太慢慢地走下馬車,費格森先生擁緊她,給她深深一吻,“我愛你,瑪德琳。”
“我也愛你。太遲了,太遲了。”
“不,不,我們在一起了。”
“不,太遲了,有件事我必須去做。”
“不,你不必做任何事情。你不必做任何事情。沒有人可以支配你,你跟我在一起是安全的。”費格森先生開始瘋狂地吻着她。
“不,太遲了。”埃爾斯特太太推開費格森先生,跑了出去。費格森先生緊跟在後面,拉住了她。
“這不公平,太遲了。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埃爾斯特太太痛苦地說。
“這一切已經發生了,我們相愛了。這纔是最要緊的。”費格森先生深情地說。
“放開我,請讓我走吧!”
“聽我說,聽我說。”費格森先生緊緊地抱住她。
“你相信我愛你嗎?”埃爾斯特太太悲傷地問。
“是的。”
“如果你失去了我,你要知道我……我愛你,我會一直愛着你。”
“我不會失去你的。”
“讓我獨自進教堂去。”
“但是,爲什麼?”
埃爾斯特太太主動吻了吻他,跑進了鐘樓。
“瑪德琳!瑪德琳!瑪德琳!”費格森先生在後面拼命地喊着,埃爾斯特太太卻再也不回答。
費格森先生眼看着她跑上了樓梯,就緊跟在後面。可是恐高症制約了他,他的額頭上滲出大顆的汗珠。但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繼續攀爬。
終於,只有幾級了。
埃爾斯特太太推開活板門,上到了最高層。緊接着傳來一聲尖叫,窗口處閃過她墜落的身影。從小窗口望出去,瑪德琳跌落在低層的瓦面上,已經毫無聲息。修女們聞聲趕來。費格森先生扶着樓梯欄杆下了樓,踉蹌着離開了。
庭審現場。
“埃爾斯特先生懷疑妻子的精神狀態不好,因此採取了預防措施,請費格森先生代爲關注他的妻子,以免發生危險。您曾聽說過埃爾斯特先生要帶他的妻子去醫院,在那裡,她的精神問題將由資深專家進行診療。費格森先生作爲一名退休偵探,看起來是看守和保護的理想人選。你們已經瞭解到了,這是個不幸的選擇。然而,我想你們都同意,丈夫不應受到任何指責,他之所以未能及時將妻子送去治療,只是需要先了解妻子行爲方面的信息,這些信息正是他期望從費格森先生那裡得到的。他已做了所有預防措施來保護他的妻子,他並沒有預料到費格森先生的疾病——他的恐高症會在最緊急的時刻制約他的行爲。至於費格森先生,我們從他的前領導——來自北部的漢森探長那裡,得到了有關他人品和能力的有力證詞。漢森探長非常熱心。事實上,有一次在類似情況下,費格森先生致使一名警員同事墜樓身亡。漢森探長將這件事說成‘不幸的意外’。當然,費格森先生也救過那位女士一命。她在上次精神錯亂時,曾經試圖跳海自殺。在已知她的自殺傾向後,當第二次不幸發生時,他未能盡力。但我們在此並不是裁斷費格森先生缺乏主動性——他什麼都沒做,以及在看到那位女士墜落後的奇怪行爲,他沒有留在自殺現場,而是一走了之。他聲稱自己當時大腦一片空白,在他幾個小時後回到自己舊金山的公寓之前,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們可以接受這個解釋,也可以不接受,或者你們也可以相信他受不了因爲自己的軟弱而再一次致人死亡的悲慘結局,於是他逃跑了。這與陪審團的裁決也沒有關係,這是他與自己的良知之間的問題。根據瑪德琳·埃爾斯特死前的精神狀況和死亡方式,以及驗屍結果所顯示的真正死亡原因來看,應該輕易就可以裁決,先生們。如果你們願意,可以離開了,先生們。”
費格森先生只是靜靜地聽着,沒有表示任何不滿。已經發生的事讓他陷在深深的自責之中,無法自拔。
陪審團商議之後,很快達成了判決共識。
“陪審團認定,瑪德琳·埃爾斯特在精神不穩定的情況下自殺身亡,裁決將被記錄在案,休庭。”
“好了,斯考蒂,我們可以走了。”費格森先生的律師提醒他。
人們陸續離開。埃爾斯特先生示意自己的律師先走。“我可以跟他說幾句話嗎?”他問費格森先生的律師。
“可以,請便。”
“斯考蒂。”兩人走到窗邊,“對不起,斯考蒂,剛纔太無理了,他沒有權利那樣說你。這是我的責任,我不該把你牽涉進來。”
費格森先生想要說什麼。
“不,你不用跟我說什麼。我要離開這裡了,斯考蒂,永遠。我不能再待在這裡了。我將了結我和她的所有事務,走得越遠越好。也許去歐洲,也許再也不回來了。再見,斯考蒂。”埃爾斯特先生伸出手,費格森先生並沒有與他握手。
“如果在我走之前可以幫你什麼,就儘管說。他們是不可能理解的,只有你和我知道是什麼殺死了瑪德琳。”埃爾斯特先生說完,就走了。
“走吧,斯考蒂,我們離開這裡。”律師拉着呆站在那裡的費格森先生,也離開了。
不久前,費格森先生去墓地看望過瑪德琳。這天夜裡,他被一個夢魘住了。首先出現的是那束小小的捧花,然後是破碎的花瓣、庭審結束後他與埃爾斯特先生的對話,以及站在旁邊的活的卡洛特·瓦爾德斯,裝束、髮型都和油畫中一模一樣,也戴着鑲嵌紅寶石的項鍊。然後,他來到瑪德琳生前去過的那片教堂墓地,在她曾經久久站過的墓碑前,看到一個黑洞洞的空空的墓穴……最後是他自己從教堂的鐘樓上墜落,就在此時,他驚醒了。
費格森先生住進了醫院。
他不說話,什麼都不做,就那樣默默地、呆呆地坐在那裡或者躺在那裡。
伍德小姐來看望他,陪他說話,他也無動於衷。
“這是莫扎特的作品。”伍德小姐打開了留聲機,“我今天跟那個女音樂治療師談了很久,約翰尼。她說,莫扎特的音樂對你有幫助,能夠掃除你心中的陰霾,她就是這樣說的。”
費格森先生望着她,但是眼神非常空洞。
“他們將音樂都錄下來真是太好了,約翰尼。我有給嗜酒的人聽的音樂,還有給憂鬱症和疑難症患者聽的音樂。我想知道,如果有人得了混合病症,那該怎麼治療。”伍德小姐表情悲傷,“我還帶了很多其他的,你看看喜歡什麼,你的病就能夠自行痊癒。哦,約翰尼,約翰尼,請試一試。”
伍德小姐蹲在費格森先生旁邊,摟住他的胳膊,懇求道:“試一試,約翰尼。你沒有迷失,媽媽在這兒呢。”這時,護士推門示意,伍德小姐無奈地說道:“時間到了嗎?好吧。我會再來看你的,約翰尼。你想讓我關了音樂嗎?哦,約翰尼,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這兒,對嗎?但是,我在這兒呢。”
伍德小姐吻了吻費格森先生的臉頰,走了。
她並沒有馬上離開醫院,而是徑直來到醫生辦公室。
“護士,我能見一下醫生嗎?”
“醫生,是伍德小姐。請進。”
“什麼事,伍德小姐?”
“醫生,他需要多久才能痊癒?”
“不好說,至少半年,也許一年。這都取決於他自己。”醫生回答。
“他不肯說話。”
“是的,他得了急性憂鬱症,伴隨着罪惡感。他因那個女人的不幸而產生罪惡感,而我們對過去那件事知之甚少。”
“我可以告訴您一件事——他深愛着她。”伍德小姐平靜而悲傷地說。
“這確實使問題複雜化了。”
“我還可以告訴您另一件複雜的事——他現在依然愛着她。您知道嗎,醫生?我覺得,莫扎特根本不管用。”悲傷的伍德小姐說完,就扭頭走了。
美麗的舊金山一如往昔。
費格森先生終於出院了。他來到埃爾斯特家的公寓外面,綠色的轎車依然停在那裡。一位女士走了出來,一頭金髮,穿着白色的大衣。費格森先生覺得那是瑪德琳,於是快步走了過去。當然不可能是瑪德琳,那是一位中年女士。
“您是怎麼得到這輛車的?”費格森先生問道。
“您說什麼?”
“這輛車?”
“我從以前住在這棟樓裡的一個男人那裡買的,是加文·埃爾斯特先生。他搬走的時候,我從他手裡買過來的。哦,您認識他和他的妻子。那個可憐的人,我不認識她,告訴我,她是不是真的——”
“對不起。”費格森先生對這位女士的好奇心無法招架,匆匆地離開了。
夜晚,費格森先生來到了厄尼氏餐廳。
“晚上好。”服務生向他問好。
“晚上好。”
費格森先生還是坐在吧檯前面的位置,說道:“給我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但是很快,他再次產生了錯覺,又將一位女士錯認成瑪德琳。正要上前去,那位女士用完餐離開,正好經過他的身邊,讓他看清了模樣。
又一天,費格森先生來到榮勳宮美術館,發現就在瑪德琳坐過的位置,一位女士在翻閱贈冊。她也穿着灰色的套裝,只是頭髮的顏色更深,身形也比較瘦削,不像瑪德琳那樣豐腴。
他又來到瑪德琳曾經買小束捧花的地方,站了很久。就在他要黯然離去的時候,他看到馬路邊的一個人——一個像瑪德琳一樣身材豐腴的女孩,有着和瑪德琳相同的面孔,只是裝扮和氣質都與瑪德琳迥然不同,深棕色頭髮不長,只到肩膀,在腦後束起一縷,戴着碩大的圓耳環,妝也很濃。她穿着一身墨綠色的套裝裙,這是瑪德琳不會去嘗試的顏色。她正在與同伴告別,並沒有注意到費格森先生。
很快,她一個人走了。費格森先生跟在後面,看着她走進一家旅館,三樓很快就打開了一扇窗。費格森先生忍不住走了進去,試探着去敲一個房間的門。
沒想到,開門的正是那個女孩。
“有什麼事嗎?”她看上去並不那麼友好。
“我能問您幾個問題嗎?”
“爲什麼?您是誰?”
“我叫約翰·費格森。”
“是什麼民意調查嗎?”
“不是,我只想問幾個問題。”
“您住在這家旅館嗎?”
“不,我看見您從這裡上來,我想……”
“我猜到了,您是來搭訕的。您真有膽量,居然一直跟我到旅館。快走,趕緊離開!”
“不,求您了,我只是想和您說說話。”
“我要喊人了!”女孩有些生氣地說道。
“我不會傷害您,真的,我保證。求您了,就和我說說話。”費格森先生一臉祈求的表情。
“說什麼呢?”
“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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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
“因爲您讓我想起一個人。”
“這話我以前聽過。我讓您想起了你曾經深愛過的人,但是她把你甩了,和別人在一起了,於是您陷入思念。然後您看到了我,就感覺到了什麼。”
“跟您說的差不多。”費格森先生啞然失笑。
“這種手段對我沒用,您最好離開。”女孩想立刻關門。
費格森先生攔住她,苦苦哀求道:“求您了,讓我進去吧。您可以開着門。我只想和您說說話,求您了。”
“我警告您,我可以喊得很大聲!”女孩向後退了一步。
“不,沒這個必要。”費格森先生跟了進來,就停在進門處。
“您看起來並不像開膛手傑克,您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您的名字。”
“朱迪·巴頓。”
“您是誰?”
“我只是一個在馬格寧工作的女孩。”
“不是這個,您怎麼住在這裡?”
“這是旅館,就這樣。”
“但是,您沒在這裡住多久吧?”
“大概三年了。”
“那您之前住在哪裡呢?”
“堪薩斯州鹽湖城。您這是什麼意思?您想幹什麼?”女孩有點兒忍無可忍。
“我只是想知道您到底是誰。”
“我全都告訴您了。我叫朱迪·巴頓,來自堪薩斯州鹽湖城,我在馬格寧工作,我住在這裡。天哪,我必須證明給您看嗎?”女孩要氣瘋了,連珠炮似的說道,“好吧,先生,我的堪薩斯州駕照:朱迪·巴頓,車牌X296794,住在堪薩斯州鹽湖城馬普大街425號。看到這上面的地址了嗎?就是這裡。1954年5月25日頒發的駕照。還要檢查我的指紋嗎?滿意了嗎?不管您是否滿意,請趕緊離開。”
女孩再次下了逐客令,但是她從鏡子裡看到了費格森先生癡迷的表情,不禁驚訝道:“天哪,您陷得很深,是不是?我真的很像她嗎?”費格森先生艱難地點點頭。女孩說:“她……難道她死了?很抱歉,我不該對您大喊大叫。”
費格森先生去看桌上的相框,女孩連忙說道:“那是我母親和我,這是我父親,他去世了。我母親再婚了,但是我不喜歡那個人,所以我來到充滿陽光的加州,已經三年了——都是實話。”善良的女孩笑了。
費格森先生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道:“能與我共進晚餐嗎?”
“爲什麼?”
“我只是覺得我欠您的。”
“您什麼也不欠我。”
“那您能來嗎?爲了我。”
“除了晚餐,還有別的嗎?”
“只是晚餐。”
“就因爲我讓您想起了她?”
“因爲我想與您共進晚餐。”
“我以前也約會過,其實,我曾經是別人的備選。好吧。”
“好的,我去開車,半小時後來接您。”
“哦,不,總要給我換衣服和化妝的時間吧。”
“一個小時?”
女孩還沒有回答,費格森先生就已經關門走了。
費格森先生走後,朱迪收起了笑容,她的眼前浮現出西班牙教堂裡的一幕。她跑進了鐘樓,費格森先生在後面追趕,她推開活板門上到了頂層。在那裡,埃爾斯特先生抱着他的妻子在窗口等着。那個女人和她長得很像,穿着同樣的衣服,但是已經死了。埃爾斯特先生將妻子的屍體扔了下去,朱迪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尖叫。埃爾斯特先生趕緊捂住她的嘴,然後兩個人一直躲在角落裡,等着人們離開……
回想起這殘忍的一幕,朱迪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打開壁櫥,拿出行李箱,將自己的衣服放了進去。壁櫥裡就掛着那套灰色的套裝。朱迪睹物傷情。於是,她坐到桌前,拿出紙筆開始寫信。
最親愛的斯考蒂,你找到我了,這是我朝思暮想的一刻,不知道再次見到你時,我會做出什麼事……我想再見見你,就一面。現在我走了,你可以放棄尋找了。希望你內心平靜,不要再怪自己。你纔是受害者,而我是工具。你是加文·埃爾斯特謀殺妻子一事的受害者,他選我來假扮他的妻子,是因爲我長得像她。他將我打扮得和她一樣,那樣沒什麼危險,因爲她住在鄉下,很少進城。他選擇你作爲自殺的目擊者,而卡洛特的故事半真半假,就是想讓你指證瑪德琳有自殺傾向。他知道你有恐高症,知道你沒有辦法到達樓頂。他的計劃很周密,他沒有出錯,犯錯的是我,我愛上了你,這不在計劃中。我仍然愛着你,很希望你也愛着我。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我就會留下來,繼續瞞着你,祈禱你能再次愛上我——愛上真正的我,忘記一切,忘記過去。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氣去嘗試。朱迪很快就將這封信撕掉了,她將衣服重新掛回衣櫥,將灰色套裝掛到最裡邊,又收好了行李箱。她拿了一套藕荷色的裙裝出來,準備去赴今晚的約會。
厄尼氏餐廳。
費格森先生與朱迪正在享用他們的晚餐,兩人並不多說話。一位穿灰色套裝、盤發的女人走了進來,費格森先生恰好看到,他的臉色立刻變了。朱迪注意到費格森先生的變化,扭過頭來,也看到了這位女士,她心裡當然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晚餐後,費格森先生送朱迪回到旅館。
“我來幫您,好了。”費格森先生體貼地幫朱迪打開房門。
“再次感謝,晚安。”
“我明天能見您嗎?”
“明晚嗎?好的……”
“不,明天上午。”
“我要上班,我得工作。”
“別去了。”
“那我怎樣生活?靠得克薩斯州的油井嗎?”朱迪開着玩笑。
“讓我來照顧您,朱迪。”費格森先生認真地說。
“非常感謝,但是,不用了。”朱迪不再笑,轉身走了進去。
“不,朱迪,你不明白。”
“我明白,從我十七歲起就明白了。下一步呢?”
“不,不是,不是。”
“不是嗎?那是什麼?”
“我們只是要常常見面。”
“爲什麼?因爲我讓您想起她嗎?”房間裡沒有開燈,黑暗中朱迪的側影讓費格森先生思緒萬千,“這可不算是稱讚。沒別的了嗎?”
“沒有。”
“這也不怎麼好聽。”
“我只是想盡力和你待在一起,朱迪。”
就在費格森先生幾乎不再抱希望的時候,朱迪輕輕地說:“我想,我明天早上可以打電話到店裡,找個藉口。”
第二天是愜意的一天。兩人漫步在公園湖邊的路上,加州的陽光永遠那樣燦爛,鴿子優雅地飛起飛落,草地上的情侶親密地竊竊私語……一切都是那樣怡人。
晚上的舞會同樣美好,兩人相擁曼舞,貼得很近,只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又是一天,兩人漫步在街上,遇見一家花店。費格森先生停了下來,想送花給朱迪。
“我喜歡那個。”朱迪指着一朵白色的花。
“這個嗎?”
“是的。”
“好的。真漂亮,”費格森先生用別針將花朵別在朱迪的襯衫領子上,說,“好了。我們就要這個,然後去給你買衣服。”
“真的嗎?”朱迪問。
“蘭斯赫夫就在那邊——最好的店。這個多少錢?”
“五十美分。謝謝。”花店老闆回答。
“斯考蒂,你不必這樣。”朱迪說。
“但是我想這樣。”費格森先生不由分說地拉着她向前。
兩人走進蘭斯赫夫。按照費格森先生的要求,店裡的模特兒將衣服展示給他們看。
“不是這個,一點兒都不像。”費格森皺着眉頭。
“但您說是灰色的,先生。”店員說。
“聽着,我就想要簡單普通的灰色套裝。”費格森先生重新強調。
“不過……我喜歡這個,斯考蒂。”朱迪軟弱地說。
“不,不,不是這樣的。”費格森先生很堅持。
“這位先生知道他想要什麼。好吧,我們會找到的。”店員說。
“斯考蒂,你在做什麼?”朱迪問。
“給你買套裝。”
“但是……但是我喜歡第二套啊。這套也很好看。”朱迪試圖阻止費格森先生繼續行動。
“不,不,沒有一件是對的。”
“哦,我知道您說的是哪一套了,之前有過,讓我去找找,也許還有。”店員說。
“謝謝。”
“你在給我找她穿過的衣服,你想讓我扮成她的樣子?”朱迪的聲音雖然很低,但是質問的語氣很強烈。
“朱迪,我只想讓你變得好看。我知道你穿什麼好看。”
“不,不,我不要。”朱迪轉身就走。
店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點兒不知所措。
“朱迪,朱迪,對你來說也沒什麼,我就是想看看……”費格森先生請求着。
“不,我不要衣服,什麼都不要。我要離開這裡。”
“朱迪,爲了我!”費格森先生仍然沒有放棄。
“是這套嗎?”模特兒又換了一套出來,店員問費格森先生。
“是的,就是這套。”
“我猜到了。”店員自信地笑了。
“我不喜歡。”
朱迪的堅持絲毫不管用。“不,我們要了。”費格森先生毫不猶豫地選定了。
“合身嗎?”
“是的,也許需要細微的修改,這就是她的尺寸。好的,親愛的顧客,馬上就讓您試穿。”店員回答。
“修改要多久?”費格森先生問道。
“這個……”
“今晚能拿到嗎?”
“如果您一定要,可以。”
“當然,還要一套晚禮服,赴晚宴用的。黑色的連衣裙,裙身短,長袖,方領。”費格森先生詳細地描述着。
“斯考蒂!”朱迪有點兒忍無可忍。
“天哪,先生,您真的很清楚您要什麼。我去看看有沒有。”店員說。
待朱迪試穿完衣服,費格森先生又帶她去試穿鞋。
“好的,就這款,有棕色的嗎?”
“有。”
“好的。”
回到費格森先生家裡,朱迪不再理他,只是伏在桌上傷心地哭泣。
“朱迪,喝下去,就當是藥。”費格森先生給她倒了一杯白蘭地。
“不要。你爲什麼這樣做?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嗎?”朱迪問。
“我也不知道。也許沒好處,我不知道。”費格森先生走向窗邊。
“請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我想離開這裡。”朱迪痛苦極了。
“你可以走。”
“不,你不會讓我走的。我也不想走。”朱迪的聲音越來越小。
“哦,朱迪,朱迪,讓我告訴你。過去的這幾天,是我這一年來最幸福的日子。”費格森先生在朱迪背後熱情地說。
“我知道,是因爲……我不時地讓你想起她。”朱迪哭了。
“不,不,朱迪,你也是你。”費格森先生捧起朱迪的臉,“你有些東西……”
就在這時,費格森先生卻把朱迪放開了。
“你甚至都不想碰我。”朱迪悲傷地說。
“不,我想。”費格森先生轉過身來。
“你就不能喜歡我嗎?本來的我。”朱迪痛苦地問,“我們剛開始的時候多麼美好,多麼開心。然後你就開始糾結於衣服。如果你想讓我穿這該死的衣服,我穿就是了。但是,你要喜歡我。”
費格森先生緊盯着朱迪:“你的髮色。”他的聲音像夢囈。
“哦,不要。”朱迪堅決拒絕。
“朱迪,求你,反正這對你來說無所謂。”
“如果……如果我肯讓你改變我,就沒事了嗎?如果我按你說的做,你會愛我嗎?”朱迪含着淚問道。
“是的,是的。”費格森先生將朱迪擁進懷裡,吻着她的手。
“好吧,我都答應,我不會在意自己的感受了。”
費格森先生去吻朱迪的臉頰,但是終究沒能更進一步。
“來吧,坐到壁爐邊。”費格森先生將墊子扔到火爐邊的地毯上。這似曾相識的情景讓兩人都心事重重。
第二天,費格森先生帶朱迪去染髮。
“恐怕需要幾個小時。那位小姐說您最好回家等,她一做完就回去。”店員對等在休息區的費格森先生說。
“不,請告訴她,我去她的旅館等她。你能確定我要的髮色吧?”費格森先生不放心地問。
“是的,那種顏色很簡單。”店員笑了。
“還有其他的……”
“是的,先生,我們知道您要什麼樣的。”
“謝謝。”
朱迪一邊染髮,一邊重新化了妝,做了美甲。費格森先生在旅館裡等着,看完了報紙,再沒什麼可看的了。他一遍遍地去窗口觀望,但朱迪沒有回來。最後,他打開房門,看着走廊盡頭電梯的方向。
電梯鈴響,真的是朱迪回來了。灰色的套裝,棕色的高跟鞋,黑色的手提包,頭髮也已經染成金色,只是沒有盤起來,還是在腦後束起一縷。費格森先生呆呆地望着她。朱迪徑自走進了房間。
“怎麼樣?”朱迪問。
“頭髮應該往後梳,盤在後面。我告訴店員了,也告訴你了。”費格森先生還是不滿足。
“試過了,不太適合我。”
費格森先生去摸朱迪的頭髮,說道:“求你了,朱迪。”
朱迪再次妥協了。她進了浴室。費格森先生焦急地等待着。終於,盤起頭髮的朱迪走了出來,變成瑪德琳曾經的樣子。當然,她就是瑪德琳。費格森先生第一次完全投入地吻了她。她就是他心中的瑪德琳,他簡直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朱迪也沉醉其中,她終於再次停留在這個男人的懷抱裡。
“晚餐去哪兒吃?”朱迪在浴室裡問。
“你想去哪兒?”
“厄尼氏?”
“你很喜歡厄尼氏嗎?”
“當然,那是屬於我們的地方。親愛的,喜歡嗎?”換好晚禮服的朱迪走出來,轉了一圈。費格森先生只是微笑地欣賞着。
“你不會說些好聽的嗎?”
“過來。”費格森先生在沙發上,蹺起了二郎腿。
“哦,不,你會弄亂的。”
“我就是要那樣,快過來。”
“太遲了,我還要打扮呢。我突然餓了,你想去別的地方嗎?”朱迪戴上了耳環。
“不,去厄尼氏餐廳就可以。”
“我要吃……我要吃美味的牛排。我想想,開胃菜我要……幫我一下,好嗎?”朱迪喊費格森先生幫她戴項鍊。
“我拿住了。這要怎麼弄?”
“你看不到嗎?”
“好了。”
“謝謝,快好了。我的口紅去哪兒了?”朱迪沒發現,費格森先生盯着鏡子裡的她愣住了,那條項鍊,是油畫中卡洛特·瓦爾德斯戴着的項鍊。
“我放哪兒了?一分鐘前還在我手上呢。哦,就在這兒。好了,我準備好了。但是首先,親我一下。”朱迪主動吻了費格森先生,他雖然不熱情,但是也沒有拒絕。
“斯考蒂,現在我擁有你了,對嗎?”朱迪動情地問。費格森先生卻沒有回答。
“你想去城外吃飯嗎?”費格森先生吻了吻朱迪的臉頰,“我們可以沿着半島開過去。”
“好,只要你喜歡。”朱迪溫順地回答。
天色已晚,兩人在車上沒有說話。
“我們走得很遠了。”朱迪說道。
“我剛纔特別想開車兜風,你很餓嗎?”
“沒有,沒事。”但是,車子繼續往前開,朱迪終於意識到費格森先生要去哪裡了,“你要去哪兒?”
費格森先生笑了,說道:“我要做最後一件事。從此,我就能擺脫過去了。”
終於,他們來到了西班牙傳教館。
“斯考蒂,我們來這裡幹嗎?”朱迪已經非常不安。
“我告訴過你,我必須再回到過去,就一次——最後一次。”費格森先生先下了車,說得很大聲。
“爲什麼?爲什麼是這裡?”
“瑪德琳就是在這裡死的,朱迪。”
費格森先生打開車門,朱迪卻不肯下車:“我不想去,我寧願在這兒待着。”
“不,我需要你。”費格森先生拉住朱迪的手臂,將她拉下了車。
“爲什麼?”
“我需要你暫時扮演瑪德琳。結束之後,我們就都自由了。”費格森先生生硬地摟住她。
“我很害怕。”
“哦,不,我現在要和你說說瑪德琳。就在那兒,我們站在那裡,我最後一次吻她,她說:‘斯考蒂,如果你失去了我,你要知道我愛你。’”
“斯考蒂。”朱迪有點兒承受不住了。
“‘我會一直愛着你,’我說,‘我不會失去你的。’但是我失去她了。然後,她轉身跑進了教堂。”費格森先生強拉着朱迪往前走,“我跟着她,但爲時已晚。”
“我不要進去!”朱迪快哭了。
“太遲了。”
“斯考蒂,我……”
費格森先生強拉着朱迪走進鐘樓。
“我找不到她。我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她跑向樓頂,就在這兒。”
“斯考蒂……”
“看到沒有?她跑上樓梯,通過樓頂的活板門。我拼命跟着她,但是沒能上去,我試過了,但是做不到,不是誰都有第二次機會的。我不想再受她的折磨了。你是我的第二次機會,朱迪,你是我的第二次機會。”
“讓我走!”朱迪一直想逃脫,費格森先生卻一直逼着她走。
“現在你就是瑪德琳,走上去。”
“不!”
“上去,上去,朱迪。我跟着。”
朱迪只能妥協了。她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接近樓頂。恐高症如影隨形,但是費格森先生堅持着上樓。就快到樓頂了,費格森先生推着朱迪繼續往上走。
“之前我只到這裡,但是你上去了,記得嗎?”賈格森先生說。朱迪回頭盯着他。
“是那條項鍊,瑪德琳,那是個疏忽。我記得那條項鍊。”
“放我走!”朱迪強行要向下面衝去,但是費格森先生無論如何都不放她走。
費格森先生堅持說:“不,我們到樓頂去,瑪德琳。”
“你不行的,你害怕!”朱迪喊道。
“走着瞧,這是我的第二次機會。”費格森先生挾制着朱迪繼續往上走。
“斯考蒂,求你了。”
“那天你知道我沒辦法跟着你,是不是?你上去的時候,誰在那兒?埃爾斯特和他妻子嗎?”
“是的。”
“是的,死的是她——真正的妻子,而不是你。你是冒充的,對吧?”費格森先生扼住朱迪的脖子,“那時她是死是活?”
“死了,死了,他掐死了她。”朱迪費力地說。
“他掐死她,他沒有任何風險,是不是?當你上去之後,他將她推了下去,但是尖叫是你發出的,你幹嗎尖叫?”費格森先生幾乎是拖着朱迪往上走了。
“我想阻止他,斯考蒂,我是上去阻止他的,我……”朱迪哭喊着。
“如果你想阻止,你爲什麼將我騙到這裡?幹嗎還尖叫?你演得很好,朱迪,他將你改造了,是不是?像我改造你一樣,只不過做得更好。不只是衣服和頭髮,外表、儀態、語氣,還有那美麗的幻境。你的確跳進海里了,對嗎?我猜,其實你水性很好,是不是?是不是?”費格森先生咬牙切齒地質問道。
“是的!”
“之後他做了什麼?他訓練你,給你排練嗎?他明確地告訴你要做什麼、要說什麼嗎?你真聰明,不是嗎?太聰明瞭。你們爲什麼選我?爲什麼?”
“你的事故,你的事故!”朱迪哭喊道。
“我的事故……我是計劃中的,對嗎?我是設定好的、理想的目擊者。”兩人已經上到了最高層,活板門就在頭上。
“我……我做到了,我做到了。”費格森先生激動地說。
“你要做什麼?”
“我們要上去,看看犯罪現場。來吧,朱迪。”費格森先生強行將朱迪拖上去,“這就是事發現場。你們倆藏在那裡,等事情結束後就偷偷地回到城裡,是嗎?然後呢,你是他的了嗎?你怎樣了?你怎樣了?他甩了你嗎?朱迪,他有了他妻子的錢、自由和地位,他甩了你,真可惜。但是,他知道他很安全,他知道你不會說的,他給了你什麼?”
“錢。”費格森先生步步緊逼,朱迪不停地後退。
“還有項鍊,卡洛特的項鍊。這就是你犯的錯誤,朱迪,你不該留着殺戮的紀念品,你不該……你不該那樣多情。我是如此愛你,瑪德琳。”
“斯考蒂,你找到我時,我很安全,你什麼都不能證明。我再次見到你時,我沒辦法離開,我太愛你了。”朱迪試圖讓費格森先生相信,“我自找麻煩,讓你改變我,因爲我愛你,我想擁有你。哦,斯考蒂,哦,斯考蒂,求你。你愛我,就別讓我受傷,求你了。”
朱迪撲進了費格森先生的懷裡。
“太遲了,太遲了,她回不來了。”
“求你了。”
落下來一個吻,帶着所有的愛與痛苦。
朱迪忽然聽到聲響,睜開了眼睛。越過費格森先生的肩頭,她看到一個黑影像鬼魂一樣飄上來,以爲是死去的瑪德琳的鬼魂來懲罰她了。
“哦,不!不!”朱迪向後退去,忽然一聲驚叫,她從窗口失足跌落下去,和瑪德琳一樣香消玉殞了。
“我聽到了聲音……”原來上來的是一位年老的修女。
“上帝保佑!”修女敲響了大鐘。
費格森先生望了下去。是的,一切都太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