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要回飛燕長安的焦愁,此時正毫無形象趴在樹杈上碎碎念。
“阿槐,做人好煩啊,你們精怪爲什麼辛辛苦苦修人形?”
“阿愁真笨,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魚離不開水源,樹離不開土地,鳥離不開天空,只有人才能飛天遁地無處不去,當然是做人最好。”
焦愁嘆道:“其實自由纔是最大的囚籠,明明哪裡都能去,又好像去哪都一樣。”
阿槐道:“可是阿愁你那麼愛管閒事,如果讓你變成一棵樹,從生到死都停留在一個地方,每天睜眼就是同樣的風景,看着一切發生卻什麼都不能做,我覺得你會憋死。”
焦愁笑道:“阿槐,你其實不傻吧。”
阿槐得了誇獎,驕傲地挺起樹幹,每一片葉子都美滋滋的~
焦愁摸摸樹幹道:“事情差不多解決了,最近可能有大量修士出入邯鄲城,我給你貼幾張斂息符,免得被人發現。再補一個聚靈陣,之前那個沒效果了。”
阿槐歡歡喜喜道:“別忘了那個自動除蟲的陣法,我喜歡!”
“好啦,知道啦~”
半個時辰後,撅着屁股給大槐樹鬆土的焦愁,遇上了白衣飄飄纖塵不染的簫戎。
簫戎:“……?”
焦愁:“……!”
寒山劍仙的眼神從驚訝到疑惑,最終定格成一言難盡。
焦愁一把扔了刨坑的釘耙,故作無事道:“嘿~~”
簫戎:“……嗯。”
焦某人臉上笑嘻嘻心裡媽賣批,把髒兮兮的爪子背到身後,擺出一副歸園田居的名仕風範,悠然道:“寒山劍仙怎會在此。”
簫戎禮貌地移開視線,假裝沒看到某人臉上的泥印子,指了指面前三步。
焦愁低頭,兩個尋蹤小人正手拉手看着他,一個乾乾淨淨,一個滿臉泥……
“……”焦愁下意識摸了摸臉,又添兩道泥印子。
簫戎好心道:“要幫忙嗎?”
幫忙?幫什麼忙?用釘耙刨土嗎?
不行!絕對不行!驚蟄劍會哭的!
焦愁把頭搖得飛快,“不用了,我都幹完了,一起回去吧。”
簫戎猶豫片刻,開口道:“方纔,天一門主來尋你。”
“嗯嗯,我知道,我就是爲了躲他才離開的。”焦愁用澆樹剩下的水洗手,順便把一臉泥的尋蹤小人也洗了洗。剩下那個乾乾淨淨的尋蹤小人,扒着水桶一臉緊張,好怕小夥伴被洗沒了。
焦愁越看越有趣。
他也曾同時製作過幾個尋蹤小人,只是……物似主人型,幾個小傢伙根本不能和諧相處,不是打成一團就是鬧成一片,效率還不如一個。
焦愁把鬧騰的胖娃娃洗乾淨,抖了抖水,一擡頭就對上簫戎的目光。
焦愁沉默半晌,不確定道:“……你喜歡?”
簫戎特別冷靜,“並不。”
焦愁嘴角瘋狂上揚,“你看你那眼神,還說不喜歡哈哈咳……誰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喜歡娃娃,娃娃這麼可愛當然要喜歡它。就是材質普通,只能維持兩三天,你……你別不好意思,我、我又不會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會笑話你……”
簫戎:“……”
寒山劍仙握劍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焦愁笑得腮幫子都酸了,寒山劍仙真的太努力了,承包他一年笑點。
簫戎深吸一口氣,試着轉移話題,“你怎知衛門主會來。”
焦愁邊擦眼淚邊道:“也怪我倒黴,這輩子好死不死投胎成了衛冕的親侄子。他們天一門有個規矩,小孩子一出生就要製作長命燈,不僅能驅邪固魂,還能千里追蹤。”
焦愁一臉晦氣道,“我僞裝了十五年,還是被姓衛的發現了,上天入地追着我跑。那術法也是邪門兒,不能切斷聯繫,只能靠斂息陣掩藏蹤跡。我又不能一直待在斂息陣裡,就在做了個預警,他一靠近我就跑。”
簫戎無奈道:“這要跑到什麼時候,不如坐下來談談。”
焦愁撇嘴道:“算了吧,我一看他就心煩,他一看我就暴躁,我倆湊在一起就是不死不休。”
簫戎卻道:“我觀衛門主,似是有事尋你。”
焦愁愣了片刻,搖頭道:“別提他了。”
將剩下的水都澆給阿槐,焦愁拍拍樹幹跟老朋友道別,“阿槐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阿槐聲音軟軟道:“那你早點來呀,我會想你的,還有你的小朋友也可以一起來。”
焦愁楞了一下,“你說誰?”
“就是這個白衣服的,你從前帶他來過呀。”
焦愁疑惑更甚,“你確定?”
阿槐道:“我們槐樹妖是不會認錯人的,我記得他的魂魄。”
…………
告別了阿槐,兩人御劍回到飛燕長安。
因爲寒山的竹樓還在修繕中,焦愁強烈要求留宿在飛燕長安最有名的客棧。有鳳來儀坐落於楊柳湖畔,推開窗便能看到夜夜笙歌的寄情湖,關上窗又不覺得吵鬧,很受文人雅客的歡迎。
焦愁骨子裡洗不掉讀書人的怪癖,對紅袖添香之類的風雅事有謎之執着,要不是心裡裝着事兒,早就跑到寄情湖上瀟灑一番,說不定還能解救幾個想從良的風塵女子呢。
兩人選了視野最好的房間,訂了一大桌酒菜。
別看簫戎自己不喜歡吃飯,點菜倒是輕車熟路。除了每餐必有的紅燒肉,又連着點了七八樣焦愁喜歡的口味。滿桌子除了紅燒就是油燜,只有一盤小蔥拌豆腐鶴立雞羣,正被簫戎小口小口吃着。
爲了讓焦愁不尷尬,簫戎也會陪他吃一些,只是更偏愛素菜,吃的也不多。
焦愁啃着一塊紅燒排骨左思右想。不知是不是先入爲主,在阿槐的提醒下,他越來越覺得簫戎眼熟,尤其是簫戎小口小口吃東西食不下咽又特別珍惜的模樣……總覺得在哪見過?
焦愁冥思苦想,餘光瞥見一小籠湯包,終於恍然大悟。
他夾了個包子放進簫戎碗裡,“原來是你!”
簫戎看着那包子,竟是笑得眉眼彎彎,那笑容淡若琉璃,輕如寒煙,似夢又似幻。
焦愁被美色迷了眼,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是我救回來的小太監!”
簫戎:“……”
焦愁:“……”
然而,閉嘴已經來不及了!
室內氣溫驟降,仲秋八月瞬間化爲數九隆冬,驚蟄在牆角蠢蠢欲動。
焦愁放下碗筷,擺出個正經認錯的姿勢,乖巧道:“我錯了。”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誰能想到呢,大名鼎鼎的寒山劍仙簫戎並非出身名門,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經歷,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在自殺之前,遇到了剛剛借屍還魂的焦忘憂。
簫戎出生在一個貧窮的農家,上頭三個哥哥,家裡窮得揭不開鍋。
有一年鬧饑荒,他父母一狠心,把年僅六歲的簫戎賣進宮裡做太監。
那時鄞國還沒滅,但昏君無道,百姓已經提前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了。那是的邯鄲城,正是鄞國國都,簫戎第一次來到這麼熱鬧的地方,卻只覺得心如死灰……
他是個早慧的孩子,早已明白自己的命運。
可……眼看着比他更早淨身的男孩,生不如死地躺在牀上哀嚎,他還是決定自殺。
反正也沒人期待我。
現在死了,還能免受一場折磨。
於是簫戎飽餐一頓,找了個沒人注意的空擋,跑到白天看好的古井旁,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誰知就那麼湊巧,簫戎往井裡跳的時候,正好有個人也往井外跳。就像排練過幾百次那樣,井裡的少年被投井的簫戎砸個正着!兩人撲通兩聲一起落了水!
——當真是,奇緣。
後來簫戎被少年撈上來,沒死成。
落水聲驚動了守衛,少年焦愁暗罵一聲晦氣,拎起暈乎乎的小簫戎往咯吱窩下一夾,三縱兩躍就逃出了守衛並不森嚴的太監司,將追兵遠遠甩在身後。
被救的簫戎一臉懵逼。
他不知道焦愁,但他認識焦愁現在的身體,這個少年是和他一起被賣進來的,聽說昨天就失蹤了。
救人的焦愁一臉晦氣。
他好不容易借屍還魂,屍體竟然是投井死的。他好不容易爬出井口,竟然被人當頭砸下。他大發善心把尋死的小孩救出來,可這小孩……幹嘛一直呆呆看着他?怕不是個傻子吧!
焦愁嘆了口氣,把小孩捆在高高的樹杈上,想了想又不放心,乾脆把嘴也堵上。然後自己跳下樹,用這具身體的賣身錢買了兩個包子回來,又把小孩解開,一人一個分包子吃。
小孩被捆了也不哭不鬧,小口小口咬着包子,特別珍惜。
少年焦愁三兩口吃完了包子,又聽完了小簫戎的故事,發自內心道:“你呀,還是見識太少。聽說過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嗎?聽說過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脣萬人嘗嗎?咳咳……我跟你小毛孩子說這個幹什麼……總之你很幸運,你爹孃沒拿你跟鄰居換肉,你也不是被賣進青樓的姑娘……”
焦愁最後總結道:“反正你已經逃出來了,父母之恩也賣身還了,現在你自由了!”
“……”小簫戎面黃肌瘦的臉上,寫滿了生無可戀。
焦愁繼續哄道:“吃過紅燒肉嗎,特別好吃,我畢生願望就是頓頓吃紅燒肉。以前家裡管得嚴,再喜歡也不能過量,現在……再也沒人管我了,我卻沒錢吃了……哈哈哈我可太慘了!”
小簫戎仰着臉認真道:“你把我賣了吧。”
焦愁:“……啊?”
小孩兒一本正經道:“你救了我,我要報答你,你把我賣了就有錢吃紅燒……”
焦愁沒等他說完就拍樹狂笑,“哈哈哈哈我的天啊!”
“你不要笑!”小簫戎臉漲得通紅,被險些掉下樹的焦愁摟在懷裡好一陣揉搓,焦愁捏了捏小孩兒的骨架,驚歎道:“天生劍體,竟然讓我看到活的了哈哈哈,萬年難遇的天生劍體竟然哈哈哈,竟然自願賣身換紅燒肉哈哈哈哈哈……”
小簫戎不僅臉紅,眼眶也紅了,吸吸鼻子忍住眼淚。
焦愁憋笑道:“好小子,有志氣,我這就把你賣了換肉!”
最後,年幼的焦愁背起簫戎,跑了好久好久。簫戎趴在少年瘦弱的脊背上,睡了醒,醒了睡,數不清吃了幾頓飯,記不清過了幾個白天黑夜,焦愁一直從邯鄲城跑到了燕山腳下。
簫戎被他洗刷一新,換了身新衣服,整個人還是懵的。
焦愁半蹲在地上,摸摸他的頭,伸手一指前方。
“小傢伙,你看那裡。”
小簫戎懵懵懂懂擡頭看去。
焦愁指着燕山劍宗負責招收新弟子的修士對他說:“你去跟他說,你是天生劍體,你就有家了。”
小簫戎看着自己乾淨的新衣服,又看看髒兮兮的焦愁和他流血的赤足,不知怎麼的,就特別特別想哭,這一次真的忍不住,淚珠子吧嗒吧嗒砸在焦愁手背上,又苦又澀。
焦愁笑他,“不許哭,自己走過去,我就在這裡等你的賣身銀子。”
小簫戎聽話地往前走,走一步三回頭。
焦愁又道:“別回頭,這是條康莊大道,你要挺胸擡頭一直走。”
無論過了多少年,簫戎總也忘不掉,等他牽着師傅的手拿着“賣身銀子”回來,焦愁已經不在那裡了。在他站了很久的地方,留下幾個清晰的血腳印,他食言了。
後來,那個身負血海深仇、畢生願望是頓頓吃紅燒肉、哈哈笑着揹他跑了幾千里路的焦愁,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邪魔歪道,被八十一道天劫加身魂飛魄散的焦忘憂。
他就想。
這條你指給我的康莊大道,爲何你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