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畝方塘一鑑開,
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哪得清如許?
爲有源頭活水來。
——【南宋】朱熹《觀書有感•其一》
東瑞皇宮,陰暗的地下密室中。
“澈兒!這麼簡單的劍法都記不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張貴妃憤怒地聲音在密室迴盪,接着便是藤條打在小小孩童身上的“啪啪”聲。
旁邊幾名水月教徒身份的婢女侍衛眼觀鼻、鼻觀心得默默立在一旁。
年僅十歲的方林澈只能咬牙忍住背後火辣辣的疼痛,強迫自己不許流淚。
張貴妃打夠了,美豔的容顏漸漸緩和下來,扔了手中藤條輕輕抱住方林澈,“…澈兒,母妃這都是爲你好,將來有朝一日你要繼承水月教教主之位、要練就過人武藝,這些都必須下一番苦功啊…”
方林澈後背的疼痛讓他有些失神,只能順着張貴妃的話點點頭。
“來人,給二皇子擦藥!”張貴妃似乎很滿意方林澈的順從,招手示意婢女拿了上好的藥膏親手爲方林澈塗上,“澈兒,這就對了,這纔是母妃的乖孩子…”
幾日後,皇帝陛下出宮巡朝一月,張貴妃按例隨行。
御花園西南角,終於得以休息的方林澈坐在樹下仰望晴空,這是他最喜歡的景色,斑駁日影透過樹葉灑下一寸日光,像極了他幾乎是在密室中度過的不長人生。
從一開始方林澈就知道自己並不是當今皇上的親生子,只不過是他那教主父親用來打入朝廷內部的一枚棋子而已,若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讓自己變得有用。
撿起手邊石子發泄似的朝樹上砸去,方林澈隱隱覺得,他的人生也不過就只有一寸光明…
“哎喲!”一聲呼痛聲從樹上傳來,緊接着一個重物夾帶着無數片落葉飛速墜下,方林澈只看到一團白乎乎的東西反射着陽光,然後就被重重地砸倒在地。
“唔!”
“啊!”
方林澈好不容易穩住暈暈呼呼的腦袋,拉起那團白色物體,定睛細看這似乎是被自己仍的石頭砸下來的小東西。
她圓呼呼的小臉白嫩異常,眨呀眨的眼睛映着點點陽光,疑惑而又好奇,“你在樹下做什麼?”
“…不做什麼。”方林澈認出了這個小女孩,她便是當今聖上最疼愛的小公主方若雪,自己名義上的妹妹。
對這個與自己不同,一出生就享盡寵愛的公主,方林澈也說不清他是什麼感受,只覺得看着她就好像直視正午陽光般的刺眼。
“我好像見過你。”方若雪湊近方林澈的臉,仔細回憶。
方林澈早就聽聞這位小公主的記性不好,除了親近的人誰都記不住,也不想跟她浪費時間,將方若雪放到地上站好後,他轉身就要走。
“等等!”方若雪不依不饒地拉住方林澈不放,“你等一下,我真的應該見過你的…”
應該見過?方林澈心中泛起異樣的情緒,名義上他們雖同是皇帝兒女,可方若雪毫不費力就能走在陽光下,而自己幾乎是拼上性命也只能終日活在密室中…
“公主殿下不用麻煩了,即便知道了我是何人,對你也毫無用處可言。”方林澈淡淡地說。
“用處?”方若雪盯着他說,“爲什麼你要對我有用處?”
方林澈被她沒頭沒腦的反問搞得措手不及,皺着眉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方林澈眉頭皺了起來,方若雪以爲面前的小哥哥是在氣自己沒有記住他的名字,於是趕忙想要彌補,認真地望進方林澈的眼眸,方若雪說道:“這,你別生氣啊,只要你是你就好了,沒用處也沒關係…”
沒用處也,沒關係…?方林澈眉頭皺得更深了,在她的世界中,竟是連思維都與自己截然不同。
方若雪突然拉住方林澈的手,拖着他就往落雪院走,“汀嵐說過要是我再忘記誰的臉,就直接帶去找她,她給我列本名冊畫像備用…你不要生氣了,都是我不好,總是忘記名字…”
方林澈在好多年之後都想不明白,爲何當年自己沒有甩開她的手,那傻傻的稚氣臉龐在光影下彷彿有種魔力,讓人無法抗拒,若當年沒有被那小小的手心拉着走,或許很久很久以後的故事,會是完全兩樣。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傻瓜力量大”?抑或是他心的深處也在期盼,期盼這名爲`天意`的相遇,能帶自己走向不一樣的前方…
落雪院。
“公主,這位是二殿下,你的二皇兄…”年方十五歲的汀嵐耐着性子給方若雪解釋。
“二皇兄?那你也是我的哥哥對不對?”方若雪歪着腦袋端詳方林澈,突然開心地拍着手, “太好了!父皇說只有`哥哥`跟着我才能出宮,現在就行了!”
“…...公主,皇上那是指的太子殿下,”與汀嵐同是十五歲的沈哲年少不凡,如今已是身有官職品級的御前侍衛,“太子殿下此刻離京在外,所以你仍是不得出宮的。”
方若雪聽了,皺着小臉望着沈哲,滿眼委屈,似乎在醞釀着淚水。
那可憐兮兮的表情讓沈哲有些受不住了,他正準備轉身離去避避風頭,卻晚了一步被方若雪一把抱住腰間,“嗚嗚…我要出宮我要出宮我就要出宮…嗚嗚,沈哲你說話不算數,你說過無論我要什麼你都答應的…嗚嗚,你騙人…嗚嗚…”
方若雪一邊哭,一邊把鼻涕眼淚一股腦地往沈哲那御賜的侍衛錦服上蹭。
“公主,你別哭啊…”方若雪似乎受了天大委屈的抽泣聲,讓沈哲那在她面前本就不堅定的意志頃刻崩盤,萬般無奈下只得答應,“…這,好吧,不過我會親帶一隊御林軍隨行相護,公主你要答應我絕對不能亂跑!”
方若雪見沈哲應承下來,一把抹乾了眼淚,拉着汀嵐開開心心地跑回房間收拾行裝去了。
一直默不出聲在旁邊看着的方林澈,徹底被方若雪困惑到了,這真的就是那傳聞中傻乎乎又記性差的小公主……?
宮門口,方林澈遠遠地看到了張貴妃留下在他身邊監視的一名宮女。
“參見公主、二皇子殿下。”那名宮女走到近前行禮。
“你是哪裡的宮女?”汀嵐問道。
“奴婢奉張貴妃之命照看二皇子。今日二殿下的功課未完,所以奴婢特來迎他回去…”
“…你是說,二皇兄不能跟我出宮了?”方若雪問。
“回公主,是的。”
方若雪聽了連忙將方林澈擋在身後,望着沈哲一臉祈望。
沈哲收到方若雪求助的眼神,一步走到那宮女面前,“功課什麼的改日再做也無妨,公主和二殿下今天要外出遊玩。”
“還望公主贖罪,奴婢奉了貴妃懿旨,不得不如此…”
“大膽!”沈哲沉聲一喝,“公主殿下也是你能攔之人?事後貴妃若怪罪下來,我等自會向皇上交待。”
宮女見沈哲搬出皇上來,暗知自己恐怕攔不下他們,只能抱着一絲僥倖之心,看着方林澈說:“…二殿下,貴妃娘娘對您期望極高,若是知道您如此玩物喪志,豈不是令她傷心?”
方林澈眼前瞬間出現了那密室中的日日夜夜,御花園樹下的寸許陽光根本無法驅散他頃刻冰冷的體溫。
“二皇兄!”方若雪見他猶豫,急忙拉着他猛烈搖晃,“二皇兄你陪我去吧陪我去吧!太子哥哥說京郊草場的天美極了,就像洗過的藍色幕布,風一吹彷彿就能讓人飛起來…”
飛起來嗎?方林澈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張無比湛藍的天幕,閃爍着無可企及的廣闊。
察覺到他動心了,方若雪一邊腳下不停地拉着方林澈往宮外跑,一邊對那宮女喊道:“我不管什麼懿旨不懿旨的,總之如今父皇和太子哥哥都不在,這裡就是我說了算!二皇兄我帶走了!”
汀嵐和沈哲在後面聽得直搖頭,這就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典範啊…
京郊草場。
沒有了宮中的樓閣屋檐遮擋,這裡的天空延展得無邊無際,在初秋涼風吹拂下,廣袤的天幕沒有一絲雜色,鋪天蓋地都是純粹的彷彿透明的藍。
方林澈有生以來第一次出宮,沒有了層層疊疊的琉璃屋檐,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放鬆,頭頂那片藍天,宛若高貴而又襟懷坦蕩的天神,向世人傳達着自由的神諭。
“二皇兄!”
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方林澈還沒有從久望天際的暈眩中回過神來,就被一個不明物體直直地砸在腦門上。
“二皇兄!”方若雪手中握着長長的木線柄,急急地跑到方林澈身邊,“我的紙鳶…”
方林澈定了定神,擡眼望去,只見一個畫着白鷹的紙鳶正落在自己面前。
“公主!你沒事吧?”沈哲遠遠地朝着這邊喊道。
“沒事沒事!”方若雪揮揮手,興奮地說:“二皇兄,走,幫我一起放飛它!”
被方若雪拉着在青綠的草地上奔跑,大片大片的陽光灑在兩人身上,青草的清香和日光的氣息讓方林澈腦中一片空白,全世界此刻彷彿只剩了他和她兩人而已。
每每回想那日,方林澈已經完全記不起他們最後到底有沒有把紙鳶放起來,他只知道,此後無數個密室的日夜自己都再不迷惑,因爲那滿天滿地的陽光已經和那小小女孩一起,牢牢得印在了他的心間。
即使三年後,方林澈自願服下那將毀去自己武功和眼睛的藥丸時,他也不曾有過絲毫猶豫。
說他是情深義重也好,年少衝動也罷,方林澈只知他不想、也不願失去,那個給他的人生帶來一片日光天藍的女孩。
(番外一寸日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