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蹤跡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宋】蘇軾《水龍吟》
北宋仁宗年間,李元昊稱帝,立其妻野利氏爲妻、其子寧明爲皇太子,並與遼國聯姻,迎娶興平公主爲妃。
興平公主去世後,夏遼聯盟出現間隙,李元昊親帥大軍同宋、遼之間進行了一系列戰爭,他重用宋人張元爲幕僚,於好水川一役重創宋軍,大將任福及數十名戰將陣亡,兵士戰死過萬,宋廷震動。李元昊對待宋、遼二國視之強弱而權衡異同,使當時局勢複雜化,出現了遼、宋、夏三國角逐之勢……
劉雅從混混沉沉中醒來,發覺自己身處一片翠竹青林之間,偶有鳥兒輕鳴,一派空靈靜謐。
“我這是身在何處…”劉雅看看身上的戰甲,一片一片殷紅,這些不知是自己還是其他將士的鮮血,讓他記得自己本應是在戰場之上的…
宋軍在好水川失利於西夏軍後,李元昊乘勝追擊,劉雅因曾與李元昊在杭州有一面之緣,所以應邀以幕僚身份入軍,助宋軍一臂之力。
戰場上,劉雅得見對方陣營中坐鎮的所謂“李元昊”並非自己當年所見之人後,立刻明白此役不過是圈套險境,然而爲時已晚,西夏大軍逼臨,混亂中劉雅自己亦身中冷箭…
“…是了,我中箭了…”劉雅擡手想按住自己本應中箭的心口,但卻一陣在冷寒氣息中,手心穿過了自己已經透明的胸膛。
意識有瞬間停止,劉雅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原來,我已身死了…”
茫然地順着風在林間行走,劉雅的思緒一點一點思念着人世…
已過而立之年的他,家中有髮妻愛子、摯友親朋,回憶自己的人生,劉雅覺得即使就此死於沙場之上,似乎,也已別無他求了,意識有些淡薄,劉雅的身影不知不覺間愈加透明。
漫無目的四顧,劉雅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條涓涓細流安靜流淌,仿如亙古天際般致遠,下意識得,便沿着那溪流的方向走去,這一去,便宛如走過黃泉忘川。
“嘩啦啦”的淨水汩汩而流,劉雅看着那波紋清澈的水面,突然憶起一個人,一個與他算是相識在水中的女子:
“姑娘你可安好?在下劉雅,不知姑娘家住何處,在下好派人送你回去…”
“我…小女子姓沐,名曉唯。今日不慎落水,多謝公子相救…”
......
大段大段年少時的記憶涌了出來,劉雅不禁失笑,沒想到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他竟還記得…
意識漸趨明朗,溪水離劉雅越來越遠。
“叮呤…叮呤…”清脆的銅鈴聲響起,劉雅轉過身,向着背離溪水的方向走去。
樹林間的氣息漸漸柔和,空氣中似乎都癡纏着花草的芬芳。
“叮呤…叮呤…”
銅鈴聲清晰起來,劉雅不禁加快了腳步,就在淡淡陽光的疏影中,他看到了那於青青竹葉間翩然翻飛的白衣女子。
頃刻間,劉雅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杭州西湖畔,夏日清涼的水風略過湖面,那眼中神采飛揚着靈動與肆意,卻又偏要扮作溫婉依人的娉婷女子…
“…沐曉唯,真的是你嗎?”劉雅走進竹林間,眼中是說不出的心意。
白衣女子停下動作,靜立在竹葉一端,眉端微有些疑惑,然後認出了這許久不見的故人, “劉、劉雅?!你怎麼會出現在知返林中?”從枝頭躍下,曉唯跑到劉雅面前,伸手去拉他,手心卻從空氣中穿過,“你這是…”
“沒想到死後前來迎我之人,竟然是你,”劉雅望着曉唯,眼中有些晶瑩,但嘴邊仍是輕輕含笑,“十年了,你仍是如此年輕,我卻已經老了…”
曉唯打量着劉雅那斑駁戰甲和被血污了的衣衫,有些不敢相信,那在北宋的日子她還記憶猶新,即使身上破衣爛衫也掩蓋不了劉雅翩翩的公子氣度,這位她通過薰池水鏡交的第一個朋友,怎能就這樣死了…
“曉唯,你究竟是天界仙子渡我昇天,還是幽冥使者遣我往地府?”
曉唯不說話,手腕間的銅鈴隨着知返林的風“叮呤”搖晃。
“曉唯?”
“劉雅,你在遇到我之前,可還見過其他人?”
劉雅搖搖頭,將之前種種,包括戰場上之事毫無隱瞞地全部告訴了曉唯。
“…這麼說,你在我之前什麼人都沒有遇到,而且還能夠脫離忘川之溪對亡靈的引惑,”曉唯又輕晃了下手腕繫着的鈴鐺,心中有了主意,“劉雅,我們走…”
劉雅眉目微皺,“去往何處?”
“宋朝,”曉唯笑得輕鬆,“我要趁着冥界使者未發現之前,送你還陽。”
“你…可以做到?”劉雅面上有些狐疑,這幾乎是起死回生的大事,爲何從曉唯口中聽起來竟是如此的稀鬆平常?
“這知返林雖是迷失靈魂前往地府的必經之路,但休與山卻是天、地、人三界交界之地,嚴格說來,閻王大人對你也還沒有管轄權呢…更何況方纔你靠着自身意念擺脫了忘川引惑,不也證明天意想要放你一馬啊…”曉唯笑着解下手腕鈴鐺,清脆靈音中,劉雅的身影由薄轉實。
“…這是?”
“淨魂之鈴,”曉唯將鈴鐺系在劉雅手腕,拉着他邊走邊解釋,“今日我本是來練習輕功的,冥界使者大人`好心`贈我此鈴,說是因爲知返林太大,我若是走丟了好憑藉此物把我找回去…”曉唯撇撇嘴,她就知道陳墨凡沒那麼好心,本來她至陽靈力,尋常陰靈之身怎麼能靠近她?定是這淨魂之鈴抑制轉化了她自身靈力,這才引來了劉雅,陳墨凡怕是想趁今日玄束不在,騙得她招來知返林衆多幽魂,好看自己被追得無比悽慘囧然的好戲!
“…總之,冥界使者大人這次欠我一回,只要你順利回返肉身之中,地府有什麼牽連就交給使者大人擺平好了!”曉唯拉着劉雅運起輕功在知返林快步穿梭,向着薰池水鏡跑去。
林間清涼芬芳的風吹拂過劉雅的面龐,曉唯手心的溫度透過臂彎傳來,一點一點擴散了全身,浸暖了他冰冷的靈魂。
穿過一片花海後,又入竹林。
一池清泉出現在劉雅眼前,無數半透明的光環盈盈散散,輕靈逼人。
曉唯腳下不停地拉着劉雅走進其中,“我還從來沒有試過自己帶人通過水鏡,所以你一定要抓好我…”說完,曉唯靠近劉雅緊緊摟住他。
“即使我乃魂魄,男女大方亦不可偏廢,你…”劉雅面容有些微赧,輕輕地似要推開曉唯。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講究這麼多幹嘛?!”曉唯擡起頭瞪了劉雅一眼,她差點都忘了這位劉府公子是極端因循舊禮、保守非常的宋朝男人,“你現在專心意念着你來時的地方,我們這就動身了。”
棫琪石微微發燙,似有若無的泡泡包裹住兩人,一陣清風吹過,曉唯和劉雅消失在了薰池水鏡之中。
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夾雜着樹木的清香撲鼻而來,曉唯在睜開眼睛的瞬間只覺一陣反胃,差點沒吐出來,不自覺得別過頭去。
本應是風景秀麗怡人的半山草原屍橫遍野,宋軍士卒死狀悽慘,山間流下的溪水都被染成了殷紅一片…
劉雅輕拍曉唯的背肩,長嘆一聲,“兩軍交戰,最可憐便是這萬骨枯啊…”
人的嗅覺果然是五官中最弱的,幾分鐘後,曉唯便被着死亡的氣息薰染的麻木,聞不出任何其它味道,看着劉雅問道:“可有看到你的肉身?”
“不曾,”劉雅篤定地搖頭,或許是那銅鈴的關係,他此刻能清晰的感覺到那些陣亡戰士們的亡魂沉重而悲傷,因着曉唯周身的暖陽之氣無法靠近,只能遠遠地凝視他們,“我們向着山下去尋吧,那是西夏軍追襲我宋軍的方向,或許是孫副將帶了我的屍身一起撤離。”
拉着曉唯快步往山下走去,劉雅此刻只想逃離此地,逃離那些亡魂們冰冷而哀傷的眼神。
“劉雅,你還好吧?”二人在山腳下的涼亭中稍事休息,曉唯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事,”似是不願在曉唯面前顯示自己脆弱一面,劉雅強顏堅強,岔開話題,“對了,方纔一直沒有機會問起,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休與山雖不及天仙之界,卻也所差無幾。你我杭州城外一別,對我來說僅僅只是過了三兩月而已…”
“是嗎,”劉雅有些寂寥一笑,“人間年華一瞬,終是不及天道恆久。”
“歷史如宿命般莫測,今日屍殍滿地並不是你的錯…”曉唯明白劉雅此刻因這無數兵士的身死而有些悲觀質疑生命,於是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心輕聲安慰,“當前之計唯有儘快找回你的肉身,其他的以後再想…”曉唯說着拉着劉雅繼續往西夏軍的方向尋去。
望着曉唯真摯而堅定的側臉,劉雅那早已被自己深埋心底十年的情意,隱隱竟有些破土而出的執着。苦笑着搖搖頭,劉雅明白,他現在年過而立、有妻有子,與面前女子的距離,又何止天上人間般遙遠…
傍晚時分,曉唯和劉雅終於在綿延的草原上找到了西夏安營紮寨之所。
劉雅拉着曉唯躲在不遠處的草叢裡,“曉唯,對方是剽悍野蠻的西夏士兵,你身爲女子實是不宜暴露其中,不如…”他雖然知道曉唯不是一般凡人,記憶中似乎還擁有過人武藝,但本能的,仍有着身爲男子理應保護女子的想法。
“不用擔心,”曉唯笑着揮揮手,“比起深入敵營,我有更好的辦法…冰冥!”隨着曉唯話音方落,十二隻小雪球從她袖中飛了出來。
“曉唯,可是要用到我們了?”冰冥興奮地問道。
“你們去前方西夏軍營中尋找劉雅肉身的具體位置,然後儘快回來告訴我。”
冰冥蟲聽完,開心地領命而去。
“此物是?”
“我的朋友冰冥蟲,尋常人是看不到它們的。”曉唯解釋道。
“什麼人?!”一聲斷喝響起,一名凶神惡煞的西夏士兵手持長矛出現在草叢邊。
不待劉雅反應,曉唯已率先一步抓起地面泥土猛地灑向西夏士兵的眼睛,趁他閉眼躲避之際繞到其身後,用力踹向他的後膝蓋,待他跪倒在地,曉唯迅速出掌重擊他背心大穴,西夏士兵悶哼一聲隨即倒地。
“呵呵,沒想到給這姝雯學了那麼久人體穴位圖還是有點用的…”曉唯正衝着劉雅得意而笑,卻見他大喝一聲“小心”,伸手就將自己拉過去,護在她身前。
“你怎麼…”曉唯本要抱怨,定睛一看不禁自覺收聲。
“爾等何人?”只見十幾個手持兵器的西夏士兵出現在草叢邊,領頭之人對着兩人大聲質問。
曉唯汗顏,一對一或許她還有些勝算,可是眼前這狀況…
無奈被西夏士兵們押回軍營,曉唯跟劉雅互遞眼神後,決定暫且稍安勿躁,另覓時機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