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劫佳人

歷劫佳人

1770年,庫克船長發現了澳大利亞。六十年後,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的首府悉尼,就在這片不知名的廣闊土地邊沿不斷地發展着。這個殖民地出口原材料,它所進口的原材料則更加原始——囚犯。其中,許多囚犯並沒有被定罪,便成了這座城市的開拓先鋒。

1831年,威廉國王派了一位新的官員來掌管這片殖民地,而我們的故事也就要從這裡開始。

在寬闊的廣場上,身穿紅色軍裝的士兵正列隊歡迎新任長官上任。交接儀式過後,軍樂隊奏響了雄偉的樂章,長官按照程序在兩名士兵的陪同下,在一排排隊列前檢閱。

閱兵儀式結束,奏樂停止,長官開始發表就職演說。他站在隊伍的右前方,中氣十足地說道:“作爲威廉國王派遣來的代表,我需要你們表達對國王陛下的忠誠和喜歡。陛下對進步和財富有着非常濃厚的興趣。”說着,長官將帽子摘下,又戴好,以此表示敬意,接着說道,“先生們,我對你們的國家瞭解並不多,而你們也不大瞭解我。你們中的一些人,曾有過不太美好的記錄……”

演說還在繼續着,觀衆中有一位身穿灰色西裝、紅色絲綢襯衫,頭上戴着一頂黑色禮帽的俊俏小夥子格外引人注目。此時,他正面帶微笑地看着長官演講。另一位穿黑色燕尾服的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他,於是走過去,禮貌地和他攀談起來。

穿黑色燕尾服的人說:“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榮幸,可以見一見偉大的查爾斯·阿代爾?”

那個俊俏的小夥子就是阿代爾。他轉身看向那個人,說道:“可以,請問您是哪位?”

“我叫帕特,先生,西瑞爾·帕特。”

阿代爾點了點頭,又將目光轉向了長官的方向。帕特則繼續看着他,並且做起了自我介紹:“我是新威爾士的管理長官,我也是剛剛纔瞭解到跟隨長官來到這裡的還有包括您在內的兩個人。只要是我們能做到的,我們都會爲您盡己所能的,先生。”

阿代爾原本正微笑地直視前方,突然,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沒有看帕特,而是看向地面的某一個地方,嚴肅地說道:“我想,這裡不是一個談生意的地方。”

帕特一臉諂媚地笑着說:“當然,先生,一點兒都不合適。您可能會認爲這是一個很傳統的程序,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好好談談的。”

“我會再和您談的。”阿代爾又堆起了笑容。

帕特說:“我想,這位長官上任後可能會有所改變,特別是這個地方會發生變化的,先生。”

“當然,他會的。”阿代爾說道,“在您和我談生意前,您得先讓我安頓下來吧……我明天早上再給您打電話。”

“好的,”帕特說道,“您是長官的第二個堂弟吧?”

“沒錯,我是。”

“你們之間的關係還真是有趣,”他笑了笑,說道,“那我就翹首以盼與您的下次會面了。”

阿代爾終於將目光轉向他,微笑着說:“明天早上11點吧。”

“當然可以,先生,完全沒問題。”

阿代爾說道:“我也要走了。”

只聽長官在做最後的陳詞:“先生們,我想要說的話,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最後,我想說,我希望你們可以熱烈地歡迎我。”

人羣中有人喊道:“我們要不要唱首歌,來表達我們的心情……”大家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激動之情。有人喊口號,有人唱歌,有人大聲喊着好話,巴結着……總之,人羣嘈雜不已,這真是獨特的歡迎方式。

阿代爾走到長官身旁。長官說:“今天太熱了,對吧?”然後隨手輕輕地擦拭了一下自己出汗的鼻尖。阿代爾說:“時間緊就是這樣的。”

長官說:“威廉和我說,他想給你一個在教堂工作的職位。”他側身看了看嘈雜的人羣,然後說,“我們還是回去說吧。”

此時,站在他們旁邊的警衛機智地做出了恰當的反應,他伸出一隻手說:“請從這邊走,先生。”

軍樂隊再次奏響了禮樂,幾匹白馬駕着一輛華麗的車子駛向遠方,後面跟着整齊劃一的士兵隊伍。熱鬧的人羣還沒有散去,寫着“歡迎”的橫幅還在隨風飄動。

第二天一早,整座城市忙碌起來。無論昨天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第二天都會歸於平靜。在這座忙碌的城市裡,已經完全看不到昨天留下的一點兒痕跡了。阿代爾如約來到了帕特工作的銀行,兩個人興致勃勃地聊起了生意經。

“啊,您之前也做過這方面的生意?!”帕特有些吃驚地問。

“當然。”阿代爾說,“我是家裡最小的男丁,在整個愛爾蘭家族裡也是最小的。之前我也做過一些事,但是在大多數時間裡,我不需要做什麼事。說來也有些不幸,是不是?”

帕特或許無法理解這種“不幸”,他遲疑了一會兒,但最後還是嚴肅地說了一句:“的確。”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敲門,是手下人來報:“弗萊斯基先生想要見您,帕特先生。”

帕特轉過身,有些猶豫地說:“你去問一下,他是否介意再等一會兒。我現在正在和長官的堂弟談事情。”

“弗萊斯基……”阿代爾重複着這個名字,“弗萊斯基,這個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呢?”他不由得站起身來,向外面望去。然後他重複了這個名字不下四次,最後還是忍不住問帕特:“他是誰?”

“哦,他只是我們這裡的一位好公民而已。”帕特也站起身,走到阿代爾身邊,“他原本也是倫敦人,但後來被送到了這裡。他可謂一位金融界的天才。在我們這片殖民地上,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他做得非常不錯。我不得不說,他的工作也十分努力。”

帕特說了這麼多,但沒有一條信息可以讓阿代爾想起這個人到底是誰。“弗萊斯基、弗萊斯基……我肯定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個名字。”阿代爾打算暫時放下這件事,於是對帕特說,“好吧,我想,您或許可以先告訴我,怎樣才能變得更有錢?”

帕特給出了一個很官方的答案:“我想,努力纔是唯一的途徑,阿代爾先生。”

聽到這個答案後,原本正踮着腳、一臉俏皮模樣的阿代爾立刻變得嚴肅了,他默默地說了句:“我還是去問問別人吧,或許弗萊斯基可以幫我解答。先生,我們聽聽他怎麼說吧。”

帕特若有所思地說:“哦,好吧,先生……但是,很抱歉,先生,在這個國家,我們一般不會問別人是如何成功的。”

“他的公司叫什麼名字?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含糊其詞已經不能滿足阿代爾鍥而不捨的追問了,帕特只能老實地回答:“是的,他是一名罪犯,先生。”

阿代爾並沒有對“罪犯”兩個字有太大的驚訝反應,而是微笑地問:“那他犯了什麼罪呢?是破產,還是……謀殺?”

“謀殺”這字眼讓帕特明顯有些不自在,他立刻向阿代爾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說道:“不要這麼說。在悉尼,我們從來不談論這些事。無論這個人的過去怎麼樣,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在這裡,過去的,就讓它永遠過去。”

“您也是這樣嗎?”阿代爾笑着說,“我可不行,我總是對別人的過去很感興趣。我們可以叫他進來嗎?”

“當然,我非常樂意。”帕特轉身對外面的人喊道:“嘿,弗萊斯基先生,請來這裡!”

不一會兒,一位身穿灰色風衣、頭戴灰色禮帽、身材偉岸的男士,一臉嚴肅地從外面走了進來。帕特向他介紹說:“這位是查爾斯·阿代爾先生,他的堂兄就是現任長官。他來悉尼的目的,是想要賺錢。”

“是嗎?”弗萊斯基禮貌但毫不諂媚地和阿代爾打了招呼,然後說,“我覺得,您想要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賺錢很難。”

“是的,”帕特的音調比弗萊斯基的高了許多,“我已經和他說過這樣的話了,弗萊斯基先生。”

阿代爾微笑着說:“我可沒想過這麼快就要放棄,在這裡賺點兒錢,真的有那麼難嗎?”

“那就取決您的手到底有多快了。”弗萊斯基說。

“這方面的能力,我已經在我的國家訓練過了。”

“您是哪裡人?”

“愛爾蘭,愛爾蘭西部。”

弗萊斯基聽到這個地名,不由得沉思了一會兒,好像是想到了什麼,接着,他問道:“您剛纔說您的姓氏是?”

“阿代爾。您知道這個國家嗎?”阿代爾問。

“或許我知道。”弗萊斯基的聲音依舊低沉,“那麼,您來這裡就是爲了賺錢?您可不是唯一來這裡賺錢的人,我仍然希望您可以打消這個念頭。”

“那我就不得不和帕特先生商量一下了。”阿代爾又將皮球踢給了帕特。阿代爾既聰明,又任性。這或許和他的出身有關,誰讓他是大家族中最小的一個孩子呢。

弗萊斯基繼續問:“您是克萊裡·阿代爾家族的成員嗎?”

“是的,克萊裡是我的父親。您認識他嗎?”

弗萊斯基看了看阿代爾,又看了看帕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站到了一邊。帕特爲了緩和這種尷尬的氣氛,就滿臉堆笑地對阿代爾說:“哦,阿代爾先生,您得給我一點兒時間才行,這樣我才能想到更適合您的建議。如果您明天再來的話——”

沒等帕特說完,弗萊斯基就轉過身,用手杖的上端指着阿代爾說:“我和您——如果您跟我來,那麼我就可以告訴您要做些什麼。”他看了一眼帕特,說:“我還有些別的事,現在得走了,下次再見。”

話音剛落,弗萊斯基已經走出了門。阿代爾踱了幾步,也走到了門邊。帕特叫住他,說道:“阿代爾先生,他可是一個怪人。不過,能看得出來,他對您很友好。如果您想要建議的話,我可以先給您一個——如果他邀請您去他家,請不要去。”

“爲什麼?”

“那位先生的府邸位置不是很好,而且——”

帕特的話再一次被弗萊斯基打斷了,此刻他又走回門口,對着門裡的阿代爾說:“可以走了嗎,阿代爾先生?”

阿代爾沒有絲毫猶豫,就跟着弗萊斯基一起離開了帕特的辦公室。當他們走出銀行辦公大樓的時候,弗萊斯基很直接地問:“您介意我問您剛纔他對您說了什麼嗎?”

阿代爾不想挑起他們之間的矛盾,又或許有些事情還需要再想想,於是說:“哦,我聽得不太清楚。”

如果換成別人,一定會讓這個話題不了了之,但弗萊斯基顯然不是那樣的人。只聽他說:“‘如果他邀請您去他家,請不要去。’是這句吧?”

但阿代爾還是說:“我沒注意他說了些什麼。”

弗萊斯基是騎馬來的,不過此時他想要和阿代爾步行一段路,所以他要求侍從牽着馬跟在他們後面。他的眼睛盯着前方的地面,說道:“您想賺錢,對嗎?有一片寬闊的土地,阿代爾先生,在它上面種植了幾千種植物,我想要您把它買下來。”

阿代爾不明就裡地說:“我自己也有很多東西要買,但是首先需要考慮一個問題:我沒有錢。”

“您可以找帕特給您貸款。”弗萊斯基說,“然後,我會在您之後買下那片土地周邊的地區。”

“弗萊斯基先生,如果我能拿到那片土地的所有權的話,您最好給我一筆數量可觀的錢。”

“是的,我會的。”

“這是爲什麼?”

弗萊斯基說:“我買下週邊的所有土地,這是法律允許的。對這方面私人交易是沒有限制的。”

“聽起來不錯。”阿代爾說,“弗萊斯基先生,我還有一個疑問。爲什麼您要給我提供這個賺錢的機會呢?”

“我有我的理由,還有我的計劃。”此時,弗萊斯基和阿代爾已經走到了一個辦公場所的門前。弗萊斯基說道:“這裡就是土地管理辦公室,我們就是在這裡談買賣的。如果您喜歡的話,可以一起進去,這樣可以節約時間。”

走進辦公室後,弗萊斯基輕車熟路地填寫起了表格,而矮矮胖胖的管事過了一會兒才從辦公室裡出來。他熱情地說:“您來了啊,還是老時間,老習慣……”他看了一眼陌生的阿代爾,沒有和他打招呼,而是繼續和弗萊斯基說,“您新買的綿羊,我給您找了一個人來看管。”

“先把那件事放放,等我回來再說。”

胖管事笑着說:“我已經找好了,他可以把羊照顧得很好,您要不要看一看那位先生?”他的笑聲很爽朗,卻透着一絲巴結和不自信。他雙手叉腰,腆着圓滾滾的肚子,又看了一眼阿代爾。

“您來這裡幾年了?”弗萊斯基問道。但他沒有擡頭,手中的筆也沒有停下。

“五年了。”

“那讓我看看他吧。”

管事又看了一眼阿代爾,轉身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對裡面的人喊道:“溫特。”

從裡面走出來的溫特個頭兒很高,一頭金色的頭髮,面容俊朗,只是有些瘦弱。弗萊斯基站起身,看着溫特,說道:“張嘴。”

主人挑選奴僕,就像挑選牲畜一樣,需要看這個人的牙口如何。弗萊斯基擺弄着溫特的腦袋,讓他的嘴巴里可以儘量多進一些光線,方便他看得清楚些。然後,他又將溫特的袖口擼上去,露出來白嫩的膚色。

“你的胳臂就像雞腿一樣,”弗萊斯基繞着溫特走了一圈,問道,“你看管過牛嗎?”

“看管過,先生。”溫特怯生生地回答。

“你是爲什麼進口到這裡的?”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你怎麼會來這裡?你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疑惑嗎?”弗萊斯基說。

“沒有,先生,事實上——”

胖管事此刻正在簽着弗萊斯基剛剛填寫過的表格,畢竟文件還是需要一層層簽字送審的。顯然他並沒有審覈任何內容,只是負責簽字而已。當他聽到溫特那笨嘴拙舌的回答時,急忙轉過身來,替他說道:“他是因爲在那邊遇到了麻煩。”

“不是我的錯。”溫特說,“是她的父親不肯讓我們在一起——”

“好了,”弗萊斯基說,“在我的地盤上,不會讓任何人來惹麻煩的。你的名字叫什麼?”

“溫特,先生。”溫特低下頭,但語氣很堅定地說,“如果您要我,我保證會做得很好。我向您保證,我以我的名譽擔保。”

“如果我相信一個年輕人的名譽,那我早就在這裡混不下去了。如果你做得不好,就只能回監獄去了。”弗萊斯基轉身對胖管事說:“就這樣吧。”

胖管事又向溫特強調了一遍:“你聽清楚了吧?如果你能把弗萊斯基先生的活兒做好,那麼也是爲了你自己好。但如果你做不好……”管事用不着把下面的話說完,因爲不好的結果只有一個。

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紅色的紙,遞給溫特看:“這張就是契約書,你現在把你的名字填寫在上面,否則你依然是罪犯。聽明白了嗎?”

弗萊斯基在一旁強調說:“我房子的周圍全是野獸,有個勞工在那裡,他曾經是殺人犯。我曾經也相信過別人。可是我不想在我的房子裡也有個殺人犯,不想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我想,還是找個衛兵保險一些。”

“如果您希望這樣。”胖管事說。

“您不喜歡那些人嗎?”阿代爾問道。

“是的,我不喜歡。”

阿代爾繼續問道:“不要殺人犯嗎?”

“不要。”弗萊斯基的回答簡潔明瞭。他看了阿代爾一眼,然後將土地申請表遞給了他。等他們走出門來,弗萊斯基的馬已經在門口等着了。弗萊斯基摸着馬鬃說:“好傢伙。”他又問阿代爾:“您是喜歡騎馬,還是喜歡走路?”

“這取決於心情。”

“心情對您的影響真大。”

“是的。”

就當他們在路邊隨意閒聊時,一個戴着紅色圍巾的男人手裡拿着一個白色包裹,鬼鬼祟祟地向弗萊斯基走來。他輕聲說:“弗萊斯基先生。”然後把嘴湊到弗萊斯基的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剛開始弗萊斯基還低下頭,聽他說了幾句,可當他看到包裹裡的東西時,就一把將他推開。那個男人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從白色的包裹裡掉出來一顆人頭——如干屍一般的灰色人頭,面容枯瘦,雙眼緊閉,頭髮披散着,嘴巴張開,可以看到魔鬼一樣的獠牙,十分嚇人。

阿代爾並沒有很吃驚,只是問道:“這顆人頭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但這種交易是不合法的。”

那個男人從地上爬了起來,惡狠狠地對弗萊斯基說:“你給我小心點兒。你這個殺人犯!”

弗萊斯基憤怒的目光逼得他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阿代爾在弗萊斯基身後小聲喚着他的名字,弗萊斯基才緩緩地轉過身,定了定神,說:“哦,明天您來我家做客,好嗎?晚餐在晚上6點半左右開始。”

“非常感謝您的邀請,您真是太熱情了。只是我還有一些小問題需要解決。”阿代爾說。

“什麼問題?”

阿代爾將那張土地申請表用雙手遞給弗萊斯基,說道:“我想,我現在還不行,做不了這件事。”

“爲什麼不行?”

“我想,我大概也沒有時間去籌集資金。我是說——”

弗萊斯基將手伸進自己的衣兜裡,拿出一沓錢,遞給他:“您需要錢,是吧?這個您拿着。現在,您有機會來做客了,我們明天晚上再詳談。”

阿代爾目送弗萊斯基騎馬離開,又看了看手裡的錢。他不明白,爲什麼弗萊斯基原本已經拒絕幫他,但後來不僅給他提供了賺錢的機會,甚至給了他啓動資金。反正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他就乾脆把錢收進了衣服口袋。

阿代爾坐着馬車回到了長官的府邸。那是一座廣闊奢華的莊園,進入大門後,還要駕着馬車走一段路才能抵達府邸正門。遙看過去,一片綠色中,幾棟白色的小樓格外顯眼。門前幾根高大的羅馬柱下,有穿着紅色軍裝、扛着槍的士兵把守。

阿代爾下了馬車,腳步輕快地跑進了房子。在寬敞奢華的大廳內,管家看到阿代爾先生,便叫住了他:“長官很快就要召開他的宴會。”

“謝謝您的通知。”阿代爾將手杖和禮帽放好,快步跑到了二樓。他推開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問道:“長官在什麼地方?”

“就在裡面,先生。”

阿代爾走進房間,敲了敲裡面隔間的門。只聽裡面傳來了長官的聲音:“是誰?”

“查爾斯。”

“哦,快進來,親愛的。”

阿代爾進入屋子裡,毫無拘束的感覺。長官此刻正光着身子在浴盆裡洗澡,渾身都是泡沫。浴盆很小,只容得下長官盤腿坐在裡面,膝蓋還露在外面。長官旁邊還有一個參謀官坐在一張單人板凳上,前面是一張簡易的單人小桌子。此時,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張紙和一支筆。

長官低着頭,專心地用香皂打着泡沫。他對阿代爾說:“你自便吧,後面有喝的東西。”

阿代爾將右腿伸進澡盆和桌子的夾縫中,側着身子,蹺起左腿,從長官的身後艱難地拿到了酒瓶和杯子。

“剛纔說到哪兒了?”長官對旁邊的參謀官說。

參謀回答:“長官希望大家要注意。”

“注意什麼?”

“您還沒說呢,長官。”

“哦,是的,告訴他們要注意,一定要學習好之前的那些規章制度,告訴他們,要提前做好準備,不要總是漠不關心的樣子。告訴他們,趕快行動起來,否則我就扒了他們的皮。”

“長官希望你們能注意港灣的情況,按照大家希望的樣子離開港口。”參謀官用長官的語氣補充說。

“是的,就這樣寫。”

“長官,我希望——”

參謀官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被長官打斷了,告訴他等等,自己要先同阿代爾說說話。於是,參謀官站起身打算離開,但又被長官制止了。長官只是說:“不,你不用走。”然後對阿代爾說:“你今天很忙嗎?”

“是的,謝謝關心。”

“去銀行了,是嗎?”

“是的。”

長官問道:“你覺得,你的生意前景如何?”

“非常好。”

如果聽到沮喪的話,長官反倒覺得正常,可他現在看到阿代爾信心滿滿的樣子,不由得有些不放心,於是說道:“查爾斯,我希望你這次很努力地去嘗試。”正說着,手一打滑,香皂掉進了澡盆裡。長官也顧不上說教,就立刻用兩隻手在澡盆裡摸索那塊滑溜溜的香皂。等他找到香皂後,阿代爾才蹺起二郎腿,信心滿滿地說:“我和當地的一位金融才俊打上了交道。”

“哦,那很好。”長官說,“我也想認識一下,他叫什麼名字?”

“弗萊斯基。”

長官聽到這個名字後,立刻問旁邊的參謀官:“你認識他嗎?”

“是的,先生,我認識。”

長官繼續問:“他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問題,”參謀官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阿代爾,繼續說,“他是一個挺老實的人。在這片殖民地上,他和克里甘先生一起做事。”

“克里甘又是誰?”長官一邊用香皂擦着腋窩,一邊問。

“他是一位將軍,您還記得嗎?”

“哦,是的,我記得。”

參謀官繼續說:“幾乎所有的人都和他有矛盾,弗萊斯基先生卻從來沒和他發生過沖突。”

“我有沒有見過這位先生?我是指在正式場合中。”

“哦,沒有,當然沒有。”

阿代爾聽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後,說道:“是銀行的帕特先生向我介紹了他。”

長官正在用香皂揉搓肚皮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問:“你是說,他特意給你們介紹的嗎?”

“哦,不是的,不是。”

“聽着,查爾斯……哦,”長官習慣性地將手搭在坐在旁邊喝酒的阿代爾的肩膀上,可他忘了自己的手上滿是泡沫,於是連忙用身後的毛巾給阿代爾擦了擦,繼續說,“我是想說,你是我的堂弟,我覺得,你不要和他們來往得太過密切了。”

“我明天晚上要和他一起吃晚餐。”阿代爾說。

“這個弗萊斯基以前究竟做過什麼?”

“關於這一點,我也不大清楚。我想,也就是些微不足道的罪行吧。”

“你應該知道我想問什麼。他到底犯了什麼罪?”

“我還沒問清楚。”阿代爾說,“他們和我說,在這裡最好不要過問這些事。”

關於這一風俗,長官又需要請教他身旁的參謀官了。參謀官說:“在這裡的確有這樣的規矩。我認爲,阿代爾先生的話是真的。不要輕易過問別人的往事,已經成爲這裡一個不成文的風俗了。當然,關於這一點,確實沒有明確的立法。”

長官在嘴裡重複着“弗萊斯基”這個名字,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聽說過,但就是想不起來。這一點,他和阿代爾的反應倒是出奇地一致。

參謀官介紹說:“他可是這裡的有錢人,而且是非常有錢的人。”

“弗萊斯基,好像跟某個女人有關。”長官好像回憶起了什麼,但記憶往往就是這樣,越是費力地去思索,它就越是躲閃。一時間,他想不起這個人到底是誰,也只得暫時放棄了。他洗完澡,用浴巾包好自己的身體,對參謀官說:“你跟我來吧,我穿衣服的時候再跟你說些需要注意的事。”然後又對阿代爾說:“我們晚餐的時候再見。你最好不要參加明天的宴會。你得謹慎小心些,你對我來說可是很重要的人。估計明天的宴會對你來說不是一件好事——一點兒也不好。”

他看了看阿代爾滿是疑惑的臉,然後換了一種更加強硬的保護方式,他說道:“這是命令,查爾斯。”

查爾斯可不是那種聽話的乖孩子,他的無畏與任性可不是一兩天養成的,何況在他的衣服口袋裡還有一沓錢在說服他去赴約。於是,第二天晚上,他乘着馬車來到了一個方圓幾十裡都荒無人煙的地方。那個地方只有弗萊斯基家一座宅邸,在夜色中更顯得淒涼陰森。

他對駕車的馬車伕說:“我可以讓他們安排你到廚房吃飯。”

“不了,先生。我寧可先回去。”

“來回一趟很遠的。”

“是的,先生,但我不介意。”馬車伕說,“和您說句老實話,我不大喜歡這個地方。”

“哦?爲什麼呢?這可是一棟很漂亮的房子。”阿代爾仔細地打量着面前的房子。

弗萊斯基的宅邸是二層小樓,主建築的屋頂是圓形的,應該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兩邊的側樓是單層,像一對鳥的翅膀在主樓的兩側展開。在月光的照射下,房子看起來是青色的,而房間裡的燈光又投射出粉紅色的光線。再加上門前的三棵古樹,整體彷彿巫婆的宮殿。

馬車伕說:“這裡看起來很陰森,就像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恐怖事件一樣。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哦,不大明白。”

“不管怎麼說,我就是不喜歡這裡,一分鐘都不想多待。”馬車伕問道,“我什麼時候過來接您?”

“10點吧。”阿代爾看到門口立了一根木樁,上面寫了一行字,他問車伕,“這是什麼意思?”

“白色石房子。”車伕說完,便駕着馬車離開了。

阿代爾緩步走向那棟泛着青色粉光的白房子。當他走到房子的大門前,剛想拉動門鈴時,從房子的另外一邊傳來的對話聲引得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順着聲音的方向,沿着外牆走過客廳的兩個窗口後,看見了另一扇側門。他本想從側門進去,但屋子裡通往廚房的門突然有了響動。於是他快速地退了出來,在側門口窺視着裡面。

只見弗萊斯基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後面還跟着一位穿着黑色上衣、白色裙子,年輕美貌的女管家和一名侍從——溫特。弗萊斯基向女管家交代說:“長官的堂弟馬上就要來了,晚餐的時候,我有些事要和他談。”

“夫人呢?”女僕問道。

“不要叫夫人過來,我不是已經和你說了嗎?”弗萊斯基又轉身對溫特說:“還有,這樣的晚餐,你應該很有經驗了。我的要求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須井然有序,不能出岔子。”

“是的,弗萊斯基先生。我已經交代下去了,房間各處都會很明亮。”溫特回答。

“你親自去督促就行,我對這種事不大在行。”

溫特問道:“先生,您需要我去詢問夫人的意見嗎?還是——”

話音未落,弗萊斯基還沒來得及去想,女管家就已經給出了回答。她立刻轉過身,用快速而毋庸置疑的音調說:“不用了,溫特先生。不用擔心這種事,溫特先生。這間屋子裡的所有事,都是我在掌管。”

管家的話不僅沒有遭到弗萊斯基的質疑,反而得到了他的讚許:“是的,有什麼事就和她說吧。”

又一陣吵鬧聲響起,阿代爾繼續沿着外牆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透過窗口,他看到,此時廚房裡的女僕們已經扭打成一團,或者說是三個女僕正在整治另外一個女僕。被整治的女僕被按在桌子上,一個人從後面拉住她的兩隻胳膊,另外兩個則一邊按着她,一邊在她身上撓癢癢。笑聲中帶着痛苦的嘶吼,四個人鬧成一團。

這聲音不僅引來了阿代爾,也引來了剛纔正和弗萊斯基先生說話的女管家。她見狀,並沒有出聲命令她們停止,而是從牆壁的掛鉤處取下一條鞭子,從後面用力地抽打鬧事的女僕們。她的表情很嚴肅,抽打的不僅是她們的軀體,還有她們的頭和耳朵。幾鞭子下去,女僕們自動散開了,但鞭子並沒有停下來,女管家仍舊抽打着已經卑躬屈膝站在原處的女僕們。她們沒有躲閃,只是出於本能地縮着脖子、低頭聳肩,每個人都表現得服服帖帖。

弗萊斯基和溫特也走了進來。主人和侍從都沒有說話,只聽女管家問道:“現在,你們要告訴我,剛纔發生了什麼事?”

剛纔被按在桌子上的女僕彎着腰,低着頭,畢恭畢敬地說道:“剛纔,她們說我是綁架犯。”

“別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小事上,管好你自己!我們要開始準備晚餐了。”女管家高聲說道。

女管家已經把事情解決了。雖然手段有些殘暴,但從目前的結果看,這種解決方式是快速並且有效的。

弗萊斯基說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把後燈拿到前面的桌子上來。”

“我來吧。”女管家立刻去執行命令了。但當她走到廚房窗口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一位男士——阿代爾先生。她吃了一驚,不過保持着鎮定。

“晚上好,我希望自己沒有打擾到你們。我正在尋找正門呢。”阿代爾繼續沿着牆往前走,從廚房的門進了屋子。一屋子的女僕和侍從站在那裡,吃驚地看着這個陌生帥氣的紳士。阿代爾顯然爲了赴宴精心打扮過,他穿了一身暗綠色、質地筆挺的禮服,更顯得英氣逼人。

“前面的門鈴沒有響。”阿代爾試圖解釋他貿然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所以我只能從這條路過來了。”

可是他孩童般的謊言太容易被識破了,因爲他的話音未落,門鈴聲就傳到了這裡。他只能裝作可愛的樣子,笑着說道:“哦,這事可真是奇怪。”

弗萊斯基沒有揭穿他的謊言,只是依舊用他特有的低沉嗓音說:“很高興見到您。”他拍了拍阿代爾的胳膊,“從這邊去飯廳,您不介意吧?”於是,他們雙雙從廚房走到了餐廳。

“歡迎來到這裡。”溫特說道。

“這場宴會好像很隆重,弗萊斯基先生。”阿代爾根據餐廳上擺放的衆多餐具猜測到,晚上來的人一定不少。

“溫特。”弗萊斯基看到餐桌上對號入座的名卡,拿起其中一張對溫特說道,“她還不能來參加。”

溫特接過卡片,疑惑地看了看弗萊斯基。他感覺到這個家的氛圍有些奇怪,女主人不能掌控廚房事務,不能安排招待晚宴,居然一切都要聽女管家的。現在就連晚餐都不參加。

弗萊斯基沒有解釋,只是引着阿代爾走向門廳。此時,客人們已經陸續到了,女管家正站在門口迎接。弗萊斯基帶着阿代爾走了過去。門口已經站了兩位男士。弗萊斯基說:“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斯邁利先生……這位是瑞格先生,我們的經理。”

斯邁利對弗萊斯基說:“我妻子讓我跟您說一聲,她對於不能接受您的邀請而感到遺憾和不安。您也知道,她的身體一向不好。另外,瑞格先生的妻子也有事不能過來了。”

瑞格說:“是的,我妻子也對此事感到抱歉,她也很遺憾。我想,弗萊斯基先生一定很失望。”

弗萊斯基看了看他們,然後一個人走向客廳,說道:“這邊請,先生們。”

“我想,您還沒有見過我的妻子吧?”斯邁利先生對一旁的阿代爾說。

阿代爾說:“哦,當然,的確沒見過。”

“我妻子的身體一向都不好,不過她仍然喜歡交朋友。”斯邁利對阿代爾說着,又趕了兩步站在弗萊斯基的面前,“我真的很難和您解釋,弗萊斯基先生。去教堂那天,我一定會盡量讓我的妻子見您一面。當然,還是得在她的身體允許的情況下。”

阿代爾走到瑞格面前,兩個人寒暄起來。瑞格說:“阿代爾先生,您認爲悉尼這個地方怎麼樣?”

阿代爾面帶笑容地說:“哦,我非常喜歡悉尼。這裡的人很特別,這裡的景色也很特別,都是我沒見過的。再加上我從來沒有見識過的那些人文景觀、繁榮的貿易,還有袋鼠……我以前也沒有見過袋鼠。”

瑞格聽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禮貌地笑着說:“我不是說這些,我是指這裡的社會。”

“有什麼不同嗎?”阿代爾問。

“嗯,或許沒什麼特別。它是一座小鎮,或許不能說是社會,我總是和我的妻子這麼說。這一任長官打算做些什麼事呢?”

瑞格的話讓阿代爾覺得有些可笑,他也真的笑了出來,只是掩飾得還可以。對於瑞格的問題,他禮貌地回答說自己一點兒都不知道。

“我的名字叫瑞格曼,瑞格是我的姓,我妻子也是一位很出色的女士。”

阿代爾的雙眼看向天花板,俏皮地踮着腳,好像再不剋制就會哈哈大笑。他努力地抿起嘴脣,點着頭。他想,這種呆板的自我誇獎還真是有趣。

“我覺得女士就應該出現在高雅的地方,而不是這裡。我想,您什麼時候也見見她。”瑞格很坦率地說。

“能夠見到瑞格夫人,簡直是我的榮幸。”阿代爾努力地寒暄着。

“其實,我們可以找個時間……您覺得呢?”瑞格對阿代爾說。

可阿代爾對這個並沒有什麼興趣,於是他採用了最官方的解決方式,說道:“看您方便就好。我先失陪一下。”

阿代爾轉身離開,身後的斯邁利還在爲自己的妻子沒能來參加這次晚宴而向旁邊的人解釋着。當阿代爾將目光轉向門廳時,弗萊斯基又在迎接另一位男士。這位男士依舊說道:“很抱歉,我的妻子不能過來……”總之,無非是有事不能過來,或者是身體不好之類的話。

阿代爾轉身對瑞格說道:“好像這座城市的女士都不大喜歡出門。”

瑞格回答這個問題時,音量很小,以至阿代爾不得不把耳朵湊近了才能聽清楚。只聽瑞格說道:“嗯,很抱歉,這的確有些困難。”

“阿代爾先生,”弗萊斯基叫他,“這位是威爾金少尉。”

“很高興見到您。”阿代爾說。

這位來參加家庭宴會的少尉依舊穿着軍裝。他的身材敦實,臉型肥圓,或許是因爲他的身材不夠高大,或許是他那習慣性的高傲,他總是擡着下巴看人。他伸出手,與阿代爾禮節性地握手,說道:“認識您,我很榮幸。”然後開門見山地說,“長官到這裡後還算習慣吧?”

“習慣,謝謝。”

“那就好,那就好。”威爾金少尉說,“我曾經見過他,那時候他還在威靈頓的軍隊,而我還是一個小兵。我希望他能夠很快適應這裡,這裡是一片很好的殖民地。我會盡己所能地去做好每一件事。”

看來,威爾金少尉只是想把阿代爾當成一個傳聲筒,此刻他儼然是在向長官表達忠心。阿代爾禮貌地說:“如果您能親自和他說,那就更好了。”

“哦,不,不,不,我不能這樣做。”威爾金少尉笑着說道,“這些事還是留給他的參謀官去做吧。實在很抱歉,先生。”

阿代爾轉過身來,因爲他又要憋不住自己的笑容了。待他平復自己的心情,瞬間恢復了嚴肅的表情時,他才轉回身來。

“您在這裡過得不錯,是嗎?”威爾金少尉繼續問道。

“是的。”

“那麼,我相信長官也一定過得很好。”

“是的。”

“那就真的太好了。我希望我們之間的談話可以傳達給長官。”威爾金少尉居然很直白地做出了要求,“我希望能夠結識他。”

“我堂兄對這些還是很感興趣的。我覺得,他是一位非常有同情心的人。”

門鈴響後,又有人來了。這個人的第一句話也是向弗萊斯基道歉,內容是:“很抱歉,先生,雖然我也不想,但我必須說,我的妻子在臨出門時突然牙疼了。”

“這位一定是阿代爾先生吧,我是馬考賽醫生。”來人第一眼就看到了阿代爾,並且走過去向他問好。可兩個人的寒暄還沒開始,就聽到門廳裡又傳來了同樣內容的開場白:“弗萊斯基先生,很抱歉,我的妻子不能來了。她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

“可以理解。”弗萊斯基說。

弗萊斯基向阿代爾介紹道:“克里甘先生,他是這裡的將軍……這位是阿代爾先生。”

克里甘對阿代爾說:“您好,我很高興能夠認識您這個圈子裡的人。或許您貴人多忘事,已經不記得我了……”

弗萊斯基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交際方式。一些道貌岸然的男士可以爲了利益和他會面,卻恥於讓自己的妻子進入這樣的家庭。

“米莉小姐!”

女管家應聲而來,她的眼神中有些特別的東西。她看着弗萊斯基,但毫不畏懼主人的威嚴。她殷勤地問道:“有什麼事嗎?”

“上去看看夫人是否在房間裡。”

“好的,我這就去看看。”

弗萊斯基說道:“讓她冷靜些。”

“我會的。”米莉說,“我會做好自己的工作的,先生。”

交代好一切後,弗萊斯基衝着客廳裡的男士們喊道:“各位先生,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阿代爾先生,請您到這邊來。”

瑞格是第一個走過來的,他和弗萊斯基一起往餐廳方向走,並且小聲問道:“夫人的身體狀況怎麼樣了?她要下來用餐嗎?”

“她很好,”弗萊斯基看了一眼樓上,說,“我的妻子也向你們道歉。貌似今晚到處都在道歉。”他指着餐桌說,“請各位自己找自己的座位,坐下吧。”

弗萊斯基坐在長桌的一頭,兩邊沿桌各坐了三位男士。阿代爾坐在離弗萊斯基最遠的地方,他的對面則是威爾金少尉。

弗萊斯基說:“彼此之間的座位都離得那麼遠,請你們往前坐吧。”於是,原本分散坐着的男士們都湊到一塊兒,長長的餐桌空出了一半。

“弗萊斯基先生,您來爲我們說禱告詞吧。”

“是的,請吧。”

弗萊斯基先生待所有人都坐好並且虔誠地低下頭後,開始說道:“敬愛的上帝,我們感謝您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的慈悲。您的慈悲給了我們所有的東西,教會我們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阿門。”

禱告剛剛結束,從弗萊斯基的身後傳來了溫特的聲音:“我想,我還得很冒昧地打擾一下,我正要——”

話還沒有說完,便是一陣安靜。每個人都好奇地看向弗萊斯基先生的背後,這讓弗萊斯基感到不安。他似乎猜到了什麼,慢慢地轉過頭去。

一雙裸露的腳出現在長裙下面。一位女士慢慢地走到弗萊斯基身後,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道:“請坐下,先生們。我希望我沒有遲到太久。我希望能和你們共進晚餐。”

弗萊斯基撫摩着這位女士的手,有溫情,也有痛苦。然後他向大家介紹:“先生們,這是我的妻子,亨利特·弗萊斯基女士。”

此時,亨利特穿着一件很花哨的裙子,頭上戴着一朵粉紅色的花。這種穿戴似乎不大符合大家閨秀或者賢妻良母的身份,說得嚴重些,這或許更像一個風塵女子。只是她面容姣好,無論怎樣打扮,都是一位可人兒。

她讓大家坐好,自己踉蹌地走到桌子的另一邊——原本就屬於女主人的位置。阿代爾很紳士地爲她拉出了椅子。

“請坐吧。”弗萊斯基夫人說。等阿代爾坐好後,她看着他,問道:“對不起,我剛纔沒有聽清楚您的名字。”

“阿代爾。”

“對不起,我……我真的有點兒愚蠢,我覺得,我好像認識您。”弗萊斯基夫人說。

阿代爾溫柔地看着她,說:“我想,我們不算認識,亨利特女士。我們最近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小男孩。”

弗萊斯基夫人的臉上出現了淡淡的紅暈,回憶讓她感到溫馨:“我們是在哪裡見過?”她看起來有些呆呆的,但依舊在努力地回想着,“阿代爾……那您一定是個小孩。我的印象很模糊。”

“是的,亨利特女士,我是查爾斯。”阿代爾溫柔而且耐心十足地配合她緩慢的語速和思維。

弗萊斯基夫人笑了,阿代爾也笑了,她想了起來。她說:“是的,您看,我現在已經記得您了。那個時候,您還非常喜歡騎馬。您的姐姐戴安娜有一天帶你過來,你還把您最喜愛的東西借給我呢,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您的。”

阿代爾看着弗萊斯基夫人一直用雙手抱着一隻空酒杯,就說:“讓我給您倒一杯酒吧。”

“不用了。”弗萊斯基夫人立刻用手遮擋住杯口。她的手有些顫抖,嘴上在不停地說:“不,不用了,謝謝。”

她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好像陷入了某些痛苦的回憶,她說:“我嫁給了弗萊斯基。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說着,她低下頭,閉上了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她看向阿代爾,而阿代爾一直專注地看着她。

她問道:“您的姐姐戴安娜怎麼樣了?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給她寫信了。”

“哦,她很好,”阿代爾說,“她已經結婚了。”

“她嫁給了那個法國人,是嗎?”

“是的。”

弗萊斯基夫人欣慰地笑了笑,說:“那就好了,非常好。我已經有很久沒聽過這樣的事情了——關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沒有人知道我的生活是怎樣的,除了……除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沒有把想說的話繼續說下去,只是說,“現在我有些不舒服,您能扶我一下嗎,查爾斯?”

阿代爾繞到她的左邊,將她從椅子上攙扶起來。弗萊斯基夫人對餐桌上的其他人說:“你們會原諒我的,對吧,先生們?見到你們,真的很高興。”弗萊斯基夫人的動作雖然依舊不是很靈便,好像喝醉了一樣,但儘量邁着高雅的步伐,“山姆,不用起來,你陪着先生們吧。我很快就沒事了。山姆,我堅持認爲,阿代爾先生和我已經是老朋友了——非常好的老朋友。”

餐桌旁的男士們在起立目送弗萊斯基夫人離開後,重新坐好。弗萊斯基看起來憂心忡忡。

阿代爾看着弗萊斯基夫人走上樓去。她說道:“非常感謝,查爾斯,見到您,我很高興。現在,我要回到牀上睡覺去了。上帝會保佑您的。”

阿代爾剛剛想走回餐桌旁,卻聽到從樓上的房間裡傳來弗萊斯基夫人淒厲的叫聲:“查爾斯!”

阿代爾不由自主地回頭問道:“怎麼了?”

“請您快點兒過來,快點兒,快點兒!”

弗萊斯基站起身,看向樓上,對阿代爾說道:“您最好趕快過去。”

阿代爾快步跑上樓梯,只聽弗萊斯基夫人滿臉恐懼地說:“有一個惡魔。是的。您有槍,對吧?快點兒……”

阿代爾看到弗萊斯基夫人正站在門邊,雙手扶着門外的牆壁,甚至不敢再往屋子裡多看一眼。

“就在裡面,在我牀上……那裡,就在我牀上。您往裡看,可以看到它。”

阿代爾一個人走進屋子,在牀尾看了一眼,甚至彎下腰仔細地辨認着是否有細小的東西,但依舊什麼都沒看見。他聳了聳肩,剛想出門,便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槍。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後衝着屋子裡的壁櫥開了一槍,才慢慢地走出了房間。

他不明白弗萊斯基夫人爲什麼會變成這樣。當他走出門口後,他還是溫柔地對她說:“事情已經解決了,您可以進去了。”

弗萊斯基夫人將放在自己嘴上的兩隻手拿了下來,終於舒了一口氣,說道:“謝謝您。很抱歉,打擾您了。有您在,真的是太好了,查爾斯。您真的很善良。晚安。”

弗萊斯基夫人走進屋子,在裡面將門關上。阿代爾這才下了樓。他裝作鎮定自若的樣子,摸了摸槍口,對弗萊斯基說道:“您深受老鼠的困擾,是嗎?”

弗萊斯基說:“是的,非常討厭那些老鼠。”

“在不同的領土上,每位男士都有自己的品位。新威爾士也有老鼠。”阿代爾對在座的男士們說。

晚飯後,阿代爾和弗萊斯基來到屋子外面的長廊上。

“我還記得過去發生過的很多事,也記得自己的夢想——關於有塊土地的夢想,還有……”阿代爾對弗萊斯基說。

“什麼?”

“她的堂兄一直都在困擾着你們的生活。”

弗萊斯基吸了一口煙,說:“我並不害怕。我已經是成年人了。”

“是的,”阿代爾說,“但我認爲,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在我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我曾用了一年的時間去那裡學習。大部分知識都是那個家庭教給我的。在那座島上,總是有很多東西可以學習。我還教了她怎麼騎車。我們一起做過許多事,都是需要勇氣才能完成的事。那時,我就像一個國王在開拓自己的領地一樣。而她以前也是像她哥哥一樣的女孩。即便現在,她依舊是,但總是過得不好。您知道嗎?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可以時刻討她的歡心了,而她也覺得自己身處危險的邊緣。就如同您所知道的,她的個性很魯莽。我喜歡的就是她的個性,雖然那有時會給生活帶來些麻煩,但我很願意爲她解決麻煩。”弗萊斯基見阿代爾有些出神,便問道,“我的話是不是讓您覺得煩了?”

“不,不,請繼續說下去吧。”

於是,弗萊斯基繼續說:“人們總是想讓我這樣或者那樣做,您應該明白,我不喜歡這樣。我想要逃離那裡,就如同在這裡七年的流放生活,我總感覺馬上就要結束了,卻始終沒有結束。她也總是要求我帶她離開這裡。”

阿代爾問:“那她爲此做過什麼?”

“她在等待。”弗萊斯基說,“當我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總會張開期盼的眼睛。我從開始賺錢到現在,時間並不長。我在這方面做得很成功,但她一直都不開心。我這樣做根本沒用。這些年來,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和她根本就不是同一類人。所以,我們之間根本就不需要交流,也沒有任何話題可以用來分享。您還記得一句俗話嗎?‘兩個不同的人最合拍’。事實也正是如此。我曾想過要改變,但她……不可能的。您想想,她現在已經失去了自己生活的方向,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我們根本沒有談論過這樣的話題,只是自己想想而已,根本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我只是想知道,我該怎麼做,卻一直都不知道……”

弗萊斯基心裡一直裝着一件事,但他不能說出來。那件事一直糾纏着他,或者說,不是他,而是她。他想要她忘記那些一直折磨她的記憶,讓她放棄對自己的折磨。

弗萊斯基和阿代爾還在長廊裡散步、聊天,此刻弗萊斯基夫人正站在二樓臥室的小陽臺上吹着夜風。她換上了一身白色的睡衣,比剛纔清麗脫俗了許多,但臉上一直帶着焦慮和痛苦的神情。她迎着風,不停地搖着頭,身體無力地倚靠在門窗上,似乎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又像是沒聽到。

弗萊斯基繼續對阿代爾說:“您知道我爲什麼今天晚上邀請您過來嗎?”

“知道,您想多瞭解我一些。”

弗萊斯基很坦白地說:“我想讓當地的一些官員把我們之間的關係看成我想要和長官攀交情。那也許是我的目的之一。另外,我想,如果她可以看見一些從她的家族那邊過來的人,或許神志可以清醒一些。我可以讓我想趕走的先生們走開,天哪……我要給這些先生買一大堆東西。”

阿代爾聽完這些,目光看向遠方,說:“我或許能明白您爲什麼可以在這裡既有錢又有名望了。”

“什麼?不,這不同。”弗萊斯基立

刻反駁道,“當我看到一位真正的紳士時,我心裡是有數的。”弗萊斯基始終都不覺得自己是有名望的人,更不是什麼紳士。但阿代爾說:“可我知道,您甚至能夠改變我的命運。”

“不,不,我告訴您,我不是這樣的人。”弗萊斯基沉默了一會兒,說,“您的父親不是威廉斯嗎?您的做法很對,我很欣賞。那些只是交易場上的事。”

“可我就是想熟悉交易場上的事,這也是很偶然纔可以實現的。”

“如果您想做,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您把自己手上的土地賣掉,這一點是法律允許的。”

阿代爾會意地笑着說:“我不是在找藉口。”

弗萊斯基說:“其實這和我沒有一點兒關係。”

當他們一起走到門廳時,只聽弗萊斯基夫人突然淒厲地喊着米莉的名字。阿代爾本想上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但同樣緊張的弗萊斯基只是按住了他的肩膀,說:“就讓米莉過去吧。”

房間恢復沉寂後,弗萊斯基轉過身,讚賞地說:“她真的是一個好姑娘,總是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事。她現在已經成了我不可或缺的幫手。”

阿代爾聽到這番話,只是說:“我們最好多做一些事。”

“我們嗎?”

阿代爾突然覺得自己剛纔的話有些冒昧,就改口說:“好吧,這原本不是我分內的事,但看到她,我會想起自己的姐姐。”

“她不知道這會讓您這麼傷感。”

但阿代爾做出很瞭解弗萊斯基夫人的樣子,說:“我知道,她願意知道。”

弗萊斯基默默地說:“我想,她會的,畢竟她還是有感覺的。”

“這種事需要長期的努力。”

“我想,我還是對此抱有希望。”弗萊斯基說,“或許,或許,衣服,女人總是喜歡新衣服。如果我們可以一起去悉尼,如果您能和她一直不停地聊天……誰知道呢……我想,她還是喜歡您的。”弗萊斯基的臉上露出了充滿希望的笑容。

“這會有用的,我記得,我以前的一個朋友就是這樣……”

阿代爾在和弗萊斯基交談時,米莉則在樓上照顧着弗萊斯基夫人。米莉在給她倒酒,她的眼神中滿含着深意,但只有她自己懂。弗萊斯基夫人神志不清地看向米莉,說:“米莉,爲什麼你這麼小呢?”

對長官來說,阿代爾一直是一個搗蛋鬼,但他很寵愛這個堂弟。這天早上,阿代爾帶着土地申請表來讓長官簽字。長官看到那張表後,便開始滔滔不絕地指責他,但阿代爾始終保持着微笑。或許在善良的阿代爾看來,沒有任何事可以讓人感到傷感和難過,也沒有任何事是長官不會順從他的。

“前幾天我收到一個通知,說是要把這些人聚在一起。但是現在我決定不這麼做了。你已經嚴重違反了這個殖民地的規則。”長官生氣地說。

“克里甘將軍也在那兒啊。”阿代爾說。

長官說:“克里甘將軍去哪裡,是他自己的事。”

阿代爾說:“我也不想知道他的事。”

長官以爲,在這件事上是克里甘將軍利用阿代爾。所以他很反感克里甘將軍。但聽阿代爾這麼說,他便詫異地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阿代爾說:“我是說,我代表我自己做這件事。”

“你是這樣想的嗎?”

“是的,我非常確定。”

長官站起身,從辦公桌後面走過來,說道:“克里甘將軍是我的聯盟諮詢員,他曾幫助我解決了許多現實問題,而你只知道給我製造麻煩。”他指着申請單上的簽名問道,“這是你的簽名嗎?”

“是的,這正是我的簽名。”

長官有些生氣,但又無可奈何地說:“禮貌點兒,和我說話時要叫先生。”

“好了,我知道了,您別這麼激動。”阿代爾擺出了投降的手勢。

“激動?你拿了政府的土地,就換給我這麼一張紙!”

阿代爾笑着說:“這種事情得分兩方面來看。”

長官簡直要被這個小鬼氣炸了,無奈地說:“哦,看在這些受苦受難的人的分兒上,你覺得你已經擁有這塊土地了嗎?你打算用這塊土地做什麼?”

“我正想用這塊土地開一個綿羊農場。”

“綿羊農場?”長官生氣地將申請表丟在桌子上,踱着步說,“黑色的綿羊農場!你知道,你這樣做會讓這座城市失去什麼嗎?”

“哦,”阿代爾絲毫不受長官情緒的影響,還是不緊不慢地說,“那可能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另外,你是打算自己掏錢買那些綿羊嗎?”長官問道。

阿代爾裝作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笑着說道:“這可是一個很奇怪的說法。”

“你想自己做些事情,我不反對。但是我不希望你把大家都牽扯進去。克里甘曾和我說過,那個弗萊斯基可謂當地的一個財主,他的買賣就是這樣做下來的。”長官緩和了一下自己強硬的態度,“好了,查爾斯,你一直是我非常關心的孩子,對於你可能做出的任何蠢事,我都有心理準備。但我不能接受你把你那些愚蠢的事變成我的財政危機。如果是你先提出申請,我就對這件事既往不咎。如果你失敗了,那我也無能爲力。你就離開這裡吧……”

“可是,如果您真的關心我,那我爲什麼不能用這塊土地呢?”

“我覺得這是兩碼事。”

“可是爲什麼我一這麼做,你就要讓我離開這裡呢?”

長官有些無言以對,於是問道:“那你到底想要怎麼做呢?”

“我得問問弗萊斯基想要我怎麼做。”阿代爾給出了一個很坦誠的答案。

“你們在哪裡見面?”

“就在那塊土地上,”阿代爾說,“這就好比一場考試。考試的題目就是爲什麼我們要開始。這將會是一筆很有趣的生意。”

長官說:“那不就是弗萊斯基住的地方嗎?”

這時,在一旁安靜了許久的參謀官走近他們,說道:“是的,我知道——”

長官示意參謀官停止說話,自己說:“我讓克里甘給了我一些弗萊斯基的資料。他可是一位消息很靈通的人,而且爲人很堅定……他告訴我,弗萊斯基曾在西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在那裡,他殺死了他妻子的哥哥。如果這起案件被定案,他就會像狗一樣被吊死。而他現在已經揹負着殺人的罪名在這裡被流放了七年。你看,這就是你交到的朋友。現在,你還要交這個朋友,讓他來玷污你的名譽嗎?”

長官將頭轉向旁邊的參謀官,問道:“我說得沒錯吧?”

參謀官在一旁應和道:“就是這樣的,長官。”

長官將手搭在阿代爾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查爾斯,你對這個地方還不瞭解,做事前一定要三思而行。你也要站在我的立場上考慮考慮。”

阿代爾說:“這件事跟您的官職沒有任何關係。我只是在想,我應該怎麼去做……”說着,他拿起桌子上的鵝毛筆,遞給了長官。長官雖然不贊成,但還是在文件上籤了字。

阿代爾和弗萊斯基的合作開始了。在業務上,他並不需要做太多的事,但他與這對夫婦之間的接觸更緊密了。

這一天,在白色石房子外,在黃昏溫暖的陽光裡,阿代爾與弗萊斯基夫人正在聊天。弗萊斯基夫人坐在門口,靠着後面的玻璃門。阿代爾站在她的旁邊,身體斜靠着身後的柱子。弗萊斯基夫人今天比起以前要清醒許多。她說:“查爾斯,這樣對他很好,難道不是嗎?他在這裡已經很好了,我也很高興,您還能這麼好心地幫助他。”

“哦,這件事也讓我很高興。”阿代爾說道,“能夠和這樣一位具有經濟頭腦的人合作,我也很高興。”

弗萊斯基夫人一臉惆悵地說:“我是說,這其中還有一些醜惡的事。您不知道有多麼醜惡,只是我不方便在這裡提醒你什麼,我……我的身體不是很好。”

“我知道。”阿代爾說,“您看起來神經很脆弱。”

弗萊斯基夫人有些手足無措,她緊張地說:“以前沒有人和我這樣說過這個。”

“我覺得,說出來也沒什麼。”

“是的,”弗萊斯基夫人低下頭,有些羞愧地說道,“只是我不習慣。”

“您很傷心嗎?”

“我想,您不會明白我和山姆之間的感情,在我們之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也有太多的事是我們兩個都不會去觸碰、更不會討論的。我……我的弱點會一一暴露出來。”

阿代爾看見此刻的弗萊斯基夫人就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缺乏自信,沒有安全感,總是在自責。他走到她旁邊,蹲了下來,輕柔地說:“您需要幫助,是嗎?”

弗萊斯基夫人搖搖頭,說:“一切都太遲了。”她將臉轉向一邊,眼睛裡充滿了回憶,“都已經這樣過了七年,我本以爲這七年我們可以過得很快樂,事實恰恰相反。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我們的情感都迷失了。”

她猛地轉過頭,看向阿代爾,堅定地說,“這樣不好,查爾斯,這樣一點兒都不好。”

“您不能這麼說。”

“我也希望不是這樣,我原本想要過好自己的生活,能夠有人守護我,我就是這樣希望的。”

阿代爾勸慰道:“您別這樣想。”

弗萊斯基夫人想到了那天的晚宴,於是問道:“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很失態?我不想這樣的。我現在甚至想不起來那天自己穿成了什麼樣子,我一點兒都記不得了。就好像是一個愚蠢的夢,是嗎?”弗萊斯基夫人將手放在自己的脣邊,既渴望聽到回答,又害怕答案是自己不想聽到的。

阿代爾笑着回答:“您很好,什麼蠢事都沒做過。”

弗萊斯基夫人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她發自內心地笑了。這個笑容背後是一種解脫。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您笑。”

她害羞地用手撫摩着自己的臉龐,說道:“是嗎?您真的太善良了。”

“不,是您太善良。”阿代爾說,“是您讓我走進了您的內心世界,讓我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我們都是愛爾蘭人,應該爲自己感到自豪。”

“我們嗎?”弗萊斯基夫人已經太久沒有把自己和家鄉聯繫在一起了。

“當然。”阿代爾說,“我想,是這樣的。您的情感十分豐富,對嗎?而我的生活很枯燥。請原諒我這麼說,您對我而言,意味着更多的事。您在自己的世界中航行,您要相信自己是正確的,而山姆就是您的一個導航員。他知道關於您的一切。”

“哦,我告訴您,這樣沒有用。我……我做不到。”弗萊斯基夫人有些憎恨自己的軟弱。

“您看,您可以先從掌管這棟房子開始。”阿代爾說,“讓我想想,您可以先自己做晚餐……”

“哦……米莉已經把這裡所有的事都做好了。”

“是嗎?那您可以想想,有什麼漂亮的衣服可以讓您更光彩照人,迷倒更多人。”

弗萊斯基夫人皺着眉頭說:“哦,查爾斯,這一切都由米莉掌管了。我……我都已經告訴您了,我已經沒有什麼用了。我以前也試過,但是山姆說這樣沒用。”談論這件事情讓弗萊斯基夫人煩躁不安,她將手裡的東西往旁邊一扔,“您不要這樣看着我了,這樣就可以看穿我嗎?”

“我可以。”阿代爾的回答很篤定,他問道,“您會時常照鏡子嗎?”

“我現在沒有鏡子。一年前,我就把它們收走了。”

阿代爾看了看旁邊的玻璃門,將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他將深色的外套放在玻璃後面,陽光照在顏色變深的玻璃上,如同一面茶色的鏡子。弗萊斯基夫人轉過頭,看到了自己俏麗的臉龐,還有悲傷的眼睛。

阿代爾重新把衣服穿好,對弗萊斯基夫人說:“您看見了什麼?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他牽起她的手,溫柔地問,“現在您打算怎麼做?我會給您買一面新鏡子,讓您時刻提醒自己,看到自己。每天都看着自己,然後對自己說,要快樂點兒。您知道快樂是從哪裡來的嗎?鏡子會回答您。沒錯,我知道。從今往後,您會覺得自己的生活充滿色彩。”

弗萊斯基夫人剛剛露出些笑容,卻被意外的響動驚動了。她看向屋子裡面,是米莉從房間裡走過。弗萊斯基夫人的笑容又不見了。阿代爾開玩笑地說:“我還以爲有人從墳墓中走出來了呢。”

弗萊斯基夫人覺得好笑,問道:“您怎麼這樣說米莉?”

“我想,她不是很喜歡我。”

弗萊斯基夫人低下頭,說:“其實她很好,她願意爲山姆獻身……她對我也很好。”

阿代爾說:“如果看見一個女人就知道她會爲了誰獻身,那豈不糟糕了?”

這句話讓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或許對弗萊斯基夫人來說,這不只是一句玩笑話,也是一種寬慰。就在他們兩個人咯咯笑的時候,弗萊斯基從外面回來了。他好奇地看着他們,問道:“有什麼好玩的事嗎?”

阿代爾立刻站起身,說:“哦,我不知道,只是有些話引得她笑了。”

弗萊斯基來到妻子身邊,扶着她的肩膀,想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但是她有些排斥,甚至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回屋去了。弗萊斯基撿起妻子剛纔丟到一邊的東西,原來是繡花。他感慨地說:“她又開始做這些手工活兒了嗎?”

第二天,阿代爾真的爲弗萊斯基夫人買了一面鏡子。在蒙着鏡子的包裝紙撕掉的瞬間,一位美麗的貴婦人出現在鏡子裡。弗萊斯基夫人癡癡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她很久沒有這樣端詳過自己的容貌和衣着了。

“您看到了誰?”阿代爾問道。

“您是什麼意思?”弗萊斯基夫人反問道。

阿代爾說:“鏡子裡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對嗎?”

弗萊斯基夫人左右擺着頭,仔仔細細地看着,說道:“看起來的確是。”鏡子中,那張美麗的臉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我真爲您感到驕傲,親愛的。”阿代爾說着,在弗萊斯基夫人的脖子上親吻了一下。弗萊斯基夫人有些不自在地叫了他的名字,阿代爾卻毫不在乎地說:“爲什麼不呢?這只是對您表示敬意。”

“是這樣表達敬意嗎?”

“我是這樣認爲的。”

弗萊斯基夫人仰起頭,問道:“那麼,您爲什麼要向我表達敬意?”

阿代爾挽住她的胳膊,將她轉向自己,說道:“因爲我要慶祝您重新做回自己,您就是這棟房子的女主人。”他又親吻了一下她的臉頰,這次她沒有拒絕。

阿代爾笑着說:“首先,要做一些您沒做過的事。您真的是一個又美麗又善良的女人。”

弗萊斯基夫人笑着說:“查爾斯,別這麼誇我。”

“可是我還沒說完呢。我們要從哪裡開始好呢?來看看下一步要做些什麼。”阿代爾想了想,說,“嗯,家裡所有的鑰匙都在哪裡?”

“在米莉那裡。”

阿代爾說:“米莉嗎?她以爲自己是誰?鑰匙應該在房子的女主人手裡。現在您可以走過去,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自信些。讓我想想,這第一仗應該怎麼打呢?”他仰起頭,想了想,說,“我知道了——廚房。”

弗萊斯基夫人說:“如果我要干涉廚房的事,米莉會拒絕的。”

“哦,管她怎麼樣呢。”阿代爾高聲說,“您必須去,您得把失去的東西收回來。您一定要記住。我們就把這個作爲第一步。我們要改造這棟房子……”

弗萊斯基夫人頭一次哈哈大笑。這聽起來太美好了,未來又有了希望。她笑着說:“哦,查爾斯,如果沒有您,我該怎麼辦呢?”

阿代爾說:“現在,您就走出您的第一步,到廚房去吧。”

然而,弗萊斯基夫人和阿代爾的對話都被站在房間角落裡的米莉聽到了。分其說米莉是無意中聽到的,不如說她一直躲在角落裡偷聽。當她聽說女主人要重新掌控這棟房子時,她的眼睛轉動着,在想着該如何應對。她好不容易纔掌控了這裡的一切,現在卻要失去它了,她絕不允許。

阿代爾離開了弗萊斯基家,弗萊斯基夫人則奔赴她的戰場——廚房。此時,米莉悄悄地爬上樓梯,正巧遇到溫特,便對他說:“跟我來。”

米莉要帶溫特進女主人的房間,溫特卻站在門口,不敢多走一步。米莉撤下牀上的一條牀單,鋪在地上,對溫特說:“你是一位紳士嗎?”

“是的,我認爲是這樣。”溫特回答。

“紳士總會幫助別人做事的。我希望你現在可以幫我。”米莉打開一旁的櫃子,從裡面拿出了至少六個空香檳酒瓶,對溫特說道,“現在,你要幫我把這個拿過去。”

她用牀單把酒瓶包裹好,遞給了溫特,並且對他說:“她現在需要我們來幫助她恢復神志。”

溫特跟着米莉下了樓,兩個人往廚房的方向走,一路上都能聽到裡面傳來的吵鬧聲。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這好像是女主人發出的聲音。然後一個粗聲粗氣且乖張的聲音迴應道:“我們從來就沒有接受過這樣的命令。”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和我說話,你們覺得自己是誰?”

米莉將廚房的門打開,看見弗萊斯基夫人正站在四個女僕的對面,其中一個女僕居然坐着和她對話。弗萊斯基夫人對進來的米莉說:“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們居然不聽我的話,還敢和我頂嘴!”她的聲音中有怒氣,也有膽怯,像是在向米莉投訴,又像是向米莉告狀。

米莉說:“那就讓我來處理這些事吧。”

“不,不,”弗萊斯基夫人強迫自己振作起來,說道,“我希望你在處理這件事之前先問一下我的意見。我已經讓你做了太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你應該每天早上……不,是我要求你,要求你每天早上來我的房間,聽從我對你的安排。現在……我……我要去別的地方看看。你有鑰匙吧?一直都是這樣的。”

“是的。”米莉回答。

“那你現在可以好心地把鑰匙給我嗎?”弗萊斯基夫人不習慣用命令的方式和米莉說話。

米莉不能直接拒絕,於是向溫特使了個眼色。溫特便將手裡的酒瓶都放在廚房的桌子上。一個女僕看見這麼多空酒瓶,便哈哈大笑起來。在這個家裡,人人都知道弗萊斯基夫人是一個酒鬼,人人都可以嘲笑她,她沒有任何權威可言。

剛剛纔振作一些的弗萊斯基夫人被眼前的一切嚇壞了,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小丑,如果此刻有一道地縫,那麼她會毫不猶豫地跳進去。她踉蹌地快速走出廚房,裡面的嘲笑聲還響在耳畔,此時的她已經淚流滿面。她掩面跑上樓,將自己關在房間裡。

晚飯過後,阿代爾和弗萊斯基在長廊下聊天。

“她一定要繼續這樣做。”阿代爾說。

“不,我覺得這樣做沒用。您最好還是放棄吧。她只能這樣了,我也只能這樣了。”弗萊斯基似乎並不想做什麼改變,或者他此時已經嫉妒阿代爾對他妻子的事這樣上心了。

阿代爾不明就裡,繼續說:“您沒看到她在努力地嘗試改變嗎,她有多辛苦,您看不出來嗎?”

“您比我看得深入多了。”弗萊斯基含沙射影地說。

但阿代爾沒有聽出這番話的含義,只是說:“您也可以做到啊。您想要見她,想要跟她說話嗎?我相信她一定可以做到,我向您保證。”

弗萊斯基說:“她看起來就如同黑夜,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可是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

“事情總會發生變化,我肯定會找到辦法做些什麼的。”阿代爾篤定地說。但弗萊斯基勸他最好不要這樣做。

阿代爾不明白弗萊斯基爲什麼這樣不關心自己的妻子,於是說道:“聽着,山姆,我猜想,您絕對不知道今天她在廚房裡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切都是米莉的錯。”

弗萊斯基突然看向他,有些急迫地爲米莉開脫:“您不知道米莉要爲此忍受多少。請您管好您的嘴,不要再說這件事了。”

阿代爾不明白,爲什麼一個丈夫不爲妻子着想,反倒極力爲女僕開脫。他只好默默地說:“這是您的事,不是我的。如果我是您,我就會去做。”

“去做您喜歡做的事吧。”弗萊斯基一臉惆悵地說。

阿代爾回到屋子裡,跑上樓梯,用力地敲着弗萊斯基夫人的房門,不停地叫着“亨利特”,但始終沒有人開門。他悻悻地走下樓,對已經站在門口的弗萊斯基說:“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此時,弗萊斯基反倒有些高興,畢竟這證明他還是瞭解妻子的,也證明阿代爾在亨利特的心裡並沒有那麼重要。他說:“我已經告訴過您了,她不僅對您如此。”說完,他便離開了。阿代爾看着他的背影喊道:“但我還是要試試!”

阿代爾走到室外,看着門柱上攀爬的樹枝,心生一計。他對着弗萊斯基夫人的臥室窗口喊道:“亨利特,我上來找你了!”

弗萊斯基吃驚地看着阿代爾的行爲,並沒有阻止。阿代爾身手矯健地爬上了二樓的陽臺,幸好陽臺上的玻璃門是開着的,於是他走了進去。此時弗萊斯基夫人正穿着睡衣躺在牀上,牀頭點着一盞燈。

阿代爾叫了她的名字,但她沒什麼反應。他走了過去,看到牀頭櫃上放着的酒杯,便明白了原因。他輕輕地呼喚着她的名字,弗萊斯基夫人帶着哭腔說:“我不想看見您,我不想看見您,查爾斯,我不想看見您。我不行,我根本就不行。”

阿代爾在牀邊坐下,俯身抱住她。弗萊斯基夫人哭着說:“我覺得,我都快被她們羞辱死了!”

“她們只是在胡說八道。”

“可是她們特別兇。”弗萊斯基夫人說,“我要離開這棟房子,離開弗萊斯基的房子。可是,這真的是一棟很漂亮的房子。”

阿代爾做了一個滑稽可愛的表情,笑着說:“我也這麼認爲。看着我,您必須起來。”說着,他搬動她的上身。弗萊斯基夫人雖然不是很願意,但任由他擺佈。終於,她站了起來,哭着說:“我這樣活着真的很痛苦,好像寄居在別人家裡一樣。”

阿代爾抱着她的雙肩,幫助酒醉的她站直了。他耐心地勸慰道:“您要耐心一點兒。”

“不,我做不到。”

“您可以的,所有的事都會好起來的。”阿代爾看着弗萊斯基夫人的腳,說,“您的腳還有力氣,永遠都有力氣。它們要您別放棄。”

弗萊斯基夫人將頭埋進阿代爾的臂彎裡,絕望地說:“我想,我永遠都做不來。”

“不是的,您可以的,您一定可以。”阿代爾說,“我是在很認真地和您說這番話。在我之前的生命中,我從來沒有如此認真過。您要有勇氣嘗試。”

他將弗萊斯基夫人重新扶起來。兩個人對視着。

被酒精催化的弗萊斯基夫人臉頰緋紅,她搖搖晃晃地說:“以前我是有過勇氣,但後來我失去了它。”

阿代爾看着眼前這個可人兒,不由得將自己的脣印在了她的脣上。這個長長的擁吻讓弗萊斯基夫人完全失去了力氣。她氣喘吁吁地說:“我感覺自己很虛弱,您剛纔究竟說了些什麼?我已經盡力了,結果還是這樣。我用盡了全力,但還是沒用。”

阿代爾說:“您可以的。”

“您知道今天廚房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代爾輕輕地搖了搖頭。

弗萊斯基夫人說:“我實在控制不了她們。那個女僕說得對,我和這個家庭好像沒有任何關係。我想爲這個家做一頓新年晚餐,我卻……我卻什麼都做不了。”弗萊斯基夫人泣不成聲,將頭垂在阿代爾的肩上,“我只能記得他。”

“您必須努力去嘗試,”阿代爾的眼中充滿了回憶,他說,“您還記得那次晚宴嗎?您那美麗的眼睛就像被辣椒嗆過一樣,紅紅的。上帝一定會眷顧您的。您感覺到上帝對您的眷顧了嗎?現在,您需要好好睡一覺。”

弗萊斯基夫人的臉上又露出了微笑,阿代爾總能讓她破涕爲笑。他把她送回牀上,拉響了鈴。正當他安慰她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阿代爾說。

但門是鎖着的,他似乎忘記了這一點。於是他讓弗萊斯基夫人躺在牀上,自己去開門。

“你來了,你可不可以幫助女主人寬衣睡覺?”阿代爾對米莉說。

米莉只是掃了一眼牀上的弗萊斯基夫人,就說道:“可她看起來已經睡着了。”

聽到這句話,阿代爾覺得很奇怪,爲什麼這棟房子裡的僕人總是不服從命令?他嚴肅地問道:“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米莉沒有回答,只是轉身離開了。阿代爾憤怒地將門關起來,咒罵了一句。但當他看到可愛的弗萊斯基夫人像孩子一樣睡在牀上時,臉上又有了笑容。他輕輕地走了過去,爲她蓋上被子,並在她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說了聲:“晚安。”

當他想要離開屋子的時候,發現陽臺上的玻璃門還開着,窗簾被風吹得猛烈飄動。於是他走過去想關上門,卻看到弗萊斯基一直手拿雪茄站在樓下。

第二天一早,米莉便開始向弗萊斯基先生訴苦。“我沒辦法管了,弗萊斯基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向您表達我現在的想法。弗萊斯基先生,您的夫人已經覺得不再需要我做什麼工作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反駁她。但是她居然闖進了我的廚房,還對我說,這以後不再是我的工作了。您知道管理這麼一個家有多麼辛苦嗎?”

正當米莉說話時,阿代爾先生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在忙,我再——”

阿代爾本想離開,但弗萊斯基讓他留下來。米莉繼續說道:“反正,我堅持我的說法,如果要我改變立場,那麼我就不是米莉了。”

阿代爾站在她旁邊說:“那是你自己的事。”

米莉說:“如果你們一定要堅持你們的想法,我就辭職不幹了。看看如果沒有我管理這個家,你們怎麼辦。”

阿代爾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囂張的女僕。米莉轉身要走時,他說:“等一下。我想,我要跟你說一下,山姆。”他對弗萊斯基說,“我想,我已經有點兒瞭解這棟房子的管理方式了。昨晚——”

“是的,昨晚,”米莉不給阿代爾說話的機會,她用粗大的嗓門兒蓋壓過了阿代爾的聲音,並且裝作憤怒的樣子說,“我可以告訴您,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代爾說:“我相信你可以描述得非常好,親愛的。”

弗萊斯基站起身,說:“好了,我不想再聽你們兩個在這裡繼續爭執了。”

阿代爾說:“弗萊斯基先生,我想,您應該知道昨天發生在您夫人身上的事。她去了廚房,遇到了一些事。那些不聽管教的僕人惹得她再一次生病了。”

米莉對阿代爾大聲說:“您還好意思說昨天晚上的事!”她用手指着阿代爾說,“你們兩個在房間裡,還鎖上了門。只有你們兩個人。這就是您想要告訴主人的事嗎?”

“那麼對於發生在廚房裡的事,你怎麼說?”

自知理虧的米莉始終不提廚房的事,只是喊道:“反正我發現了你們……好了,告訴您吧,弗萊斯基先生,他還想要來質問我!”她本已走向弗萊斯基,但突然像一隻狼一樣快速地轉過頭,兇狠地看向阿代爾,“您!您以爲在這裡您是誰?”

正當所有的節奏都被米莉掌控住的時候,溫特在一旁說:“先生,我想,事情不是這樣的,當時我也在現場。”

三個人齊刷刷地看向他。米莉立刻說道:“哦,他也在那裡,是的。”於是她假裝責怪他的樣子,說:“你這個人也真是的,把一大堆瓶子都放在桌子上,你知道這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嗎?就是你把女主人嚇病的。”

溫特立刻辯解道:“弗萊斯基先生,事情不是這樣的。您是個紳士——”

“紳士”這個詞,弗萊斯基向來不喜歡,於是他打斷了溫特的話:“好了,別和我說什麼紳士,出去!”

“你們兩個都出去!”米莉好像把自己當成了女主人。這話一出口,弗萊斯基也吃驚地看着他,她立刻改口道:“我也要出去,在這棟房子裡,我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她又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如果您還要讓這一切繼續,那就是您的事了。”

溫特和米莉都離開了。阿代爾站在一旁說:“您擺脫了他們兩個。”

“總是這樣的,走了一個又一個。”

“您是這棟房子的主人,您有權這樣做。”阿代爾看着廚房的方向,說,“您的運氣似乎不大好,但這也是她自作自受。”

“什麼?”

阿代爾說:“她當然是自作自受,可是您不會這樣認爲,是吧?”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想。”

在弗萊斯基看來,阿代爾可能是受大家族的紳士觀念影響,對僕人的要求很高。但對弗萊斯基自己來說,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女管家,一個可以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條,還可以幫助他照顧自己妻子的人。他對阿代爾強調說:“這個人一定是女人,因爲女人和男人各自有着獨特的思考和做事方式。而米莉小姐和我就像是同一類人。”

阿代爾聽明白了弗萊斯基的潛臺詞,他連忙說:“是您說我給了您希望。現在您要放棄了嗎?”

“還沒有。”

“那就聽我的,換一個管家吧。”

“但是米莉已經在這裡工作很多年了。”

阿代爾用諷刺意味十足的語氣說:“什麼時候米莉的閒言碎語讓您厭煩了,我纔會和她握手。”言外之意,他不明白爲什麼弗萊斯基總是能容忍米莉對自己妻子的詆譭、對他朋友的詆譭,還有她那囂張的態度。

弗萊斯基想了想,說:“我想,她會理解的,就按您說的去做吧。”

來接米莉的馬車已經在門口等候了。米莉上車時,弗萊斯基下意識地去扶了她。米莉轉過身,伸出一隻手,對他說:“再見,弗萊斯基先生,再見……並且,全心全意地祝福您。”

弗萊斯基和她握了握手。米莉繼續說:“我會在上帝面前祈禱,讓他賜福給您的。”

“再見。”弗萊斯基說。

馬車走時,米莉流下了眼淚。她太過相信自己對這個家的重要性了,她也太過相信弗萊斯基對她的感情了。總之,這種囂張的態度迫使她離開了,但如果不這樣做,她也會失去對這個家的掌控。她在心裡盤算着,或許有一天,她還會回來。

弗萊斯基夫人在樓上看到米莉離開,感到大惑不解,連忙跑下樓去。此時,溫特正在詢問弗萊斯基先生,該如何解決早飯問題。

“有什麼問題嗎?”弗萊斯基不解地問。

“以前都是米莉小姐負責這件事,廚房都歸她管。您要找別的女士來做嗎?”溫特問道。

弗萊斯基揹着手,低頭說:“好了,我知道了,我會在中午之前解決這件事。還有那羣瘋婆娘,對你來說很神秘,是嗎?”

“我會盡力去做的。”溫特說完,便去了廚房。

這時,弗萊斯基夫人從樓上跑下來,說:“山姆,米莉去哪兒了?”

“她離開了。”

“爲什麼?”

弗萊斯基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她不能走啊,不能。你得把她找回來。”弗萊斯基夫人着急地說。

“你知道嗎?她已經下定決心離開了。”

“哦,山姆,這簡直太可怕了。肯定有什麼原因。”弗萊斯基夫人正急得團團轉時,看到了從樓上走下來的阿代爾。

阿代爾說:“早上好,你們好嗎?我正要來謝謝您呢。我已經拿到郵件了,還有賬單。這可真是個美麗的早晨。”

他興高采烈地說完這段話,卻看到了弗萊斯基夫婦兩個人奇怪的表情,於是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弗萊斯基夫人如同發生了什麼大事一般,誇張地說:“米莉走了。”

阿代爾卻說:“我就說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嘛,看起來的確如此。”

弗萊斯基夫人說:“但是,沒有她,我是不行的。”

弗萊斯基對她說:“你可以的,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

這個時候,溫特突然從廚房裡跑了出來,急切地對弗萊斯基說:“先生,恐怕我得親自和您談談。”

當溫特向弗萊斯基反映問題的時候,阿代爾對弗萊斯基夫人說:“是誰給了您這麼好的開始呢?”

當氣憤的弗萊斯基說要把那些僕人送回悉尼的時候,弗萊斯基夫人再次鼓起了勇氣。她拉住弗萊斯基,說道:“山姆,我去。”

溫特在後面提醒道:“夫人,我想,您現在最好不要過去。”

弗萊斯基命令道:“你給我安靜些!”

在弗萊斯基夫人越來越接近廚房的過程中,她聽到裡面的僕人正在爲米莉的離開而叫好。這樣就沒有人約束她們的行爲,她們就可以天天喝酒,不幹活兒了。弗萊斯基夫人還在門口偷聽了一會兒裡面的抱怨,大概是爲了米莉打人的事。米莉打人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弗萊斯基夫人推開廚房的門,走了進去。僕人們看到她,抱怨聲立刻停止了,廚房歸於一片平靜。她緩步走到牆邊,將那條抽打僕人的皮鞭拿了下來。這一舉動讓所有的女僕都緊張起來,她們紛紛停下手裡的事,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弗萊斯基夫人將皮鞭扔到了爐火裡。女僕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尋常的舉動,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對大家說:“你們看到我剛纔做了什麼嗎?”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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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弗萊斯基夫人見沒有人回答,便繼續說,“從今天開始,在這棟房子裡沒有人會再捱打,你們明白了嗎?”

其中一個僕人點了點頭,說:“是的,是的,我的夫人,是的。”

弗萊斯基夫人說:“如果……如果你們還想繼續在這裡工作,我就告訴你們,有三件事,我不喜歡吵鬧、打架和偷竊。如果我發現你們做了其中一件,我就會把你們送回監獄。你們明白了嗎?”

“是的,我的夫人。”

弗萊斯基夫人看着其中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僕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僕立刻站起身,來到弗萊斯基夫人身邊,說:“蘇珊,夫人。我剛來不久。”

“爲什麼她們叫你‘殺千刀的’?”

“因爲我做了許多罪惡的事,類似那些惡毒的婦人做過的事。”

弗萊斯基夫人對旁邊的人說:“以後還是叫她‘蘇珊’。”

這時,弗萊斯基夫人聽到外面的口哨聲,她知道這是阿代爾在爲她鼓勁兒加油。於是她又定了定神,看着旁邊的女僕,說:“你是廚師嗎?”

女僕殷勤地回答:“是的,我是,夫人。”

另一個更年長的女僕說:“她在說謊,夫人,不要相信她。我纔是廚師,她只是打下手的。”

弗萊斯基夫人嚴肅地說:“都給我安靜!”她又問另一個女僕:“你也可以做廚師嗎?”

“是的,夫人。”

於是弗萊斯基夫人說:“今天早上,你們三個人各做一份早餐。我要咖啡、烤麪包片和鹹肉,這就是早餐的內容。我要看看。你們三個誰做得好,誰以後就是廚師。”

女僕們紛紛表示贊同,也踊躍地要求表現。當弗萊斯基夫人說完“開始”後,三個人便爭前恐後地奔向竈臺。只是事情並沒有想象的樂觀,三個人又爲用鍋爭吵了一會兒。

弗萊斯基夫婦和阿代爾已經坐在餐桌前很久了,卻始終不見僕人送早餐來。於是,弗萊斯基夫人再次搖響了鈴,催促她們快些。

終於,女僕們排着隊將自己做好的早餐送了過來。眼前的情形讓阿代爾哭笑不得。他用右手遮住側臉,皺着眉頭看着眼前的食物,手指動了幾下,終究不知道該如何動用餐具。弗萊斯基夫人看了看自己盤子裡的食物,又用餘光瞥了一眼阿代爾和弗萊斯基的,一臉羞愧。只有弗萊斯基已經開始動餐具了。

弗萊斯基避開完全沒熟的煎蛋,用刀子切着捲曲在旁邊的鹹肉。沒熟的肉和蛋粘在刀叉上,很難切下一塊。阿代爾也用叉子擺弄着餐盤裡的雞蛋液,蛋黃與蛋白混在了一起,他用叉子將它們挑起後,還能看到長長的拉絲。他反覆玩了幾次,不明白爲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食物。

弗萊斯基夫人看着他,面帶歉意地說:“查爾斯,要不要我給您換——”

阿代爾立刻向她擺擺手,說:“對了,我有個消息要告訴您。”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張請柬,“長官誠摯地邀請山姆·弗萊斯基先生和亨利特·弗萊斯基女士參加政府舞會——科斯將軍。”

弗萊斯基說:“您是在開玩笑吧?”

阿代爾說:“不是,這是我從政府那裡拿過來的。”

亨利特說:“我不明白,山姆,我和政府機構從來都沒什麼來往。”

弗萊斯基也說:“我和他們也沒有任何交情。”

阿代爾則說:“我的堂兄可以邀請任何他想邀請的家人啊。你們一定要去。”

“查爾斯,您這麼說會傷害我和我的丈夫。我非常同意我丈夫的意見。”弗萊斯基夫人說完,便低下了頭。

而弗萊斯基用低沉的嗓音說:“你還是去吧,你們可以一起去。”

弗萊斯基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而弗萊斯基目光呆滯地看向餐桌的一角。此刻。他認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妻子的健康,或許這場舞會有助於她恢復健康。

阿代爾在一旁高興地說:“我們可以跳第一支舞,第一支舞是華爾茲吧?總之,您一定要去,以顯示對長官的尊敬。”

“別犯傻了,在我出發之前,他們就已經跳過第一支舞了。”弗萊斯基夫人自信滿滿地說。

“您還記得?”阿代爾驚喜地問道。

“是的,我以前去過。”

“那就更好了。”

“不。”弗萊斯基夫人看了看丈夫的臉,她考慮到丈夫的感受,所以即便心裡想去,嘴上也說着不。

“爲什麼不去?不要就這樣拒絕,不要說不啊。”阿代爾極力勸說道,“我想,長官希望自己發出去的請柬能夠再飛回他那裡。您還會遇到瑞格夫人、斯邁利夫人、威爾金夫人,可以看到她們的風采。”

阿代爾說得天花亂墜時,弗萊斯基夫人則一直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等到阿代爾在不間斷的勸說中喘口氣時,弗萊斯基說道:“你應該是她們當中的一員。”

弗萊斯基夫人羞赧地笑着說:“不過,我沒有可以穿着出門的衣服。”

“這個您不用擔心,”阿代爾說,“您可以問問——”

弗萊斯基看着妻子,說:“我給你買一件,好嗎?”

“那太好了。”阿代爾好像比弗萊斯基夫人還激動。

突然,剛纔還一臉笑容的弗萊斯基夫人又變得臉色陰沉了,她說:“不,不,還是先別說這件事了。”

阿代爾說:“這可不行,我想要看到您融入自己的家庭。我想,她們見到您去,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別再怯懦了,好嗎?”

阿代爾很瞭解弗萊斯基夫人的心思,他句句都說中了。於是她答應了去參加舞會。她轉身對弗萊斯基說:“你也去吧,山姆。”

“我就不去了。我不會跳舞,不想場面太尷尬。阿代爾先生可以帶你去。那裡也不是很遠,不會是幾千裡之外的地方。我會爲你感到驕傲的。”他站起身,撫着妻子的肩膀說,“我們會把一切噩夢都終結的。”

亨利特歪着頭,用臉頰感受着丈夫寬大厚實的手背。她很久沒有感受到丈夫對她的支持和愛了。

弗萊斯基將桌子上的鑰匙拿了起來,對妻子說:“拿着這個。”

“你替我拿着吧,山姆。等我有需要的時候,我再向你要。”

“不,讓我幫你掛上,”弗萊斯基說,“就掛在你的腰上,像米莉之前那樣……這樣會不會有些鬆?”他爲妻子將鑰匙系在腰間,“沒人能把它從你這裡拿走。我再去爲你買一件漂亮的衣服。今天我就到悉尼去。”

阿代爾在一旁看着這對甜蜜的夫妻,不由得有些孩子般的嫉妒,於是說道:“不用帶我一起去了。我還是留下來陪她吧。”

弗萊斯基說:“或許您是對的。”可以看得出,他也有些不情願,不過還是妥協了,“我再去買一些日用品,還有一些耐用品。”

阿代爾看着他們,又看了看手裡的信,說:“哦,對了,我還沒把給姐姐的信寫完呢,您要加上幾句嗎?”

亨利特說:“不了,您替我代筆幾句就好了。”

“可以,您說吧,我來寫。”阿代爾拿起筆,說,“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這是我這幾年來很開心的一天——’”

“不,您寫,”亨利特說,“‘戴安娜,我最親愛的朋友,我希望自己還可以這樣稱呼您,您的弟弟一定向您說過我的一些故事。但他不能告訴您他也不知道的事——我的丈夫有多麼感激您,而我也一樣。我們都很高興能有您的弟弟這樣一位客人。’”

阿代爾說:“別這麼寫,我想,她一定會覺得很奇怪的。”

亨利特依舊堅持說:“‘他是我們的客人,我非常喜歡他。就像從前那樣,您一定也會爲他感到驕傲。他經常來看望我,我可以和他傾訴我的情感。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去新威爾士,我會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訴您。’”

門外的弗萊斯基默默地聽完了亨利特說的最後一個字,才離開。

參加晚會的這天晚上,弗萊斯基爲亨利特精心準備了驚喜。他從外面走了進來,阿代爾正在樓下叫亨利特快點兒下來。兩個男人相視一笑,似乎都在盼望着女主人驚豔亮相。弗萊斯基的手始終背在身後,因爲此刻他正拿着那份驚喜。樓上的門發出了聲響,兩個男人都迫不及待地來到樓梯前,抻着脖子往上看。

弗萊斯基夫人如同一位女神,出現在樓梯口。她穿着一襲白色的禮服,腳踩鑽石般閃亮的鞋子,宮廷貴婦般的髮髻配着珍珠髮卡,手裡一把精美的摺扇更襯托出了她的美麗。

“我看起來還好嗎?”弗萊斯基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問道。

“很好。”弗萊斯基回答。

阿代爾則說:“只是還好嗎?遠遠不止。”他非常紳士地伸出自己的手,讓亨利特可以牽着他的手走下最後兩級臺階,然後說道,“有人說長得一般就是還好,心地一般也是還好。哦,山姆,這可比那些還好要好得多吧?”

“我只是在想,如果佩戴上珠寶,一定會更好。”弗萊斯基一邊說着,背在身後的手指一邊把玩着一串紅寶石項鍊——這就是他爲妻子準備的驚喜。

“你是這樣認爲的嗎,山姆?”弗萊斯基夫人說。

弗萊斯基開玩笑地說:“不過,我只是想想而已。暗紅色、琥珀色或許不錯。”他的手指對項鍊的搓動越來越快了,就好像即將揭曉懸念的心情,十分興奮。不過,阿代爾完全不知道他的這番心思,只是說道:“暗紅色、琥珀色不是最好的。我倒是覺得聖誕綠更適合她。”

亨利特說道:“我也這麼覺得……山姆,我穿成這樣去參加宴會,合適嗎?我想,如果不要珠寶,可能會更好些?”

弗萊斯基聽了亨利特的話,立刻將項鍊捏了起來,藏在身後,掖進衣服裡,然後說:“我只是隨便想想。你這樣已經很好了。”

“走吧,我們要遲到了。”阿代爾催促着。

亨利特轉過頭,微笑地說:“山姆,再見。”

夫妻二人的告別沒有深情的眼神交流,因爲阿代爾擔心時間來不及,所以在不停地催促着弗萊斯基夫人。弗萊斯基有些失落地看着他們兩人的背影,他只是跟在他們身後走了兩步,甚至都沒走出房子。

馬車還沒走,他就已經轉身回去了,形單影隻的孤獨感油然而生。但馬蹄踩踏和車輪滾動的聲音還是引得弗萊斯基轉過身來,他又看向樓梯上妻子的房間,不由得有些難過。

“我必須承認,她看起來很漂亮。”一個女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此時,米莉正站在門口,癡癡地看着弗萊斯基:“你們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對夫婦,我想,也是非常完美的一對。”

弗萊斯基轉過身,看着她,沒有說話。米莉說:“我只是回來拿我的箱子。我明天就要和克里甘將軍一起出遠門了,所以這麼晚了還要過來一趟。我可以在這裡住一晚嗎,就在我以前住過的那個房間?這樣,我明天一早就能拿着我的箱子離開了。”

米莉一連串的話語,換來的只是弗萊斯基一聲冷漠的“可以”。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她的身上。米莉受不了這種漠視,於是說道:“或許……或許我可以爲您帶來一些火熱的東西,這曾經是您熟悉的東西。這棟房子曾經讓您那麼開心,對嗎?可現在變得冰冷了,弗萊斯基先生。您從來不會很小心地照顧自己,向來如此。”

米莉見弗萊斯基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背對着她站在那裡,於是換了個話題:“哦,我想,在這些日子裡,夫人應該已經在盡她所能地來管理這棟房子了,這或許是件好事。今天晚上,她看起來真的很可愛。但……她面若桃花是源於您給她的愛嗎?”

米莉故意提高了音調,而她預料得沒錯,聽了這番話,弗萊斯基開始有所觸動,並且轉過身來。

看到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米莉更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我知道,她今天是去參加長官的舞會。在那裡會有許多紳士——許多高尚的人。整座鎮上的女人都會去討論她今晚的美豔,而且她是由阿代爾先生帶去的,並不是她自己的丈夫帶去的。”

米莉冷笑了一聲,繼續說道:“她們總是說這樣的閒話,這很好笑,對吧?身爲丈夫,不帶自己的妻子出門,反而讓其他男士這樣做,這還真夠人們遐想一番的。她們會嘲笑您,用她們自己的想法和標準來嘲弄您,弗萊斯基先生。她們還會到處散播這種謠言。”

米莉見弗萊斯基一直沉默不語,心裡也沒了底,不知道自己是否觸怒了他,還是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成功地挑撥了他們的夫妻關係。她摸了摸自己的後頸,說道:“我……一直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話。我想,您很孤獨吧。我想,是的。”

這時,她看見弗萊斯基沉思的面容,越發大膽了:“女人去找自己的快樂了,卻把自己的丈夫留在家裡。您怎麼能就這樣讓他們走了呢?怎麼可以發生這樣的事情呢?我原本以爲,作爲男人,絕對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的。”她將自己的帽子摘下來,深情地說,“您是一個男人,這是您的尊嚴,弗萊斯基先生。這也是我一直很崇拜您的原因。這裡,米莉總是……哼,這真是太好了。女士出門了,坐着一輛漂亮的馬車走了,去了一個到處都是燈光和音樂的地方。他們和我說,這是現在最時髦的事情——男人和女人手挽着手在房子裡跳舞,哦,他們管這個叫華爾茲。他們一定不會去長官的舞會的。不會有哪個矜持的女人讓一個陌生男人握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身體……”

米莉越說越瘋狂,但她所說的這些話似乎還不足以對參加過上流社會舞會的弗萊斯基造成什麼強

烈的情感衝擊。她見他除了沉默,仍然沒有別的反應,便快速地轉動着眼珠,想到了可以更加刺痛他的點——阿代爾。

“阿代爾……哦,弗萊斯基先生,我覺得我快要死掉了。”她撫着自己的胸脯,用女人發情時纔會有的嬌嗔聲音說道,“我希望您沒有把我之前說的事放在心上——在亨利特女士的臥室裡發生的事。哦,這當然不是她的錯,但她也應該負些責任。我知道她不是有意的,但她畢竟只穿了一件衣服,還解開了一半。如果您注意到了,他們兩個可是在房間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可真讓人生疑。”她見弗萊斯基將頭側過來一些,便變本加厲地說,“或許是我猜錯了,這也說不定。我祈禱,是我錯了。”另一邊,弗萊斯基夫人挽着阿代爾的胳膊走進了舞會大廳。阿代爾遞上了請柬,但門口負責登記的迎賓人員始終沒有查到相對應的名單。

阿代爾說:“你們肯定是哪裡出錯了。我作爲長官的親戚,要求你們一會兒過來道歉。”說着,他便帶着弗萊斯基夫人走進了大廳。

迎賓人員再三覈對,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這個給阿代爾先生和亨利特女士的請柬簽名並不是長官的。

弗萊斯基夫人走進大廳後,立刻引來了男士的注目、女士的羨慕。克里甘將軍首先走到她的面前,邀請她跳一支舞。亨利特優雅地答應了。

她的舞步毫不生疏,在舞池裡遊刃有餘地旋轉、舞動着,她本來就屬於這裡。阿代爾則站在一旁,自豪地聽着旁人對亨利特的誇讚。他們在談論她是誰,爲什麼看起來如此與衆不同,如此氣質高雅。也有人認出了她是弗萊斯基的妻子,但在場的人裡沒有幾個見過她。即便是長官,也被她的美貌征服了。他問一旁的參謀官:“那個可愛的尤物到底是誰?”

參謀不解風情地說:“先生,您說的是哪位?”

“你應該知道我在說誰。我不是一直看着她嗎?”

“是的,但我不認識她,先生。”參謀官說,“我去查查吧。”說着,他便離開了。這時,門口的迎賓人員走到長官的身邊,小聲說:“長官,我能和您說幾句話嗎?”

“可以。什麼事?”長官的確是在和他們說話,眼睛卻沒有離開亨利特。

迎賓人員說:“我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先生。您能不能看一下這張請柬?”

長官接過請柬,只看了一眼,便生氣地說:“這不是我的簽名!”

“您確定沒有邀請過她嗎?”

“當然沒有,爲什麼這麼問?”

就在這時,阿代爾笑容滿面地走了過來,很直白地說:“是不是發生什麼奇怪的事了?”

長官說:“你好像也發現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沒做什麼,我還沒開始跳舞呢。”

長官說:“跳舞和你無關,我不想讓你的名字出現在這樣的社交場合。”

“爲什麼?”

“你應該知道爲什麼。”長官說,“你不服從我的命令,你的公司經營不善。許多人都比你做得好很多。早在幾個星期前,我就應該說說你了。”

阿代爾毫不在意地說:“理查德,在這裡出入的都是高級軍官,另一些則是他們的家眷。這就是這裡的社交嗎?”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想聽。你得小心自己的言行,做好自己的事。”

“可是我已經來了啊。”阿代爾說。

“那麼就在兩分鐘內離開這裡。”長官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還很嚴肅,可當他看見亨利特向他這邊走來時,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

“閣下,我想向您介紹,這位是亨利特·弗萊斯基女士。”克里甘將軍爲她做了介紹。

長官說:“此前,您沒有來過這裡,但是沒有關係,我認識您的父親。不過,我想,我之前應該沒有見過您,否則一定會記得的。”

亨利特優雅地微笑着,用平靜勻速的語調說道:“不,我們以前見過,只是您那時一定沒有注意到我。您的身邊永遠圍繞着很多漂亮的女孩。”

“很難相信,您居然這麼會開玩笑。”

“因爲感覺和您很熟悉。”亨利特笑着說,“您曾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還記得您以前教過我騎馬呢。”

“現在您還經常騎馬嗎?”

“不了,已經很久沒騎了。”

長官說:“真的很遺憾,我們現在更多擁有的是牛。不過如果您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去騎馬。”

“我很願意,如果阿代爾先生——”亨利特還沒說完,阿代爾便說:“哦,對不起,夫人,我想,我得馬上離開了。我剛剛接到一項很緊急的命令,”說着,他俏皮地瞥了長官一眼,“雖然我不想,但我還是要離開了。我也是身不由己。”

亨利特有些無助地看着長官和阿代爾,說道:“爲什麼……怎麼……”一臉失望的樣子。

阿代爾指着身邊的長官,說:“哦,我的命令是我身邊的堂兄剛剛下達給我的,我想,我必須走了。”

長官爲了不讓美女失望,連忙收回了成命。阿代爾調皮地說自己一定要去,長官則再三要求他留下。一旁的亨利特也看出了阿代爾的調皮,於是笑着幫腔:“一定要這樣嗎?”

長官看着亨利特,說:“您都這樣說了,我怎麼可以不下達新的命令呢?”於是,他對阿代爾說:“阿代爾先生,你在部隊服過役,所以你應該知道,當你接收到不同的命令時,你必須遵守最新的一條。現在,我命令你留下!”

亨利特笑了。面前的兩個男人都很可愛。

長官擡起手臂邀請她跳舞:“亨利特女士,我可以有這個榮幸嗎?”

亨利特笑着挽住他的胳膊,兩個人一起走到了宴會廳的另一邊。長官一邊走,一邊說:“查爾斯是我們家族最小的成員,所以有點兒被寵壞了。希望您不要介意他的玩笑。”

克里甘將軍一直跟在兩個人身後,直到無法繼續跟下去,才停住腳步,轉過身,對阿代爾聳聳肩。

正當阿代爾笑容滿面,很得意亨利特今晚的表現時,他無意中一轉身,看到了弗萊斯基。此刻,弗萊斯基正在人羣中搜尋着妻子的身影。阿代爾先是皺了一下眉頭,又看了看亨利特,然後臉上滿是笑容,向弗萊斯基迎了過去:“我說過,您也許會改變主意的。”

迎賓人員本想攔住弗萊斯基,但阿代爾讓他們退出去了。阿代爾看着弗萊斯基一副不安的樣子,便說:“山姆,您的夫人就在那邊,正在和長官共進晚餐呢。要不,我也帶您去吃些東西?”

弗萊斯基說:“她在哪兒?”

“我已經和您說了,她在和長官共進晚餐。我說,您也應該來這裡嘗試一下,不該在家裡浪費時光。”阿代爾本想平息此事,但弗萊斯基此時已經怒火沖天,他大聲喊道:“她在哪兒?!我說,我現在就要見到我的妻子。馬上就要看到!”

“哦,別胡鬧,弗萊斯基——”

阿代爾顯然已經攔不住他了。弗萊斯基不顧阿代爾的阻攔,穿過人羣,看到了正在和長官笑着聊天的亨利特。他不出聲地走到了她身邊,當她發現他時,臉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她太瞭解自己的丈夫了,她看得懂他的表情。

“山姆,你怎麼來了?”她故作鎮定地對長官說:“我想向您介紹一下我的丈夫。他非常喜歡馬,也養了一大羣馬——”

“但我更喜歡過寧靜的生活!”弗萊斯基突然大聲說道,“你不是也一樣嗎?”

“那麼,您現在過來,是想給我一個驚喜嗎?”亨利特巧妙地提醒道,“在這麼多人面前,想給我驚喜嗎?”

“是的。”

亨利特看了看手中的餐盤,對長官說:“理查德,我實在抱歉,您的父親原來也是不贊成我們的。但……但我和山姆還是違背了他們的意願,是嗎,山姆?”亨利特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不僅如此,我還咒罵他、羞辱他、詛咒他……”弗萊斯基看着長官說,“這樣聽起來,我是不是很過分?即便是這樣的人,依舊成了她的新郎。您是不是覺得她嫁錯人了?”

長官說:“毫無疑問,是這樣的。”

“這麼看來,我原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裡。但我還是來了,我的錢和其他人賺來的一樣乾淨,”他將一塊金幣丟了出去,“山姆·弗萊斯基先生有錢,付得起他妻子的晚餐。我不希望您的那位堂弟用這個來討好她。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要是我不給他錢,那麼他一分錢也賺不到。非常明顯,他一分錢都賺不到。”

長官生氣地說:“我不會假裝您已經知道了我的姓氏,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對於您的妻子,我記得非常清楚。她是我的親戚。我想,您應該知道這一點——”

亨利特不想再聽下去了,她默默地將餐盤放在餐桌上,心如死灰地走了出去。走到最後,她甚至在跑。阿代爾連忙跟了出去。

他們又回到了白色石房子。亨利特坐在桌邊,哭着說:“他爲什麼要這麼做?是他要我去參加的,爲什麼又來破壞這一切?”

“因爲嫉妒。”

“嫉妒什麼?”

“在他的內心裡有一種憎恨——對淺薄的憎恨,對財富的嫉妒。您是怎麼忍受這樣一個人的?您應該回到愛爾蘭去。”對於今天晚上的事,阿代爾也很氣憤。

“怎麼可以這樣?”亨利特說,“我已經做了許多錯事,愛上他是我的錯,嫁給他也是我的錯。我們也沒有孩子。他想在這個新的國家拯救自己的靈魂,可他爲什麼要恨我呢?”

阿代爾說:“我可以非常確定地說,你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您不欠他什麼。”

這句“不欠他什麼”,讓亨利特更加激動了,因爲她心裡一直有一個不能說出來的秘密。她嚴厲而憤怒地說:“如果您知道,您就不會這麼說了。我是山姆的一部分,這將永遠不會改變。在很久以前,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就知道是這樣的,什麼都不能改變我們。”

亨利特看向天花板,開始回憶他們的過往,“我們曾一起騎馬,騎很遠很遠的路,然後一起度過許多許多個小時。山姆總是跟在我的後面,安靜並充滿敬意地看着我。我在陽光下顫抖着,因爲我能感受到他對我的愛意。我哥哥對這件事從來都不干預,即便我們去了很遠的地方,因爲他信賴山姆,他相信山姆絕對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山姆總是會坐在臺階上,看着太陽西沉,看着海洋,看着陡峭的海岸線,這就是他對我的愛。我知道,他對我的愛無須掛在嘴上,他的愛爾蘭口音也讓我覺得非常甜蜜。其實我們之間從來都沒有說過……只是有一次,我們騎馬回來之後,山姆牽着我的馬站在外面的街道上,他就要跨上馬走了,突然用沙啞的聲音向我表白。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快要死掉了。然後我對他說,親愛的山姆,讓我來拯救你吧……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拿着我騎馬的裝備跟他去了海邊,我們騎了一整夜的馬,直到天空下起了細雨。那裡有一艘船,船上有一個人跟他換了衣服,雖然很不情願。然後,我們兩個繼續騎兩匹馬,又一起騎了非常遠的路,一直走到綠色的森林邊緣。烏雲還在我們的頭頂,它們見證我們成了夫妻。”這段回憶在亨利特的心裡十分甜蜜,她笑着繼續說道,“我們還一起吃了婚禮的早餐,這是一個很好的結尾。我就坐在桌子的這邊看着山姆。雖然他很累,但他是一個很愛整潔的人,在這方面他一直都很在意,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更是如此。他笑着,唱着,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可就在這時,我的哥哥達蒙進來了,他是鐵石心腸,而這是他唯一的優點。他的手裡拿着槍,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殺意。他對我說:‘你結婚了嗎?’我說,是的。他說,那麼這個人就應該死掉。他把槍對準了我。山姆連忙跳了過來,用他的身體擋在我的前面。而我馬上從抽屜裡拿出了手槍,緊接着,我就開了槍。就這樣,達蒙死了。他就死在山姆的手邊,就死在他的手邊……”

亨利特說到這裡,便開始哽咽,她難過極了,但還是堅持說下去:“當時,我哥哥的眼睛裡充滿了驚訝,當他倒下去的時候,他的手槍並沒有保護他。一段時間過後,他們在窗邊找到了一顆子彈。他們說是山姆開的槍,因爲他認了罪。”

她終於說出了心裡埋藏多年的秘密,這個秘密摺磨了她這麼久。在七年後,她終於說了出來。壓力釋放出來,亨利特不禁掩面而泣。她哭得像個孩子。她說:“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償還欠山姆的債。我……我是這樣軟弱無助……這麼多年來,我的家族不讓任何人接近我,他們不想要我這個有醜聞的成員。最初的幾個星期裡,我一直躺在牀上,我想清楚了他爲我做的事。他有機會爲自己辯白,他可以擺脫罪名,也可以離我遠遠的,但他都沒有,他爲我做的太多了。如果我是一個誠實的人,知道了他和我的事,就沒有任何一個字可以表達他爲我所做的一切。”

亨利特將手伸向阿代爾:“我不能再說了,您能理解的,對嗎?我不敢去自首,但是我……我已經做了我可以爲他做的一切。我跟着他到了這裡,有的時候,我會和他說說心裡話……”

這一番傾訴讓阿代爾心疼不已,他對亨利特說:“您怎麼可以一直這樣生活?”

“除了這樣,我還有更好的選擇嗎?我……我已經……如果他知道我在他身邊,他會覺得安慰。”亨利特說,“查爾斯,我把希望寄託在您的身上了。當您出現的時候,我就不用只想着自己所承受的痛苦了。我原以爲,可以在這個新的國家終止一切痛苦。但有太多愚蠢的事……我不能再說了。那……那就得看運氣如何了,看命運如何對待我們了。我心裡的痛苦幾乎快要把我燒死了。我是如此邪惡的女人!我……我實在不應該讓他來替我頂罪。我心裡太難受了。這讓我變得……山姆沒有時間陪我,所以他想要盡力補償,但是……這樣一點兒也不好,查爾斯,這樣一點兒也不好。因爲這原本是我的責任。有時候甚至我自己都覺得我很沉悶,很沉悶,很沉悶。我實在沉悶得無法忍受了。沒有人可以來幫我。”

阿代爾看着亨利特痛苦的樣子,立刻站起身來,從背後抱住她,說:“沒有一個男人會白白犧牲的,您覺得他可以理解,是嗎?哦,親愛的,讓我來給您依靠吧。好了,好了,親愛的!當山姆不再心疼您的時候,他也就失去了所有。”阿代爾吻着亨利特的臉頰。亨利特雖然沒有反抗,但一直說:“不,查爾斯,您不會明白的,您不會明白的……”

這溫情的一幕,都被從外面走進來的弗萊斯基看在眼裡。他不禁氣憤地說道:“您在長官家裡的時候,不會做這種事吧?”

阿代爾看着弗萊斯基,並沒有驚慌,而是走向他。

“給我出去!”弗萊斯基命令道。

亨利特立刻跑過來,站在兩個人中間,對弗萊斯基說:“山姆,我想,你誤會了。”

“您聽到我的話了嗎?”弗萊斯基喊道。

阿代爾說:“是的,我聽到了。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和她說話。您知道她做出的犧牲嗎?她根本不欠您任何東西。”

“查爾斯,求您了,別說了。”亨利特焦急地勸說着,“我們明天再談吧。”

弗萊斯基說道:“我覺得,他今晚是不能待在這裡的。”

阿代爾說道:“您覺得,我不敢和您待在一起嗎?”

兩個人針鋒相對,亨利特在中間勸慰着。氣急敗壞的弗萊斯基突然又大喊一聲:“給我滾出去!”

整棟房子立刻恢復了安靜。

阿代爾在往外走的時候,突然回過頭,說:“我會的。但您給我記住,您是個傻瓜。我明天還會回到這裡的。”

門外的馬車聲響起,車伕已經駕車離開了,阿代爾立刻騎馬追了出去。弗萊斯基夫婦看向外面,亨利特突然說:“天哪,他怎麼可以這樣?山姆,快去阻止他,求你了,一定要阻止他。他不會騎馬,會摔死的。”

“那更好,隨他去好了。”弗萊斯基說着,轉身離開。

亨利特跟在他身後,說:“你到底是怎麼了?你今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弗萊斯基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亨利特吃了一驚,但繼續說:“你之前不是這樣的,你從來不會這麼魯莽的。現在,你就像個男人一樣回答我,你到底是怎麼了?”

“你應該知道我是怎麼了,你喜歡的男人也知道。你們兩個這樣對我……可惡!”弗萊斯基說完,剛想上樓去,卻聽到了門口傳來的腳步聲。

只見阿代爾半身都是泥,從門外走了進來,他說:“那匹母馬陷進泥坑裡了。我……我沒能拉住繮繩。它現在還在亂踢蹬,根本停不下來。我也沒辦法。”

“那就好,我有辦法。”弗萊斯基立刻衝上樓去。下樓時,他手上拿了一支手槍。

亨利特在後面追問道:“你是要射死那匹馬嗎?哦……可是,你還沒弄清楚事實呢!”

震耳欲聾的槍聲過後,弗萊斯基回到了房子裡。他怒視着阿代爾,說:“你!這位紳士!你這位該死的紳士!”他怒氣衝衝地舉起拳頭揮向阿代爾,阿代爾當然做出了防衛。一陣混亂,槍聲再一次響起,阿代爾倒了下去。

幾天的光景,白色石房子又恢復了往昔的樣子。米莉的腰上又掛上了這棟房子的鑰匙。她給站在門外的弗萊斯基送上咖啡,並且說:“先生,我知道有人給您惹麻煩了。您要承受的困擾實在是太可怕了。”米莉想了想,又說,“我是指阿代爾先生。當然是他,我已經和您說過了。”

這時,馬車從外面回來,但車上只有溫特,沒有女主人。於是弗萊斯基問道:“她在哪兒?”

溫特回答說:“亨利特女士沒有見到阿代爾先生,她堅持要等到見到他後再回來。”

亨利特一直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她對過來送咖啡的女僕說:“你好,我想見見阿代爾先生。我已經等了好幾個小時了。”

女僕說:“我們被下達了嚴格的命令,不能讓您進去,亨利特女士。”

屋子裡,除了躺在病牀上的阿代爾,還有長官、醫生和克里甘將軍。長官問醫生:“您知道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嗎?到底是什麼讓他這麼鬼迷心竅?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又對虛弱的阿代爾說:“查爾斯,對不起,我還有自己的事務,讓這位將軍留下來陪你吧。他們肯定會替你把弗萊斯基捉拿歸案的。”

“在我看來,長官,最好還是別讓他說話。他現在還有生命危險,您明白嗎?”醫生在一旁建議道。

“你不能繼續這樣保護這個女人了,如果你死了,我身邊就沒有親人了。”長官對阿代爾說。

阿代爾用盡力氣露出了一絲微笑,虛弱地說道:“我想,我不會死的。”

“查爾斯,這可不是開玩笑。”

“關於這一點,我也同意。”

醫生說:“你們兩個還是出去吧。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他需要休息。現在你們必須離開。”

長官說:“是的,我想,我也是時候離開了。不用你在這裡囉唆,你以爲你是誰啊?”他又對一旁的克里甘將軍說:“走吧,我們得開始行動了。”

當他們走出病房的時候,亨利特立刻站起身,關切地問道:“告訴我,他怎麼樣了?”

與之前的見面不同,這次長官沒有刻意討好她,而是嚴肅地說:“您最好去問問醫生。到目前爲止,我能告訴您的就只有這麼多了——如果查爾斯好起來,我會馬上送他回家;如果他死了,我就吊死您的丈夫。無論是哪種情況,我都不會讓弗萊斯基先生在我的殖民地上肆意妄爲。您最好回去祈禱。”

“可是,這可能嗎?”

“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長官說,“在這片殖民地上,那些犯過罪的人只有安分守己,才能擁有自由。”

“可這是一場意外。”亨利特極力爲自己的丈夫開脫,“他不該受到這樣的指控,他不是有意的。”

“我親愛的女士,昨天晚上我和查爾斯的對話,讓我對弗萊斯基先生已經有了初步的印象。他原本不是有暴力傾向的人,他只是想要保護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長官說:“可他本來就是一個罪犯,他已經不能爲自己辯護了。”

亨利特聽到這裡,不得不說出了另一件事:“全都錯了。但他從來都不是罪犯……”

“我的天,夫人,”長官吃驚地問,“他可是殺害了您哥哥的兇手啊!”

亨利特虛弱地癱坐在椅子上,說道:“不,是我殺死了自己的哥哥……”

長官走了過來,坐在她身邊,問道:“您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是的,是的,我知道……山姆替我頂了罪。我向他承諾過,我永遠不會讓他孤單。也許他會原諒我的,因爲他知道這是爲什麼。”亨利特啜泣着說了這段話。

長官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說:“但是,亨利特女士,如果您還堅持這麼說,我就要履行自己的職責了。您得知道,我是這裡的長官,這是我堅持的原則,也是我的職責所在。這位將軍會告訴您,我的職責是什麼的。”

“是的,長官說得很對,夫人。”站在一旁的克里甘將軍走過來,說道,“如果您承認您犯了死罪,我們就必須把您遣送回愛爾蘭,給您定罪。”

亨利特看着長官,說:“是的,我告訴您的都是實情。山姆和我是私奔的,您知道。我們是因爲害怕,所以才私奔的。”

當亨利特回到家時,弗萊斯基正坐在沙發上抽菸,他一直這麼焦急地等待着。亨利特對他說:“他們派人送我回來了。他們不讓我見查爾斯。我想,他也許會死。如果他還活着,他們會把他送回國。但看起來,如果他死掉了,事情更好。我……我見到長官了,還有一位將軍,他叫什麼名字來着?克里甘。他就叫克里甘。他們都不相信我說的話。這真像一場噩夢。他們要把我遣送回愛爾蘭。”

聽到這裡,弗萊斯基突然擡起了頭,看着她。

“你知道嗎?”她趴在弗萊斯基坐着的沙發的扶手上,抱着他的胳膊哭泣,“我告訴他們,是我殺死了達蒙。”

“你……”弗萊斯基立刻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卻被亨利特按住了。她繼續說:“我知道,山姆,我知道我違背了當初的承諾。但是我必須這樣做。這是我唯一的辦法了。哦,上帝,爲什麼會這樣?你爲什麼一點兒都不憐憫我呢?”

“是送回愛爾蘭嗎?”弗萊斯基說,“那就是他們要送你回去的原因——他們已經安排好了。他們靠着政府這個後盾,倚仗強大的勢力。現在,你那尊敬的查爾斯·阿代爾已經收拾好行李了。而他的女士會緊緊地跟隨他而去。那麼我要怎麼做呢?坐在自己的房子裡,然後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麼做嗎?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跟別人回去嗎?看着喜歡自己妻子的人跟她在一起嗎?”

“你錯了!你錯了!”亨利特哭喊着,“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山姆,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跟你一起走,又能怎麼樣?這不過是一場交易,就是一個騙人的幌子!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你早就變了心,但我不會!你踐踏了我這麼多年爲你做的一切,你居然愚蠢到自己把事情說出去。那你就自己去承擔後果吧,我不再管了!”弗萊斯基氣憤地說。

亨利特抱住他的胳膊,說道:“我這麼做都是爲了你。否則他們會逮捕你的。”

弗萊斯基正在氣頭上,他不相信她的話,於是甩開她的手,說道:“你會因爲說謊而被吊死。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笑得如此燦爛。你是那麼喜歡跟你那個家族、那些有共同語言的人在一起!如果你想去,就去吧,我不再管了!”說完,弗萊斯基便氣沖沖地離開了這棟房子。

亨利特在後面哭喊着要他留下:“山姆,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山姆,你想錯了,你錯了……”

在亨利特就要追上山姆的時候,米莉突然出現在他們中間。她假裝善意地伸出雙手把亨利特抱住,說道:“哦,別當真,他只是在氣頭上,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我想,遲一些他會想明白的。”

亨利特趴在她的肩頭上,大哭起來。

阿代爾已經回到了長官的府邸,只是傷口並沒有痊癒,右手還纏着繃帶。此時,他正坐在椅子上,用左手寫字。

“我以爲你是左撇子呢。”長官穿着睡衣從另一個房間走過來看他。

阿代爾笑了笑,說:“沒辦法,這是我剛學會的。”

“哦,抱歉,我打擾你了。”長官坐在他身邊,說,“但是我還得說,這對我來說很難,事情很棘手。我剛剛見了醫生,他說你已經好很多了,沒有危險了。”

“哦,我沒事,下個星期就可以出門。”

長官問道:“那我們應該拿他們怎麼辦呢?我該怎麼向你的父親解釋這件事?這可不是一個笑話。我必須和你的家人坦白這件事。”

“哦,是的。”

“你也許並不覺得這有多嚴重,但我不能容忍在我的殖民地上出現醜聞。這太難堪了。”長官說,“實際上,你跟那位女士還得坐一艘船回去。”

“什麼意思?”阿代爾激動地問道,“她要離開這裡的家嗎?”

“她要被遣送回國。”長官說,“不過,這都無關緊要,反正你們都要離開這片殖民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阿代爾有些着急地問道。

“克里甘將軍要盡到自己的職責,而對我們這些留下的人來說,也是一樣。雖然我的職責範圍比較廣……”

“到底怎麼了?你對她做了什麼?”

長官不再隱瞞,於是說:“她自己認了罪。她自己親口承認,是她槍殺了自己的哥哥。”

“認罪了?”阿代爾自言自語道,“這對她來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又問道:“她現在還好嗎?”

“你最好問問醫生,醫生正在去她那裡的路上。好了,我得先走了。你好多了,這一點讓我很高興。”

長官離開了,阿代爾又發了一會兒呆。

夜幕再次降臨了,與以往不同,今天風很大。弗萊斯基站在窗前發呆,突然聽見有人叫他,便走到沙發那裡。

“先生,您在嗎?”米莉來到客廳裡,對弗萊斯基說,“醫生已經走了。晚餐很快就好。”

“醫生怎麼說?”

米莉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說:“我可以坐下來嗎?”

弗萊斯基擡了下手,示意她坐下。今天米莉顯然精心打扮過,她沒有穿女僕裝,而是選了一身青色長裙,再加上腰間掛着的鑰匙,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她優雅地在他對面坐下,說道:“她不想相信自己有多勇敢,現在已經好多了。她現在已經好了,您知道的,您知道她之前是什麼樣子的。她總是要吃安眠藥,沒有它就睡不着。現在她又需要了。”

米莉將藥瓶放到了桌子上。弗萊斯基將藥瓶拿起來看了看,說:“她還說了什麼?”

“她有時太激動了,她總說自己有麻煩了。”

“她說什麼?”

“沒什麼。她不是很清醒。”米莉一邊回答問題,一邊擺弄着自己的裙子,“她也不需要說什麼,如果讓她去一趟長官的府邸,她就會好一些。我想,她有些神志不清。”

弗萊斯基站起身,抽了口煙。這些話是他不想聽到的,但他又覺得米莉說得沒錯。

米莉繼續說:“如果那樣,我想,她很快就又成了之前的樣子。上帝總是把最好的帶給大家。”她悄悄地瞥了一眼身後的弗萊斯基,“如果夫人真的回去了,那麼您需要再找個人來照顧您。唉,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對您虧欠了多少。”

“我會和她一起回去。”弗萊斯基堅定地說道。這句話讓米莉十分吃驚,她猛地回頭看向他,重複道:“您要和她一起回去嗎?”

“是的,我必須和她一起回去。”

“但是這棟房子呢,弗萊斯基先生,您打算怎麼處理它?”

“我會把這裡的一切都賣掉。”

“但是,如果您離開了這裡,您就什麼都沒有了。她也不一定會領情啊。”米莉極力說服他留下,但又不能說得太直白,只能找出各種讓他留下的理由。但顯然這些都不是弗萊斯基看重的。

“我知道,現在什麼都不重要了。”

米莉連忙說:“她還有一個什麼都可以爲她做的朋友呢,無論如何,她都是一個女人,她會和阿代爾先生在一起。”米莉想再次用這個理由來說服弗萊斯基,但他不爲所動,於是她站起身來,激動地說,“您要離開這裡,可是一件很重大的事,弗萊斯基先生。不要這麼做,先生,不要。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吧。我會好好地照顧您。我會爲您而死,您是知道的。我可以爲您做任何事,山姆。”

弗萊斯基穿上外套,站在原地說:“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們永遠都不能回到過去了。”

“米莉,米莉……”亨利特又開始用淒厲的聲音喊她了。米莉不得不往樓梯口走去。弗萊斯基先生說:“讓我去。”

米莉卻極力勸阻道:“您還是待在這裡吧,弗萊斯基先生。或許她現在不想見您。”

“你去把窗戶關上。”

“我會照顧好夫人的。讓我來吧,弗萊斯基先生。”米莉依舊跟在弗萊斯基的身後,試圖阻止他。但她的“主見”惹怒了他。他轉過身,嚴厲地說:“按我說的做!”

弗萊斯基走到樓上,敲了幾下門,裡面有些動靜。當他推門進去時,發現亨利特正站在牀尾找東西。她看見他後,說道:“山姆,過來。”她在窗邊的沙發上坐下來,“過來我身邊,我想和你說說話。”

弗萊斯基走過去,坐好。亨利特用很神秘的語氣說:“請你讓它快點兒離開,好嗎?讓它走吧。”

弗萊斯基拉着她的胳膊說:“好的。”

“那裡……就在牀上。它總是在那裡,總是這樣,看着我,朝我尖叫。”

弗萊斯基看了看牀,對她說:“沒事了,它不在了,不會再來了。”

“你別騙我,難道你沒看到嗎?”亨利特情緒低落地說,“山姆,對不起,我太虛弱了……”

“別再想了,它也是人,只是存在於你的想象中,知道嗎?我告訴你,那裡什麼都沒有。”弗萊斯基厚實的雙手抓住她的胳膊搖晃着,想要她清醒過來。他把她扶起來,並且把她帶到牀邊,讓她自己看清楚。亨利特怯生生地靠近牀邊,然後被弗萊斯基扶到牀上躺下。他溫柔地說:“這上面什麼都沒有,你剛纔只是在做夢。別害怕。”他爲她蓋上被子,“我會給你多點上幾根蠟燭的。不要發抖,你一定可以戰勝自己。面對它,只要你敢於面對,你就可以戰勝它,你可以做到,把它從你的頭腦中趕走。”

弗萊斯基一直認爲亨利特的反應是由於她的精神出了問題。他見她已經乖乖地躺在牀上,便離開了屋子。可弗萊斯基剛剛邁出房間的門,亨利特便又起身找起了那個可怕的東西。外面雷聲轟鳴,還打着閃電。亨利特走到牀尾,又繞到另一邊。她鼓足勇氣將被子掀起,一顆可怕的頭顱出現在白色的牀單上。那是一顆如干屍一般的灰色人頭,面容枯瘦,雙眼緊閉,頭髮披散着,嘴巴張開,可以看到魔鬼一樣的獠牙。這一切不是亨利特的想象,也並不是噩夢,那個嚇人的東西就這樣真實地出現在她的眼前。而這顆人頭,就是上次有人要賣給弗萊斯基的那顆。亨利特暈倒在牀邊,眼睛裡還噙着淚水。

不知過了多久,亨利特的意識慢慢恢復過來,她微微地睜開眼睛。她的頭就枕在牀邊,只是身體還很僵硬,不能動彈。她當然記得那顆人頭,於是小心翼翼地看向它曾出現的地方。然而這一次,亨利特不僅看見了那顆可怕的人頭,還看見了一隻手——一隻屬於女人的手。她慢慢地把它拾起,並且輕手輕腳地走向旁邊的櫃子,將人頭放進櫃子上的籃子,再仔細地蓋好。

亨利特看得很清楚,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米莉。她不知道米莉還會做些什麼,於是假裝還沒有清醒,又將眼睛閉了起來。當她聽到腳步聲時,她又睜開眼,看見米莉從壁櫃裡拿出一瓶酒。酒瓶碰到壁櫃,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響。亨利特連忙又將眼睛閉起來,因爲她知道米莉一定會注意她是否醒了。

亨利特在確保不被米莉發覺她已經醒了的前提下,偷偷地注視着米莉的一舉一動。米莉將酒倒進一隻杯子裡,隨後又從口袋裡拿出一瓶東西摻兌到酒裡。亨利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當然知道那一小瓶東西一定是毒藥。她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看着米莉拿着酒杯走了過來。

“好了,亨利特女士,現在您可不能放棄,我帶了一些喝的東西給您,喝了它吧。”米莉像平時一樣用溫柔的聲音對亨利特說道,“然後您就會睡得很香甜。把它喝了吧。”

亨利特吃驚地看着她,無法動彈,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大喊山姆的名字。突如其來的叫喊聲把米莉嚇了一跳,於是她盡力勸慰亨利特說:“女士,您這樣叫會把主人吵醒的,會嚇到主人的。”

“山姆!”亨利特又用盡全力,喊叫着丈夫的名字。

米莉小聲對她說:“我想,您這樣做是沒用的。您要冷靜。您在做什麼啊?”米莉不明白爲什麼一向聽話的亨利特今天如此反常,便在她旁邊小聲唸叨着:“小聲點兒,小聲點兒……”

亨利特滿臉恐懼地看着她,不停地喘着粗氣。

就在這時,弗萊斯基從門外走了進來。他詫異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了?”

米莉鎮定自若地說:“她不肯喝藥。”

亨利特則哭喊着說:“這個女人想殺了我!”

弗萊斯基很吃驚地問:“你在說什麼?”

米莉則在旁邊說:“她現在有點兒神志不清。”

亨利特掙扎着,想從地上起來,並且說:“她想讓我喝了這個有毒的藥。是我親眼看見她把毒藥倒進去的。”

弗萊斯基走到妻子身邊,扶她起來。

米莉突然將酒杯扔在地上,說道:“不,我沒有。”

亨利特哭着說:“去看看那隻籃子,你去看看那隻籃子。”

米莉本想搶先一步過去,但弗萊斯基還是早她一步打開了籃子。他看了看籃子裡的人頭,又看了看米莉,緊接着又看到桌子上有一隻藥瓶。他拿起它,仔細地看了看藥瓶上的文字,確定那是毒藥。

他看着她,問道:“所以,這些都是怎麼回事?你真的想害死女主人?用最惡毒的毒藥!”他步步逼近,米莉步步後退躲閃。

“您……您告訴我了,我怎麼可以讓您離開呢?我怎麼可以讓您白白地自我犧牲呢?我知道,我必須阻止您!”米莉依舊把理由說得冠冕堂皇。

“我……我沒有辦法理解。”弗萊斯基激動地對走到他身邊的亨利特說,“亨利特,你不會以爲……”

“不,不,我當然不會……但我知道她爲什麼要這麼做,我想,她的想法是對的……”說着,亨利特放聲痛哭起來。

米莉絲毫沒有悔意,依舊強勢地說:“我不是您的僕人。她毀了自己,也會毀了您。”

弗萊斯基對米莉吼道:“是你投的毒!”

亨利特說:“米莉,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愛他,是嗎?”

這個問題使得米莉立刻轉過頭來看她,說道:“不,不要這麼說,我會原諒您這麼說我。”

“可是,爲什麼不能這麼說?”亨利特說,“你想殺了我,可這也殺了你自己。我已經對這種事見怪不怪了。我現在知道了,爲什麼每天晚上都會有那麼多的怪人頭,這麼多年來,我都是這樣度過的。而你,一直都想取代我,對嗎?你不想讓我待在這個位置上,你想讓我的丈夫恨我,所以採取了這樣的方式。”

此時,米莉還想極力否認自己過往的行爲,她對弗萊斯基說道:“聽我說,她現在已經瘋了。她喝了很多酒。”她看了一眼弗萊斯基,繼續說道:“醫生沒能及時趕來,那就讓上帝來懲罰她。”說着,她從自己的腰帶上取下鑰匙,高舉雙手向亨利特走去。

弗萊斯基一把攔住她,罵道:“你這個蠢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亨利特抱住丈夫的胳膊,說:“山姆,我要解僱她。”然後又對米莉說:“米莉,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做這麼可怕的事。我不能理解你的這種愛,如果你說這就是愛。我想,這並不是愛,它與愛差之千里……你是怎麼想的,山姆,你呢?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你都知道,不管是誰想殺了我,都是一種謀殺行爲。”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米莉質問道。她的話引來了弗萊斯基仇視而憤怒的目光。米莉連忙說:“哦,不,弗萊斯基先生,我對您來說纔是最好的,我知道。我只是想爲您服務,我可以爲您殺人,也包括幫您照顧這個酒鬼。”

米莉的話讓弗萊斯基越來越憤怒,他衝上前去,一把奪下了她手中的鑰匙。

“哦,不……”米莉的反抗顯然已經沒用了。她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重要。他還是深愛着自己的妻子。現在無論是詆譭還是表白,都沒用了。這個傷心的女人哭着逃離了這間屋子。

弗萊斯基本來不想讓她這麼輕易地走掉,但亨利特說:“山姆,讓她走吧。她不會再對我造成任何傷害了。”

弗萊斯基看着米莉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樓梯,突然發現,家裡又來了不速之客。

“你們來得很晚,先生們。”弗萊斯基剛剛經歷了這麼令人震驚的事,但還是能冷靜地應付接下來的事。

“是的,我想,我們還是晚上過來比較方便。長官認爲,處理醜聞事件,最好還是在晚上進行。”來人說。

“你們想要做什麼?”

“我們來這裡,只是想得到您的證詞,弗萊斯基先生。”

“來我的房間吧。”

“不了,我想,我們可以馬上解決好這件事。”來人繼續說,“關於您妻子的事,我想,您一定已經知道了。她親口承認是她自己殺死了她的哥哥。我們希望可以得到您的配合,爲我們提供證詞,說出事實的真相,以免將痛苦的時間延長,這樣對大家都好。”

弗萊斯基默默地聽完,然後說:“您的意思是,要我幫助你們吊死我的妻子嗎?這樣的話,你們也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我覺得,您不能這樣理解問題。”

“可我認爲就是這樣。”弗萊斯基說,“無論怎樣,你們都不會從我這裡得到任何證詞。”

“從您的角度來說,或許是這樣。”

“我認爲,就是這樣。現在你們可以離開這裡了。”

“那就是您的事了,”來人警告他說,“我需要提醒您,您會以謀殺查爾斯·阿代爾的罪名被逮捕。如果您仍然是這樣的態度,那麼您很快就會被逮捕。”

“那只是一場意外。”

來人說:“我得提醒您,這是您第二次犯罪,除了在新威爾士那次,這是您第二次犯罪。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是的,我知道。”

“您要知道,您會因此被吊死。但我覺得,我們不應該這麼做。所以我才警告您,您這種態度會讓您很快被逮捕。您會發現,您的日常生活很快就會改變。”

弗萊斯基說:“但我沒有開槍殺阿代爾先生,只是不小心走火了。我說過了,那只是一場意外。”

“或許吧。對您,我已經付出了足夠多的耐心,弗萊斯基先生。我現在還是請您慎重地考慮一下,這已經是您第二次犯罪了。您知道,這有很大的不同,非常大的差別。明天早上,您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說完,他們便離開了。

亨利特走下樓,問道:“他們是來做什麼的?他們是誰?”

“是克里甘將軍的助手。”

“他們想要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一些常規的訊問調查罷了。”弗萊斯基用隱瞞的方式保護着自己的妻子。而亨利特說:“他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我已經認罪了。”

“是的,你認罪了。”

“那他們還想要什麼?”

“想要我的證詞。”弗萊斯基扶着亨利特的胳膊,“不要害怕,我會一直守在你的身邊。”

亨利特哭着抱住了丈夫:“我現在還能做些什麼呢?”

“不用了。犧牲,犧牲,一直以來我們都在爲彼此犧牲,總是這樣。”弗萊斯基看着亨利特的眼睛,說,“誤殺已經成爲事實。失去的感覺令人痛苦,爲什麼我們總是要一直這樣下去呢?”

“沒有人可以打擾你,沒有人可以傷害你。我在你身邊就是安全的。我們都是珍愛彼此的。”亨利特躺在丈夫的懷裡說,像是在陳述,也像是在發誓。

“好了,不說了。明天早上,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山姆——”

“不要再說了……”山姆攙扶着亨利特走上樓去。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衛士過來,帶走了弗萊斯基先生。他走出門的瞬間,突然回頭對士兵說:“我走了之後,你們不能讓任何人騷擾她們。”

“好的,我們會的,走吧。”

亨利特看着弗萊斯基離開,她的眼神立刻變得很堅定,她下了命令:“溫特,去叫馬車,我要去悉尼。”

爲了救自己的丈夫,一位原本弱不禁風、一直活在別人保護傘下的女人終於有勇氣站在長官的辦公室裡。她努力地向長官闡述着自己的觀點,她要救回自己的丈夫。

亨利特站在長官面前,說道:“那樣有什麼好處呢?他們像對待犯人一樣對待他,我想,他們無權這樣做。”

“昨天晚上,克里甘將軍已經給了他機會。他只需要說一個字。”長官回答她。

“哦,對不起,我今天早上看見他們……他們不可以這樣做。”

“他會在他應該待的地方待着。”

亨利特流着淚說:“可是,不能這樣,我感到了絕望。您想要我做什麼?我已經承認是我開槍打死了達蒙,那麼山姆就不應該再進監獄。我已經和你們說了達蒙被殺的真相,這一切都和他無關。”

長官說:“阿代爾先生受了很嚴重的傷,等他身體好些後,他會告訴我們真相的。但是現在我們不能把罪犯放出來。這也是對受害者的保護。我已經親眼看過那個人了,他的確是那種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人。”

正在亨利特感覺到無助、無力辯白的時候,阿代爾從門外走了進來。

“你這個人還真是麻煩,你來這裡幹什麼?”長官斥責道。

“您爲什麼要來這裡?”阿代爾沒理會長官的話。他向亨利特走去,並且說:“亨利特,他們告訴我您來了。我……我聽說您病了。他們說的認罪是指什麼?”

“不,我不是故意的。您還好嗎?查爾斯。”亨利特一直都沒有機會對上次的事向他道歉,如今她看見他好好地站在這裡,真的很欣慰。

阿代爾問道:“您爲什麼來這裡?”

“他們把山姆送進了監獄。”

“我不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長官說:“他現在被關在城市監獄。而你是現場的見證人之一。”

亨利特走近阿代爾,用深沉的語氣說:“您知道的事實比其他人都多,現在就幫幫我吧,告訴他們,應該把山姆放出來,告訴他們都發生過什麼事。他們必須把山姆放出來,把他還給我。查爾斯,”亨利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們說他想殺了您,告訴他們,這只是一場意外。”

長官說:“我們需要知道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樣對你好,對我也好,對亨利特女士也好,我可以這麼說。那是我的——”

“哦,不……”亨利特打斷了長官的話,“阿代爾先生自己知道。”

長官說:“亨利特女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查爾斯?如果沒有,請你馬上離開我的辦公室。”

阿代爾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好吧,那天晚上在舞會之後,我送亨利特女士回到了家。很快,弗萊斯基也回來了。他很生氣,非常生氣,你知道他爲什麼這麼生氣。然後,他就命令我立刻離開他的房子。”他巧妙地把弗萊斯基生氣的理由都歸結到他與長官的爭執上。

阿代爾繼續說道:“我就叫他的僕人送我回悉尼。那天雨下得很大,非常大,我什麼都看不見,然後我們就雙雙陷入了泥坑。我拼命地拉着,但馬還是繼續下沉,所以我才又回去把這件事告訴弗萊斯基。他聽後立刻就出去了,走到馬的身邊,然後用手槍打死了那匹可憐的馬。當弗萊斯基回來的時候,我站得離他很近。發生了一場小意外,我不小心碰到了那把槍,子彈射中了我的肩膀。所以……”

“亨利特女士說發生在門廳裡,是嗎?當時她也在那裡嗎?”長官問道。

“是的,弗萊斯基當時不是很高興,也許就是這樣。我記不清了。”阿代爾說。

長官對他說:“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你所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不管怎樣,這就是我的證詞。”

“可以用你的名義起誓嗎?”長官對他說,“作爲一個男人,這就是你那天晚上所經歷的全部嗎?”

長官再次求證,亨利特則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將自己的手悄悄地伸進了阿代爾的手掌裡。她似乎在給他力量,又是在乞求他的幫助。她親吻了一下他的手背,只聽阿代爾說:“作爲一位先生,我起誓。”

長官對旁邊的參謀官說:“告訴他們,放了弗萊斯基。”

“可是,長官,我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按我說的去做吧。”

長官這樣解決問題,不僅是在幫助他們,也是在維護自己的聲譽,他不想在自己執政期間發生任何醜聞。顯然,這樣是目前最好的解決方式。他對亨利特說:“女士,我知道您已經滿意了。我也做了可以爲您做的事。請您離開吧。我現在很忙,沒有心情去取悅女士。”

亨利特鞠了一躬,倒退着離開。她終於笑了,並且畢恭畢敬地說:“我可以理解,先生。”

一切都恢復了往昔的平靜,只是這一天阿代爾要離開悉尼,回自己的祖國了。碼頭上,弗萊斯基和亨利特都來爲他送行。阿代爾笑着向弗萊斯基伸出一隻手,說:“再見,山姆。”

弗萊斯基握住他的手,說道:“回去吧,回去尋找您的好運。分別只是暫時的。”

阿代爾笑着說:“我是第一個回到自己祖國去尋找好運的人。我已經準備好了。”他又看向亨利特,溫柔地說:“再見,亨利特。”

“再見,查爾斯。”她在他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不要把我忘了。”

“我一定不會忘記的。”

他慢慢地走下臺階。帕特先生跟在他的身後,說道:“真的很抱歉,您就要回去了,先生。”

“不要說抱歉。別這麼想。要想一些將來發生的事——即將發生的事。”

“可您爲什麼要離開呢,先生?”

“這是我必須做的事。”他看了一眼身後的夫妻,說道,“或許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再見!”

“祝您好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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