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雲中世界, 雲嶺劍門,迎客殿外。
公孫俊楠看了看架在脖子上的雪亮長劍,苦笑道:“語白, 這件事……說來話長, 但我絕對不是想要殺你, 如果這次跨界選拔你沒有到雲嶺劍門來, 我也會親自下到蒼雲小世界將你帶上來的。”
葉語白凝眉看着他:“跨界的名額一直管得很嚴, 你即便將我偷偷帶上來了,又怎麼能保證雲嶺劍門會接納我這個偷渡者?”
公孫俊楠笑了笑,“你也看到了, 雲歆真人對我還是挺看重的。我在素雲中世界這些年不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相應的名氣和實力還是有了。”
“你還是先把心魔的事給我解釋清楚罷。”葉語白頓了頓, 清冷地道。他知道公孫俊楠不僅修煉天賦過人, 領導管理的才能也十分了得。當年他在浩雲峰上時, 當了那麼多年的首席弟子從未有人發出過閒言碎語,反而威望一日日見漲。如果不是他早就決定了要前往中世界, 蒼雲宗宗主的位置遲早會被他拿下。這會兒公孫俊楠說他在素雲中世界混得不錯,有能力直接將自己帶到雲嶺劍門來修行,倒是可以相信。
對於葉語白的問題,公孫俊楠一面覺得有些苦澀,一面又真切地感到後悔。但在剛剛重逢的時刻說破自己的心意, 實在不是個好選擇, 他懇切地看着葉語白道:“語白, 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嗎?暫時將它當做我說不出口的秘密……等時機成熟時, 我一定會告訴你原因的。”
葉語白清澈深邃的眸子緊盯着公孫俊楠的雙眼, 好半晌,終於收劍入鞘:“好吧。”他本來也下不去手殺了公孫俊楠, 乾脆從善如流。
公孫俊楠鬆了口氣,整了整衣襟,邀請道:“走吧,語白,我帶你去我們居住的清雲山。”
葉語白默默點了下頭,跟在公孫俊楠身後離開了迎客殿。
清雲山佔地不小,別院卻只建了兩個,平素是雲嶺劍門招待貴客的所在。這會兒葉語白和公孫俊楠正好一人一所院子,山上也沒有旁人打擾,十分清靜。
公孫俊楠比葉語白早來幾天,因爲早就關注了雲嶺劍門許久,對這裡的規章制度很是熟悉,這兩天便理所當然地每日到葉語白的院子裡做客,美其名曰給他講解此處的規矩。
不得不說,他所講的東西都很有用。不僅是表面上的修煉流程,還包括那位前輩是水靈根、那位前輩特別善於引導弟子、那位前輩在鑄劍上別有心得,等等等等。
他抓住了葉語白無法拒絕的籌碼,又碼準了葉語白受人恩情必然想要償還的性子——偏偏這時候他各方面都比葉語白要好,葉語白根本找不到法子還人情。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葉語白再也沒法維持冷硬到底的態度,終究是再一次漸漸軟化了。
兩人的關係慢慢回暖,更因爲這會兒住的很近,公孫俊楠找葉語白聊天敘舊的頻率比在蒼雲宗時高出了整整一倍,特色的糕點小菜、靈酒靈茶,花樣翻着新得上。
按理說這樣一來,他們倆的關係該更加親近纔對,然而,公孫俊楠總覺得似乎並沒有。
因爲葉語白再也不許自己走進他的房間了。多半都是在院中的石桌上接待他,如果自己提出天氣冷或者下雨了,到屋裡去聊,葉語白就會道:“你都化神期了,隔絕雨滴完全不成問題吧。如果真嫌不舒服的話,你就回去吧。”
公孫俊楠試着提了好幾次,全是這種答案。縱然傷心難過,他卻也沒法硬闖,只能安慰自己:人已經到身邊了,慢慢來吧,總有守的雲開見日出的一天。
七年的時間就這麼過去。
這天,葉語白的院子裡來了客人。
公孫俊楠在葉語白帶着人上清雲山的時候就察覺到了,這可是足足七年、不對,加上在蒼雲宗時的一百多年,葉語白第一次接待的除了自己以外的客人。
公孫俊楠斂去了氣息,悄悄地站在高處,看着那兩個陌生的修真者走進葉語白的院子,又徑直步入了葉語白的房間——等等,進了房間?
公孫俊楠的拳頭立刻握緊了,眼睛緊緊盯着那兩人的背影。高一些的男人表情溫柔優雅,卻保持着客套有禮的距離,稍矮些的青年笑容陽光明亮,容貌極其美麗,葉語白轉回頭看着那青年,臉上很明顯是淺淺的微笑。
……公孫俊楠覺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猙獰。濃烈的嫉妒幾乎要將他的心整個灌滿,那個人是哪裡來的?長得這麼漂亮,語白竟然還對他露出笑容?!他和語白是什麼關係?!應、應該不是那種關係……吧?!
兩個男人在一起的事情,說是驚世駭俗稍微過了點,但絕非主流。公孫俊楠猶豫許久都只敢幹看着,不敢表白,與他顧忌會被葉語白厭惡有很大的關係。但若是葉語白喜歡那名漂亮到極致的青年——不、不可能的。
公孫俊楠再也按捺不住,提氣縱身,走到葉語白院子外敲響了院門:“語白,你在嗎?”
葉語白很快過來打開了院門:“什麼事?”
公孫俊楠的目光落在葉語白手中陌生的漆黑長劍上:“語白,你是有客人嗎?”
葉語白點頭道:“對,我和他還有正事要說,你先回去吧。”
“那兩位客人,和你是什麼關係?”公孫俊楠笑着問。
長劍忽然開了口:“我家主人是師父的徒弟!我主人特別厲害噠!”說完還十分驕傲似的扭了扭劍穗,做出個昂首挺胸的樣子。
公孫俊楠稍稍皺眉:“語白,你什麼時候收了徒弟,我怎麼不知道?”
“我掙脫你種下的心魔之後。”葉語白簡短地道。
長劍聞言卻激動了起來:“什麼!原來是你給師父種的心魔,你這個壞蛋!”
公孫俊楠勉強勾起個笑容:“語白,這把劍長得這麼醜,還聒噪,你對它還真是容忍啊。”
葉語白麪色稍沉:“小天很好,不用你來挑剔。如果沒事,請回吧。”
公孫俊楠沒想到他對這把“別人的劍”這麼在意,臉色更加難看,“語白,我們好歹也是這麼多年的朋友,你不替我介紹一下你的徒弟嗎?”
“沒有必要。”葉語白覺得公孫俊楠今天似乎有哪裡不對勁,怎麼說起話來這般艱難?
“怎麼?是覺得我踏進你的屋子太髒了嗎?”公孫俊楠看出了葉語白的不耐煩,心中一痛,繼而說話更加失去了章法,不管不顧地質問道。
葉語白眉頭緊鎖:“不是這個原因。”說這話的時候,他稍稍有些尷尬,耳朵也悄悄地紅了。
“那你爲什麼允許他們進去卻一直把我攔在門外?他們比我重要得多,你要表達的是這個意思嗎?”一向從容沉穩的公孫俊楠拔高了聲音,如是道。
“你在想什麼……?”葉語白搞不清楚公孫俊楠的腦回路了,他還想着,要是被公孫俊楠這樣高雅矜貴的人發現自己的奇怪習慣,會不會格外嫌棄自己。
“你知不知道我!我,”公孫俊楠深吸了口氣,“我喜歡你。”
……
就連本來等着挑刺的小天都驚住了。
葉語白剛剛纔被莫顏的“我和蓮前輩在一起了”驚嚇了一次,這會兒又被公孫俊楠告白,只覺得世界都不對了。
他呆了一會兒,然後用力拍上了門。
公孫俊楠僵硬地立在門口,好半晌沒有動。直到院子裡再次傳出模糊的說話聲,才極度失落地轉身離去了。
他卻不知道,葉語白那時正在問莫顏“兩個男人要怎麼在一起。”
公孫俊楠回到自己的院子後,好半天都沉浸在自怨自艾當中,埋怨自己爲什麼要一時衝動,在那麼糟糕的情況下告白,隔了一會兒又開始惴惴不安地揣測葉語白是不是真的更喜歡莫顏。
一整晚,輾轉反側。第二天,他實在忍不了抓心撓肝的焦躁感,又跑去找了葉語白兩次。
哪知神情冷漠的青年既沒有對他發怒,看起來也沒有接受他的打算,只是一直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公孫俊楠雜七雜八的說了許多,卻半天不敢繞到正題上,等到葉語白再次關上院門,才暗恨自己以往的手腕都跑哪兒去了。
好在三天過後,那兩人終於走了。
這天傍晚,日漸西斜時,天邊的火燒雲映紅了整片天空,瑰麗的雲彩半籠着火紅的夕陽,壯美而浪漫。
公孫俊楠將盤算出來的草稿記了又記,等確保不管葉語白做出什麼反應,他都能應對自如後,方帶着從容淡定的微笑敲響了葉語白的房門。
葉語白很快打開了院門。
公孫俊楠拎了拎手裡的酒罈:“語白,今天可以來找你喝酒嗎?”
葉語白點點頭:“進來吧。”
兩人在院中坐下,倒好酒,公孫俊楠端起酒杯,沉吟片刻,道:“語白,那天我對你說的話……”
葉語白擡頭看着他,烏黑的眸子裡是滿滿的專注,似乎非常在意公孫俊楠即將說出口的話。
公孫俊楠勾起他最帥氣俊朗的笑容:“是認真的。語白,我喜歡你,從我們還在蒼雲宗時我就開始暗戀你了。”
“……是嗎。”葉語白淡淡地應了一聲,端起酒杯,將清亮的酒液送進喉中。
公孫俊楠料到了葉語白的這種反應,他對此的解讀是葉語白還需要一些緩衝的時間,對一個男人所謂的“喜歡”,他應該是沒辦法很快淡然以對的——他並不知道莫顏和蓮九早就給葉語白打過預防針了。
於是當葉語白放下酒杯,神情冷漠地對他說:“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們就在一起吧。”——的時候,他一下子失態地將口中的酒液噴了出來!
“咳咳咳!”公孫俊楠偏過腦袋嗆咳着,好不容易纔回過頭,一臉呆相地問道,“語白……你是認真的嗎?”
葉語白將手帕遞給他,道:“如果你是認真的,那我也是認真的。”
幸福來得太快,像是龍捲風!
公孫俊楠蹭地站了起來,雙手按住葉語白的肩膀,嚴肅地直視着葉語白道:“那我們今後就是道侶了!語白,你確定你想清楚了,我以後是不會給你反悔的機會的。”
葉語白眨了眨眼:“就是道侶了嗎?但我們還沒有成親啊。”
公孫俊楠微紅着臉清咳了一聲:“成親什麼的,就是個形式……總之我就當你答應了。”
葉語白在看了莫顏給他的玉簡後,卻覺得成親的儀式很重要。他拍開男人的手,站起來道:“我們去成親吧。”
……幸福來得太快,比龍捲風還快!
能趕緊成親,公孫俊楠當然不會拒絕,臉都快笑裂了:“那好好好,我們馬上就結婚、馬上就結婚。”
葉語白伸手拉住公孫俊楠的手腕,將他帶到了自己的房間。修在一排的有三間屋子,正中是待客的廳堂,西側是書房,東側是臥室。
葉語白直接帶他走進臥室中,公孫俊楠看着眼前的佈置,不禁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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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溯到葉語白和公孫俊楠,在跨界選拔後門派抉擇上出現分歧的那個晚上。
公孫俊楠一口氣奔回浩雲峰,心中微妙而禁忌的戀愛種子一面火熱地跳動着,一面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剛剛被戳破名爲友情的保護傘,就將面臨凋零的命運。
最初,公孫俊楠是想着既然如此,那就順其自然吧,如果能利用疏遠的距離將這莫名其妙的感情碾碎了最好,皆大歡喜。反正葉語白那副冷淡漠然的準備爲劍道獻身的樣子,也不可能接受他。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公孫俊楠卻越來越焦躁。
半個月沒去找語白了,好想見他。他會不會想我?
去找他幹什麼,趕快掐斷自己的旖念,今後安安心心做個十多年一見的老朋友吧。
語白以後會娶妻生子嗎?會對自己以外的人露出微笑嗎?會對她們皺起好看的眉頭嗎?會在她們面前毫無防備地醉倒嗎?
光是想着就好難過。好像心臟被揪緊了一樣,連調息都沒法好好做。
你是個男人!他永遠不會喜歡上你和你在一起的!
萬一呢?你自己不也從未想過會喜歡他嗎?萬一真有那麼一天呢?
要怎麼樣才能讓語白和自己在一起呢?
總之,不能讓他去雲嶺劍門。
還有,自己的實力也要再努力,只有大幅度的超過他,才能成爲站在他身前保護他的人。
……這一切,該怎麼做?
公孫俊楠從一開始的想要掐滅這份戀情,到想法設法盤算如何才能讓葉語白也愛上自己,花費了大概一個月的時間。
終於,他下定了決心。
此時的冰雪已經開始融化,早春的微風揚起樹木新發起的嫩芽,風和日麗的景象讓人們心情愉悅。
這次去找葉語白,公孫俊楠特地隱蔽了身形,還替自己製造了不在場證明——是的,他決定給葉語白種下心魔。
他仔細的算計了時間,給葉語白下的心魔是兩百五十年,倒是即便沒有外力幫助也會自動解開。同時,他還給葉語白餵了自己僅有的三顆增長壽命的丹藥,給葉語白一口氣延壽了三百年,相當於將心魔預計會浪費的壽命補了回來,也避免要是自己在中世界除了什麼意外,沒來得及回來找葉語白而使他剛從心魔清醒,就即將壽命用盡老死。
葉語白對他根本沒有防備,公孫俊楠輕而易舉的成功了。
他看着葉語白在道心污穢之前,如他所料地封閉了意識,將識海中的金丹保護了起來。
……然後面無表情的,一步步走到了破劍峰山腳下,供低階弟子或僕從幹活的柴房前,掄起了斧子。
那時公孫俊楠愣愣地想:原來語白還有這愛好?順手幫破劍峰的弟子僕從們減輕劈柴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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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公孫俊楠看着葉語白臥室中略大的水池,以及明顯沒有設置陣法痕跡的地面,沉默了。
他知道葉語白喜歡洗澡,每天至少得洗一次,清雲山上沒有水潭清泉,只能在房間裡洗不是很方便,但是……設個加熱清水的陣法不是很簡單嗎?葉語白不設陣法,多半是靠自己燒水吧,燒水生火得用到柴火……就可以把平時劈的柴用掉了?畢竟雲嶺劍門至少都是金丹修士,可沒有所謂的柴房存在,葉語白劈的柴既沒處放,也沒法用。
葉語白雖然覺得按公孫俊楠的頭腦,一走進房間估計就會發現端倪,但對於自己上不得檯面的癖好,他還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強撐着淡然道:“我對陣法的造詣很淺,就燒柴,挺好的。”
公孫俊楠終於知道葉語白爲什麼始終不願意讓自己進房間了。因爲他接待客人還好,在客廳裡就能解決,但和自己一起喝酒的話,多半會到臥室去。如果葉語白提前喝醉了,自己更會幫忙安置他睡下。
公孫俊楠忍住笑意,也故作淡然地道:“嗯,確實直接燒柴也沒什麼不好的。語白,我以後,就住你這裡吧?這個水池我也挺喜歡的。”
“嗯,可以,”葉語白點了點頭,然後取出莫顏給他的玉簡遞給了公孫俊楠,“這是結定契約的流程,你先看一下吧。”
公孫俊楠雖然腦補了無數次和葉語白的旖旎畫面,但當看到諸如通過雙修來共同提高修爲的字眼後,還是不由得老臉一紅,同時心裡也有些不安。
他開玩笑似的問:“道侶雙修互惠互利,在快速增長修爲方面倒是很方便,語白你不會是想增長修爲才答應我的吧。”
葉語白沒有多想,坦率地搖搖頭,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沒有,我就是覺得,要是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也挺好的。”
……嗚嗚嗚嗚,世界上怎麼會有語白這麼可愛的人。雖然這個答案不算最好,但是已經夠了夠了,已經很好了。
公孫俊楠的笑容極度溫柔,拉起葉語白的手指十指相扣:“語白,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一直一直,直到永遠。”
葉語白稍稍收緊手指,對方溫熱的掌心,握起來挺舒服的。這個俊朗高大的男人,其實已經不是自己這輩子唯一的朋友了,但只有在面對他時,自己纔會徹底地放鬆下來,毫無顧忌地談笑、醉酒——即使他曾給自己種下心魔,他也控制不住似的繼續無條件的相信對方。
大概是,即使被他殺死也無所謂的心情吧。葉語白不知道這樣的心情算不算喜歡,但既然公孫俊楠說喜歡自己,那就接受吧。和他一直在一起,分享修爲、壽命,他甚至還覺得有些期待。
葉語白覺得自己或許天生就沒法明白,轟轟烈烈乾柴烈火般的情感,但他想要這種彼此默契的長久陪伴。
這大概就是最適合葉語白的情愫了,如同春日剛剛解凍的雪水,入手冰涼刺骨,內裡卻保持着清水似的純淨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