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最初的幾天,韓朗便很快適應了私塾的生活。夕顏交了最大份的錢,保證了韓朗可以得到相對不錯的照顧。他沒什麼基礎,必須要從頭學起,時間也變得緊張。忙碌讓他漸漸淡忘了孤單的感覺。與此同時,夕顏正在宮中無聊度日。
這一日,雷驍早早處理好奏摺,偶爾這麼空閒,他還有些不習慣,站起來,伸個懶腰,琢磨着接下去要做些什麼。恰逢負責照顧皇子的大宮女過來稟報,說是四皇子身體不適,一直哭鬧。不管雷驍怎樣對待夕顏,他始終都非常疼愛雷湛,從第一眼看到這個孩子,就喜歡的緊,這種感情,即便是對自己的大皇子也不曾產生過。聽說雷湛不舒服,他想也不想,便立刻起身前去探望。
雷湛正趴在牀塌上哭鬧,負責照顧他的宮女圍在旁邊,一籌莫展,他拒絕別人的觸碰,誰要伸手過去,他就哭的更厲害。雷驍進來時,他抽泣着,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湛兒。”見雷驍過來,宮女們便紛紛跪在一邊,他坐到牀邊,將雷湛抱起來。雷湛見是父親,便停了哭,瞪着黑亮的眼睛,伸出小胖手,攀住雷驍的脖子。他甜軟的味道讓雷驍心裡瞬時充滿了柔情。
“怎麼了?”他摸着兒子的頭,柔聲問。
“娘,我要娘。”已經一歲多的雷湛委屈的說。
雷驍將他的臉轉過來對着自己:“怎麼突然想見娘了?”他經常過來看兒子,可幾乎沒聽到過他說類似的話。雷驍目光掃過跪着的宮女,“你們說。”
“大概是四皇子看到正妃娘娘帶着皇子們玩,所以才.....”奶孃囁喏着說。她現在纔想起來,當時四皇子就很不開心。他年紀小,但聰明的很。
“我要娘。”雷湛稚氣的堅持說。
他眼中的渴望讓雷驍很心疼,可一想到夕顏讓孩子早產的過錯,又氣不打一處來,“你是男子漢,怎麼能哭着要娘呢?父王不好嗎?湛兒乖,不要再哭了。”
“我不是男子漢,我要娘。”他執拗的說。這麼小的孩子哪來的固執?雷驍有些無奈的摸摸他的頭。
這麼久不召她,她應該深刻的反省過了吧?雷驍哄住雷湛,想了想,還是先去看看夕顏再做決定。
還沒走到近前,就聽到裡面傳來嬉笑聲,雷驍皺了眉,身旁跟着的公公正準備前去通報,被雷驍制止了。看來過的不錯嘛。他冷哼下,悄悄的走到大門外,將身子隱在側面,從這個角度看去,院裡一覽無餘。夕顏正揮舞着竹竿,想要把長在最頂端的果子弄下來,可每次都不成,中間還有一顆正巧砸在一旁熱切等待的月香頭上,她痛的呲牙咧嘴,卻忙不迭的又把砸她的果子揀起來。夕顏看了,就大笑,可卻沒發現自己頭上還沾着葉子,滑稽的豎着,月香看了,也笑。兩人就笑做一團。
是她嗎?雷驍深思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夕顏穿着海棠色的長衫,頭髮鬆鬆的綁成長辮子,白皙的皮膚散發着健康的光澤,她肆無忌憚的笑着,跳着,整個人生氣勃勃,一伸手、一低頭、一轉身,都洋溢着說不出的自信。溫柔羞怯順從的,真是她嗎?現在的她,才更象是那晚落入他懷中的人。又見她下定決心般,換了個角度,臉上有着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拗,原來,雷湛的執拗是這裡來的。
雷驍慢慢跺步進去,秋鶯準備瞭解渴的湯水,正要過來叫夕顏她們,看到了過來的雷驍。她一驚,側妃還全無察覺,正玩的開心。她趕忙行了禮,然後跑到夕顏那邊:“娘娘,別玩了,快去換衣服。”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夕顏看了她一眼,繼續朝着目標奮力出擊。”
“大王來了。”
“什麼?”夕顏發現還是差那麼一點,她沮喪着,沒意識的重複了下。
“娘娘,大王‘是大王過來了。”
“什麼?”夕顏反應過來,感覺有一盆冰水從頭澆了下來。“好,知道了。”她慌張的往回跑,如果被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她還沒跑到門口,就見雷驍從外廳走出來,在臺階處站定,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夕顏下跪行禮,心裡慘叫不已。
“看來對你的懲罰太輕了。”雷驍揮手讓周圍的人都下去,他要單獨和夕顏談。月香同情的看看側妃,不情願的和其他人一起下去了。雷驍沒說讓夕顏起來,夕顏只好跪着。
“是不是太輕了?”雷驍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的頭頂。
“不是。”夕顏小聲說。他的衣角都碰到她的頭髮了。
“怎麼不是?你還有心思笑啊玩啊,不就說明了?”雷驍見她又是以往對着他的模樣,心裡頗爲不快,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就算臣妾整日愁眉苦臉,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她忽地說。到底要她跪多久,腿都哆嗦了。
“呵,會回嘴了。”雷驍蹲下來,用手勾起她的下巴。她瘦了,可精神卻好得很,稱得上神采奕奕,他簡直都要懷疑自己究竟是懲罰了她還是獎賞了她?他盯着她的眼睛,她也不閃躲,她的眼中有不馴和桀驁之色,從前的溫柔和近乎呆板的順從全無蹤跡。“現在的你,纔是真的你,對嗎?”他看着她問。
她不回話,只垂了眼簾,隔斷了他的探究。
“該怎麼罰你呢?”雷驍放開手,站了起來,她對自己,是不是從來都沒有過一絲真心?他被這樣的想法激怒了。“你知錯嗎?”
夕顏擡頭,猶豫的看看他,“知錯。”
“那你錯在哪裡?朕倒想聽聽。”
“不該衣衫不整,在宮中嘻鬧。”
“這就是你認爲的錯?”雷驍嚴厲的看着她,避重就輕倒是很會。“怪不得你絲毫沒有悔改、慚愧之色。”
他突來的脾氣讓夕顏很是納悶。難道她說錯什麼了?
“臣妾不明白。”
“四皇子早產是爲什麼?”雷驍冷冷的說,“你身懷龍種卻毫不上心,朕的孩兒有了差池,你拿什麼擔當?”
他就是爲了這個才讓自己遷了住所?不讓自己見孩子?甚至連看都不多看自己一眼?可又能怎樣?重新生一回?夕顏忽然想笑。
“是臣妾的錯。”
“算了,朕不想聽你言不由衷。”雷驍揮揮手。“看你的樣子,見不見湛兒也沒什麼差別,朕要考慮讓王妃代替你撫養他。”
“爲什麼?”夕顏一聽,臉色就變了。他要把孩子交給別人撫養,爲什麼?究竟爲什麼?
“你不適合做母親。”雷驍見她並不出言哀求,更是惱火,“琴棋書畫無一通曉,整日裡只想着偷懶玩樂,朕的皇兒怎麼能放心讓你教養?”
“是這樣。”夕顏屏住眼淚,努力笑着,“看來臣妾的確不適合,就照大王的意思做吧。”如果要怨恨,也只能怨恨自己。字字句句都無可辯駁。也許對湛兒,這是最好的安排,有她這樣的母親,將來也只會妨礙他、連累他。
夕顏的沉默和贊同讓雷驍很是意外,他在等着她哭泣着哀求,那他也許會原諒她。可她居然冷靜的答應了。雷驍一甩手,怒氣衝衝的走了。
夕顏僵硬的身體委靡下來,她趴在地上,雙肩抽動着,眼淚無聲的流。
“娘娘,”一旁的月香跑過來,想要扶起她,帶着哭音說:“您剛纔爲什麼不求求大王,他見您這麼傷心,也會重新考慮的。”月香已經聽到了剛纔的話,她不明白娘娘怎麼能這麼輕易的答應。
“傷心有用嗎?眼淚有用嗎?如果真能解決問題,我就算把眼睛變成淚都可以。”夕顏痛苦的說。月香怎麼會明白,象她這樣的人,又哪有資格去做人家的母親?作爲一個無能的母親,這或許是她能爲他做的最好的事情。
苟且。
對着嚴天沐,夕顏腦子裡只有這兩個字。她的大腦彷彿已停止運作,心裡是空的,連風都可以穿得過。
“大王來過了?”嚴天沐發現她眼睛有些腫,象是哭過的樣子,他今日不在宮中,所以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說了什麼?”
“沒什麼。”夕顏笑笑,並不看他,“只說要把湛兒交給王妃娘娘撫養。”她嘆了口氣。
“你答應了?”嚴天沐又問。怪不得她會這麼傷心。
“不答應能怎樣。大王說的是,我的確不適合做母親。”她幽幽的說。“對湛兒,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吧。”
“好了,”嚴天沐抓起她的手,安慰的握住,“在王妃那,四皇子一定不會受委屈的。你就放心吧。別太難過。”他有絲竊喜,她的身邊又少了一個佔位的人。
夕顏苦笑下,“現在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敗,整個人生都是一塌糊塗。想想還有那麼漫長的日子要過,真不如一下子乾淨了舒坦。”她話中的頹喪讓嚴天沐擔憂起來。可他想不出要怎麼勸慰,只能陪着她枯坐着,直到她實在累了。
夕顏平躺在牀上,瞪大眼睛,看着牀頂,已經足夠多了,她不想再流淚了。不管初衷如何,這是自己選的路,就是跪着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