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斷壁殘垣中,謝菁玉的身體發出一道道亮光,而後不斷變薄變弱。
“金蟬子。”
唐三藏茫然無措的望着上方。
“我師姐幾千年前便過世了,這禪杖不可能是她給的。”那天上的聲音緩緩說道。
唐三藏擦了擦嘴角的鮮血,拂着身上的灰塵,慢慢艱難的站起來,一字一句的道:“既然如此,那斷魂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久久的靜寂過後,才聽天上傳來聲音:“有因必有果,無因何來果。”
唐三藏默然,突然又說:“我真的是個無情無感的怪物吧。”
天上傳來一陣怪異的笑聲:“入我佛門,早已斬斷七情六慾,誰不是怪物。”
唐三藏身形微微晃了晃,復又站穩,直直的朝着屋內走去,那房屋在這場打鬥中塌了半邊,門窗俱毀,搖搖欲墜,但端華三人還安然無恙的趴在被結界覆蓋的桌子上昏睡着。他望着那三張恬靜的面容,怔怔的發呆。
“金蟬子,你好自爲之。”良久後,天空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撲——”一口鮮血從他嘴中吐出來,他強撐着慢慢走到那斷魂杖旁,陡然倒下了。
……
端華醒時,天已大亮,清晨的冷風宛如一道道刀子吹得人凜冽,精神一震,她扶着額緩緩站起,瞬間驚呆了,這屋頂不知何時沒了,這四周的牆壁也都被打爛,只餘下一張桌子完好無損,再一擡頭,一眼望去,滿面瘡痍,整個敕建寶林寺只剩下了一座座廢墟。
她還來不及驚訝,又看見了廢墟中躺着的那個人,丰神俊秀,一張臉欺霜賽雪。倘若不是那緊抿的薄脣邊上緩緩流出鮮血,定要讓人以爲這是個尚在睡夢中的翩翩佳公子。
“師父。”她叫了一聲,地上的人沒有應。
她又緩緩走上前去,纔看清那張精緻的臉上一片慘白,毫無血色,似是失了生機的樣子,纖長的睫毛如扇般郃着,蓋住了那雙墨玉般的眸子。
端華微微一愣,這般狼狽是受了重傷嗎,但她還來不及疑惑,目光便被左側安安靜靜躺着的銀光色的武器吸引了。
“斷魂杖。”她無意識的呢喃出聲,彷彿這個名字已經熟悉到極點一樣,她不由自主的彎起了嘴角,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溫柔的撫摸着它。
忽然,一個奇怪的帶着沙啞的女聲跳出來:“殺了他!殺了金蟬子!”
端華一震,手中的禪杖微微發抖,那聲音大了起來:“快殺了他!殺了金蟬子!”
“爲什麼要殺他……”端華張大了嘴巴,茫然的說。
“不殺了他你會後悔的!”那聲音又咯咯的笑起來,顯得十分詭異。
端華渾然不覺,只是不住的問:“爲什麼要殺他……”
“不殺了他你會後悔的!”那聲音機械的重複,一遍又一遍。
彷彿受了蠱惑一般,她握着那泛着銀光的冰冷武器緩慢的朝着唐三藏移動。終於,那杖頂距離唐僧的胸口愈發近了,只要輕輕的輕輕的一刺……
“小師妹!”豬八戒和沙僧不知何時醒了,見了這情景都是頭皮發麻。如若沒看錯,那張熟悉的臉上帶着詭異的笑容,兩眼向上翻起,露出大片的眼白,身子像痙攣一樣弓起,整個人周遭都泛着一絲死氣。
伴隨着這聲大喝,那已經貼上胸口的禪杖“啪——”的一聲,沉沉落地,顯出重重的鈍響,端華像是回過神來一樣,側過身子一臉茫然的問:“怎麼了?”
“小師妹,你剛剛竟然想殺了師父……”豬八戒驚訝的說。
“怎麼會……”端華愕然,雖然確實是不喜歡唐僧,但倒不至於狠毒到殺了他。
沙僧皺着眉,直白的說道:“小師妹,你是不是中了邪……”
“怎麼可能……”端華扶着發痛的額頭,朝後退了兩步,詫異道,“咦,師父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不是你動手的嗎?”豬八戒驚訝道。
端華搖頭,一是不敢,二是打不過。她柳眉微蹙,掃了一下四周道:“我還想問問你們是怎麼回事呢?一夜之間這裡怎麼變成這般模樣了。”
豬八戒道:“肯定有人在此處鬥法了。”
端華不置可否,又問道:“這裡的小和尚還有那山大王謝菁玉呢?怎的都不見了蹤影?”
豬八戒想了想後憤怒的叫道:“定是他們打傷了師父而後畏罪跑了!”
“那可未必。誰傷誰,還不一定呢。”端華哂笑一聲諷刺道,不說先前唐僧如何害她,單就昨天晚上騙他們吃下了藥的冷飯冷菜這一樁,便就知道這人心有多黑。她又掃了掃這一片狼藉的廢墟,莫名生出一個念頭來,其實唐三藏是爲了保護他們?想一想又不可能,照着這人的性格哪會護人,不害人便好了。
“咦,這裡怎麼多出了一把禪杖?”豬八戒驚訝道。
“是師父的?”沙僧問道。
端華皺眉:“應該不是,這東西從來沒見過。”
“那是誰的?”豬八戒問道。
“唉,管是誰的,還是先收着,等師父醒了再說吧……”沙僧沉沉嘆了口氣。
說着,豬八戒和沙僧已經殷勤的上去扶起唐三藏軟綿綿的身體,又尋了白龍馬,挑着行李朝山門走去。
那山門倒是結實的很,別的地方都塌了,它卻巋然不動屹立至今。
途經山門,端華卻嗅到一股腥氣,再看那七八米寬的石門上染着大片鮮豔的猩紅色,她下意識的去看唐僧,又見他身上雖狼狽了一些卻也乾乾淨淨。
“先等等……”
“怎麼了,小師妹?”豬八戒問道。
“這些不是師父的血。”端華指了指道。
豬八戒道:“怎麼會不是,這裡只有師父一個人受了傷。”
端華不語,只擡着頭望了望巍峨高聳的山門,忽然道:“這門裡應當有機關。”
話落,便開始查探了起來,留下沙僧和豬八戒面面相覷。
沿着欄杆一路走去,四處摸索,終於,在一對威儀惡醜的金剛面前,尋到了蹤跡。石鼎中間中間有一小香爐,上面沾着血手痕,端華照着那血手按上去,輕輕一轉。
果然,轟隆隆的兩聲後,這龐大壯觀的山門憑空裂開一道一米寬的口子,現出一個幽深的過道來。沙僧和豬八戒皆是目瞪口呆。
端華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道:“二師兄三師兄你們在這守着師父,我進去探探是何情況。”
豬八戒不放心道:“那哪行,你一個人進去萬一出了什麼事可如何是好。”
“我跟着小師妹進去吧。”沙僧提議道。
端華欣然應允。二人一前一後,沒入了那幽深的過道之中。
這過道一人多高,兩米寬,建在山門裡面,極是隱蔽,尋常人定是難以發現。由於太黑的緣故,端華手指微卷,捻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燭火來,照亮了這漆黑的山道。
沙僧詫異道:“小師妹,你還會這些小把戲。”
生平難得有人誇自己,端華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偶然學得的。”
沙僧摸了摸臉上厚厚的虯鬚,爽朗的笑道:“俺老沙在那流沙河裡,捉蝦吃魚倒是學了不少,像這些法術啥的,總也學不會。跟了師父以後,便也只能挑挑擔,收拾行李,不像大師兄本事那麼大可以降妖除魔保護師父……”
說到此處,他烏黑圓眼裡的光芒也黯淡了下來,嘆息道:“也不知何時,大師兄才能再回來。”
燈火昏暗,亦是看不清神色,端華只是定定的盯着前方,默然不語。
穿過長長的過道,又穿過一段幽深的長廊,二人舉着火走到一座門前,推開門,一股撲鼻而來的鐵鏽腥氣,再擡頭看,那情景,若是有人見了必定永生都不會忘記。
牆上是血,地面上是血,半人高的石牀上也是血,整個房間彷彿被浸泡在血水裡,紅的詭異,紅的觸目驚心,紅的不帶一丁點“活”的氣息。
鋪天蓋地而來的鮮血讓兩人停住了腳步,呆滯的看着。
半人高的石牀上,在那鮮血淋漓之中陡然探出一隻乾癟癟的手來,接着是個半乾癟的臉,眉眼扭曲,嘴巴大張着喊道:“救我——”
那句話還沒說完,一隻長手浮出來將他一扯又拖入了血水之中。
“啊——啊——啊——”接着只聽幾聲慘叫,那一片片的血水凝聚在一起,像一大團的泥濘,不起波瀾。
端華記起那張年紀輕輕老是掛着羞怯的臉,她急急叫道:“是、是寺裡的小和尚!”
說着,竟是邁開腳,要衝進房中,沙僧一把拉住她,語氣裡透着濃濃的恐懼:“小師妹,別去!”
“不救他,那小和尚就死了!”
“救不得救不得,那石牀上的分明是魔物,我們快離開這裡。”沙僧說着,便扯着端華要走。
“什麼魔物?”端華方問,盯着那血泊的目光卻停住了。
只見,被鮮血包裹着的石牀上,陡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身影。這人站在石牀的中央,黑色的長袍細細密密的裹遍全身,一雙眼睛緊緊閉着,鼻子挺直,嘴脣上滿是血珠。他的長袍是如此的黑,像融進墨水裡清洗過一樣,那種毫無光亮的純黑色令他渾身都泛着陰鷲冷酷的氣息。
他忽然睜開眼睛——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沒有瞳孔沒有眼白只有一望無際的黑色,漆黑漆黑的,深不見底,似乎能永遠將人吸進去一樣。
緩慢的,他開口了,聲音亦是陰冷低沉的:“沙和尚,好久不見。”
沙僧扯着端華的手忽然曲起,他的臉上冒出了冷汗,他輕輕的說:“不,我不認識你。”
這是端華第一次聽見沙僧那粗狂的嗓子裡發出這樣輕的聲音,她知道,這是極度的緊張所致。
那男子面上的表情紋絲不動,但你就是能聽見他的笑聲,悶悶的格外刺耳:“原來是又過了五百年。看來,你是真不記得我了。”
沙僧皺起眉,眼神有些迷茫。
“你是誰?”端華這時出聲。
那男子不答,微微擡着下巴瞧了她一眼,似是不太放在心上,又問道:“沙和尚,你師父呢?”
沙僧回過神來,警惕的盯着他道:“你這邪魔,打聽我師父幹甚?”
“自然是同他了卻前塵往事了。”那男子似是笑着,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笑意,反而顯得格外陰森駭人。
原來是五百年前結下的仇怨,端華暗自揣測道。
沙僧沉默不語。
黑衣男子邁着輕步,緩緩的從石牀上走下來,每走一步,那些鮮血便往四周退散,似是懼怕他身上的戾氣,避如蛇蠍。等他走到端華面前的時候,剛好十步,他擡起頭,一雙黑石的眼直勾勾望進兩人心中,他緩緩的開口:“你不說也無妨,我當會親自去找他。”
端華和沙僧皆呆住了,再一轉眼,那黑衣男子已不見蹤影。
“師父恐怕要有難,我們快出去!”
世間有妖,以人血餵養百年,可成魔也。魔出之日,必以人血爲祭祀,生魂爲供養,方能得其皮肉,豐其精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