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戎胸口堵得慌,暗暗運轉靈力跟自己較勁。
焦愁一個哈欠接着一個哈欠,睏倦的眼淚沾溼了睫毛,蹭着枕頭哼哼唧唧道:“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敵來你扛,我這柔弱的凡人只負責食甘寢安,現在我要寢安了,勿擾。”
簫戎:“……”
簫戎還能怎麼辦?
只能把疑惑嚥下,合上雙眼悶悶的入定,順便想一想正事。
他現在唯一的正事就是焦愁了。
每次提起往事,焦愁都會刻意忽略一些細節。比如他是如何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絕地反擊的?比如衛天衍那樣怕死的人爲何會選擇自殺?比如那個“還在承受範圍內”的“意外”?
提起衛天衍和焦幼荷都可以侃侃而談,卻對那個“意外”閉口不言。究竟是什麼,能讓焦忘憂念念不忘兩百年,至今仍不能釋懷?
簫戎不是傻子,也無意揭人傷疤,只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幕後之人多方算計,未必樂見焦忘憂食甘寢安,恐怕一場陰謀纔剛剛開始。
片刻後,心事重重的簫戎睜開眼,疑惑地看向身側——果然,睡着的焦愁再次蜷成一團,位置就在自己膝邊。寢衣凌亂,烏髮如墨,消瘦的脊背隨着呼吸一起一伏又輕又軟。
簫戎不緊張,但是簫戎不敢動!
焦愁睡眠極輕,就像停在花間的蝴蝶,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驚醒。
爲了不吵醒他,簫戎試着放鬆身體,慢慢找回被嚇飛了的呼吸和心跳。
明日必定生亂,焦兄如此輕軟孱弱,還是寸步不離的守着吧。
…………
次日清晨,陳峰早早就來了。
簫戎拿出食籃,擺好豐盛的五菜一湯,就像在寒山時一樣。
焦愁摟着軟枕在牀上打滾兒,好半天才磨磨蹭蹭起牀洗漱,吩咐陳峰去做三件事。“第一,用我昨晚畫的陣圖守住石棺,絕·對·不能讓裡面的東西跑出來,這很重要。”
陳峰鄭重點頭,“您放心,我親自去佈置,絕不假手他人。”
焦愁又道:“第二,嚴密監視天一門,若有異動立刻通知我。”
陳峰面露難色,但還是點頭,“晚輩盡力。”
“第三,幫我送一樣東西上鑑寶臺。”
陳峰和簫戎都有些詫異。陳峰暫且不提,簫戎可是一清二楚的。焦愁身無長物,全身上下唯一有資格上鑑寶臺的……就只有勾銷了。
卻見焦愁走到書架前,挪動幾塊擋板,打開一個小小的暗格。暗格中靜靜躺着一枚玉佩,巴掌大的羊脂白玉,觸手溫潤,色澤清透,形狀很像長着翅膀和尖嘴的魚。
焦愁道:“文瑤飛魚,夠資格上鑑寶臺了吧。”
陳峰磕磕巴巴,“文、文瑤飛魚?!”
焦愁將玉佩上的灰塵抹了抹,隨手一丟。簫戎穩穩接住,遞給目瞪口呆的陳峰。陳峰緊張得手心冒汗,用手帕墊着玉佩仔細打量,嘖嘖稱奇。
“文瑤飛魚!真的是文瑤飛魚!憑此玉佩可號令仙門!”短暫的激動過後,陳峰又飛快冷靜下來,“哎,我真是糊塗了,文瑤帝君早已仙逝,文瑤飛魚也只是一塊普通的玉佩罷了。”
焦愁擺了擺手,“去吧,看好石棺。”
陳峰躬身行禮,“晚輩告辭。”
等陳峰離開聽雪軒,簫戎才問道:“此人可信嗎?”
焦愁無辜,“才認識一晚上,話也沒說幾句,我怎麼知道他可信不可信?”
簫戎皺眉,“既然不信,爲何吩咐他做事?”
焦愁勾起嘴角,露出個又甜又傻又好騙的笑容。
簫戎:“……”
焦愁拍拍寒山劍仙的肩膀,“戎兒啊。”
簫戎:“……”
“我從衛天衍身上學到兩個道理,你想聽聽嗎?”
簫戎微微側頭,似乎很感興趣。
焦愁道:“一是別以爲自己很聰明,二是別以爲別人是傻子。”
簫戎看着焦愁,焦愁看着紅燒肉,紅燒肉色香味俱全十分引人垂涎。
焦愁保證道:“放心吧,不會出事的,我們可以吃飯了嗎?”
簫戎沉默半晌,拿起筷子,臉上寫滿了“你只是敷衍我吧”的無奈。
…………
用過早飯,衆人出發去鑑寶臺,簫戎總算記得提醒衆人謹言慎行。小劍修們聽說今天會出亂子,個頂個神采奕奕,比前兩天還有精神。不怕提劍拼殺,只怕麻煩不大。
焦愁驚歎道:“真是初生牛犢不怕鬣狗。”
簫戎疑惑道:“爲何是鬣狗?”
“積惡以僞善,積羽以沉舟,積毀以銷骨,不堪爲人,不配稱虎,然後我最討厭鬣狗。”
簫戎覺得他話裡有話,不及細問,就見天一門衆人從面前走過。
衛長鬆看到焦愁明顯有些驚訝,張了張嘴,立刻被門派長老死死按住。焦愁對他微微一笑,像往常一樣擦肩而過,衛長鬆卻是愣住了……呆呆地被長老架走。
燕山劍宗衆人走上貴賓席,還是老樣子,還是那盤精巧的點心。簫戎第一時間把點心挪走,換上自己提前準備的幾盤乾果和蜜餞。
焦愁好笑的看着他,“沒必要這麼草木皆兵。”
簫戎卻搖搖頭,“不必忍耐。”
焦愁盯着那盤點心,眼神有一瞬間恍惚。
只是一盤勾起回憶的點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連刺眼堵心都談不上。他早已習慣了忍耐,忍着忍着就習慣了,忍着忍着就萬事不掛心了,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不必忍耐。
注意到焦愁的眼神,簫戎索性將那盤點心收入袖裡乾坤,眼不見爲淨。
焦愁噗嗤一笑,抓了一把葵花籽,眼中全是調侃。
……
鑑寶宴第三日,一開場就冷冷清清,全沒有前兩日的熱鬧。
之前被衆人團團包圍的鑑寶臺附近,早已見不到賓客的身影。所有人都老老實實坐在座位上,零星幾個看熱鬧的,想起昨天的教訓,也不敢太往前湊。
因爲昨天賓客中毒的事,鑑寶宴風評被害,聲譽一落千丈。
焦愁卻覺得分寸剛剛好,既能壓一壓奇珍閣近些年財大氣粗樹大招風的趨勢,又不至於真的一蹶不振。這樣一舉兩得的好事,很難說甄裕是不是故意的。
燕山劍宗的小劍修們都被拘在自家師叔祖身邊,剛開始還能坐姿端正,時間越長越坐不住。不是趴在欄杆上眺望,就是滿屋子亂晃,甚至在角落以指成劍比劃起來。
菲語算是一個特例。
她可以不亂動,卻不能不八卦。
面前就坐着燕山劍宗最大的八卦源頭,這叫她如何忍住不搭訕?
“焦前輩,蜜餞好吃嗎?”
焦愁把蜜餞往她面前推了推,“別客氣,你師叔祖買了一座蜜餞山。”
菲語傻了吧唧道:“哪裡的山?什麼時候成熟?蜜餞是長在樹上還是埋在土裡?”
焦愁:“……”
焦愁沉默片刻,扶額道:“你這傻妞兒,蜜餞要醃製後纔是蜜餞,直接摘的是水果。我的意思是,你師叔祖買回來的蜜餞能堆成小山,一千年也吃不完。”
菲語驚道:“好敗家!”
焦愁用力點頭,總算有人意識到這一點了,寒山劍仙太敗家了,我們一起譴責他!
就聽菲語語重心長道:“師叔祖啊,這世上除了蜜餞、乾果和紅燒肉,還有肉脯飴糖小魚乾,椒鹽鍋巴和麻辣鴨脖瞭解一下,還有各地特色小吃balabala……”
簫戎聽得一臉認真。
焦愁:“……”
焦愁在良心與美食之間反覆橫跳,猶豫着要不要阻止一座座食物山的誕生,但……椒鹽鍋巴和麻辣鴨脖好像還不錯,五香小魚乾也……正在煎熬之際,衛長鬆哭着跑進來。
“阿弟阿弟阿弟救我!”
焦愁無奈道:“又怎麼了,不是讓你稍安勿躁嗎。”
之前擦肩而過時,焦愁對衛長鬆笑了一下。別人或許看不懂,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衛長鬆肯定能看懂——穩住,稍安勿躁,看我表演!
可衛長鬆還是來了,並且語出驚人道:“我想叛出天一門。”
偷聽的劍修們:“!!!”
焦愁嘴角抽了抽,“別鬧……”
“我沒鬧,我是認真的。”衛長鬆彷彿泄了氣的皮球,顧及屋裡這麼多雙耳朵,說話也比較含蓄,“天一門那些糟心事兒,我不說你也知道,我真是受夠了。你走之後,小叔又盯上我了,他們又開始給我喝那個藥……我怕,我怕哪一天醒來我就不是我了。”
焦愁拍拍他肩膀,“再堅持一下,今天就幫你篡位。”
衛長鬆渾身一震,眼中滿是驚恐,連冷汗都下來了。
“今天?什麼鬼?我不要!我宣佈——我現在就叛出唔唔唔!”話沒說完,嘴被一張禁聲符貼住。衛長鬆撒腿就跑,身體又被一張定身符控住。
衛長鬆僵在原地欲哭無淚,“嗚唔!嗚唔唔嗚唔!”
——阿弟!你爲何坑我!
焦愁摸摸他的狗頭,慈愛道:“這怎麼是坑你呢,篡位不好嗎,當門主不快樂嗎?”
衛長鬆瘋狂搖頭——快樂個鬼啊!全是爛攤子!
焦愁溫柔道:“還記得我十年前說過什麼嗎,是時候給我答案了。”
衛長鬆停止掙扎,愣愣看着他,原來已經十年了。
十年前他心灰意冷苟延殘喘,十年後他裝傻充愣捨不得死。
十年前他信誓旦旦說要復仇,十年後他一門心思只想逃避。
十年前焦愁說——你的恨意不夠,難成大器。
他不服,他怨恨滔天,他恨不得親手殺死父母,怎麼會恨意不夠?
十年後才發現,自己的恨意果然不夠,短短十年就消磨殆盡了。可恨的人依然可恨,可恨的事依然在發生,他卻只想逃避。他羽翼已豐,一個人也能舒舒服服的生活。他渴望自由,哪管身後洪水滔天。
焦愁問:“衛長鬆你想好了嗎?”
嘴上的符自動脫落,衛長鬆聽見自己說——“我要離開。”
身上的定身符也脫落了,焦愁輕聲道:“祝你好運。”
衛長鬆挪動僵硬的腿腳,一步一步走到門口,重若千斤又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
十年前,兩個幼小的孩子並肩坐在夕陽下,身邊是大片大片的彼岸花。種花的小孩問他:“你恨嗎,十年後要不要和我一起報復衛家?”
年幼的衛長鬆點頭:“十年太久了,我要讓他們嚐到百倍的痛苦。”
種花的小孩卻搖搖頭,“你的恨意不夠,難成大器,十年後我再問你。”
衛長鬆苦笑——我果然,難成大器。
太難了,恨一個人太難了,銘記這份恨意太難了。
生命中有那麼多美好的事物,一旦被喜愛的事物佔據心神,就再也豁不出去了。人的本能就是追逐快樂,要摒棄一切快樂,死心塌地跟着痛苦走,需要極大的意志力。
衛長鬆找了千百種理由說服自己放下仇恨,迎接新的人生。生身之恩,養育之恩,教導之恩,說白了就是兩個字——逃避。
反正這些人遲早要死,我不幫忙也不落井下石,仁至義盡。
反正他們還有別的仇人虎視眈眈,沒必要弄髒自己的手。
動手吧,讓他們越慘越好。
動手吧,這一切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