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回去後, 唐僧居然還沒入睡,正端坐在正廳裡喝酒,十分愜意。
端華吃了一驚, 遲疑片刻後便將方纔御花園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講給了他聽, 只略去他們拋下屍體和井蓋跑回來的過程。
唐三藏聽得興致勃勃, 邊喝邊說道:“憑藉爲師知識淵博, 如果你們能把石頭搬回來, 讓爲師看看那石頭長什麼樣,爲師一定能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
“如果不能呢?”端華問。
“那就洗洗睡吧。”唐三藏道。
衆人:“……”
在搬一塊石頭加屍體回來面前,衆人都極有默契的選擇了洗洗睡吧。
一夜好眠, 端華起了個大早。收拾了一番,剛出得房門去, 便見唐三藏五仰八叉的橫躺在石板小路上。一雙細長的手中握着個白瓷酒瓶, 白雪似的臉上掛着兩抹妖豔的酡紅, 儼然是喝多了不省人事。她走上前兩步,望着他渾身散發出刺鼻酒氣, 不由掩了掩鼻,暗道,這神佛喝醉了也與常人無異嘛!
“師父——”想了一想,端華決定還是叫醒他,不過連喊了幾聲, 也不見他有任何反應, 彎着腰蹲下來準備推他一推。誰知, 又攘了好幾下, 唐三藏還是穩穩的躺在石板上一動不動。
“該不會出什麼事了吧?”端華擔憂道, 正要俯下身去探探他的呼吸,卻被地上的酒瓶一拌, 直直的落入唐三藏帶着酒氣的懷抱。溫熱的氣息隔着薄薄的衣料那麼真實那麼清晰的傳遞過來,她來不及細想,“唰”的一掌猛地推出去,然後驚慌失措的站起來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張臉已經漲的通紅。
大約是那力道出奇的生猛,躺在地上的唐三藏被推開了一丈遠,過了半晌便見他扶着胸口咳了兩聲悠悠轉醒,半睜着那雙墨玉流輝的雙眸茫然道:“咦,我這是在哪?”
端華僵僵站着,一張臉紅的滴血,她從未觸摸過男性的軀體,頭一回碰到自然是驚恐不已,反應大點實屬正常。
唐三藏似乎未發覺她的異狀,緩緩的從地上爬起來,半眯着眼睛道:“悟華,你怎麼也在這?”
“悟華?”
又叫了兩聲,端華纔回過神來,戰戰兢兢的盯着他,大氣也不敢出。
“這是哪?”唐三藏扶着額頭問道,又打量了她片刻,狐疑道,“你這臉怎麼這般紅?”
“天太熱了……”端華結結巴巴的解釋道,又說,“這是我房間的門口,師父你喝醉了。”
“哦……難怪……”唐僧摸着着額頭若有所思,又顫顫巍巍的踢着那白瓷瓶走了兩步,輕聲嘀咕道,“難道我拿酒瓶子砸自己了嗎,這胸口怎麼一陣陣的抽痛……”
“……”端華摸摸自己的手,羞愧的低下了頭。
好在,唐三藏剛醒過來,腦子似乎有點不好使,也沒太在意那些細節,便拖着長長的袈裟帶着渾身酒氣走了。說是去洗把臉養養精神,等會好去王宮裡戰個痛。端華暗暗鬆了好大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因爲害怕自己打了他一掌怕被發現還是那溫熱的氣息令她窘迫不已。
用過早飯後,師徒幾人又正式朝着王宮進發。大清早發生的事情彷彿已經被兩人拋之腦後,但端華只要一看見唐三藏扶胸口,她就深刻的記得那帶着酒氣又夾雜着淡淡檀香的身體,唉,看來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能直視師父了。
宮門巍峨,殿宇輝煌。
這一次,唐三藏再見到那帝王,便直截了當開門見山道:“陛下,貧僧徒弟在御花園中中挖出了一具女屍,陛下可知道?”
知道。那帝王抽了抽嘴角,還是自己派人又重新去埋好了的,哪能不知道!雖然,魂魄都跑了,再埋也沒多大用。
“不知陛下對那女屍可有何解釋?”唐三藏笑着問道。
中年帝王從龍椅上緩緩站起,嘆了一口氣,才苦笑着說道:“既然唐長老已經知道,那朕也不必隱瞞了。不過,你們得保證守着這個秘密。”
“那是自然。”唐三藏點點頭。
“事情要從十二年前說起……”帝王擡起頭,目光飄的悠遠。
*
烏雞國,建安一年五月八日,新帝登基稱王,百官賀喜。
新帝方上位,大殿之內忽然狂風大作,便見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乘着風衣袂飄飄從天上飛將下來,亭亭玉立的落在龍椅旁。一衆侍衛俱驚倒,拔刀相向,羣臣卻大喜道,此乃天上仙子也,爲輔明君而下凡。
那女子亦道,自己名叫瓊珠,乃是天上看守瑤池的仙女,因感新帝仁心仁德特來助他成就這千秋霸業。又施了兩個小法術,唬得百官俯首帖耳,一個個大呼國之大幸。
帝王雖不願相信,但是新登基,需要籠絡人心藉以鞏固政權,自然是默許了那女子的存在,並將她迎入後宮,封爲嬪。
第一年,北方爆發旱災,寸草不生,民皆受饑荒而死。
新帝開倉,賑濟災民,不過數月便國庫空虛,錢盡糧絕,又停文武兩班俸祿,仿效大禹治水,與萬民同甘共苦,沐浴齋戒,晝夜焚香祈禱。如此三月,河枯井涸,哀殍遍野。
那女子這時出來道,她可呼風喚雨點石成金,使國風調雨順。新帝沒得法,只能請她升壇祈禱,果然有應,只聽她對天喊了兩聲,頃刻間便大雨滂沱。久旱逢甘露,舉民歡欣,已有人推此女爲後。
新帝大喜,卻只升了她的位分封爲妃。
第二年,南方生了澇,大雷大雨,加以冰雹,直落了幾丈深,又海水氾濫,淹了城中百姓,一時之間,血流成河,浮屍百萬。新帝心煩氣躁,不知如何是好,那滿朝文武便上書懇求那女子出手相助。
那女子果然又幫忙了,止了澇,治了水。從此國泰民安,歌舞昇平。
*
沉默了一陣後,唐三藏雙掌合十嘆了聲阿彌陀佛才輕聲問道:“這不是好事嗎,爲何陛下還要將她沉在井中?”
那帝王似乎還沉浸在回憶當中,滿臉都是恍惚的神色,他聞言怪笑了一聲,搖搖頭道:“她若果真是如此,朕愛她都來不及,又怎麼捨得下手害她?”
“看來其中另有隱情啊。”唐三藏悠悠嘆道。
*
那女子治了旱澇,挽救無數的生命,短短兩年自是得盡了國中百姓的心,那一年過後,一直便有臣子向新帝進諫立她爲後。而民間更是已經傳出了“莽年華,驚風雨,不是仙子不爲母。天雷動,地星滅,帝后非凰卻爲雀”這樣的歌謠,逼那新帝廢后立新。
新帝的元配名曰張氏,乃是新帝未稱王前的結髮夫妻,二人恩愛,育有一子,年方五歲。
廢后立新,若是那女子當的起賢良淑德四字,新帝自然也就應了,偏偏有一晚,他去那女子寢宮時瞥見了駭人的一幕——那名叫瓊珠的仙子竟是端着半碗黑糊糊的人血一飲而盡。他嚇得口不能言,踉踉蹌蹌的逃出了那宮門,才發現自己嚇了一身冷汗。他自是見過那女子的本事,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也不敢聲張,只怕那女子一怒之下會害了這城中百姓和滿宮妃嬪。
新帝召來文武百官偷偷摸摸的訴說了那件事,從前還對那瓊珠仙子百般愛戴的羣臣此時也嚇丟了個魂,紛紛聲明要除去那妖孽,還這烏雞國一個太平。新帝又對那王后訴說了此事,對她囑咐道,萬萬不可聲張,帶着兒子尋個好去處藏起來便可。
第三年,爲不使那女子起疑,新帝果真廢后立了她,遣散了滿宮妃嬪,從此不再提元配張氏也不提幼子天齊。三千寵愛融一身,那女子自然是欣喜的,也未懷疑些什麼,只高高興興的當那王后。一年,就那麼戰戰兢兢的過去了。
第四年,那女子懷孕了,新帝不喜反憂,召來了文武百官,個個皆是愁眉苦臉,若那女子生下個怪物來,可如何是好?衆人都不得法,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女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到了初春,那女子快生產的時節,從南邊來了個天師,戴着個雪白的斗篷,穿着一身雪白的長袍,蒙着半邊臉,露出一雙瀲灩的鳳眼來。那天師是個高人,一來便道破這城中有妖孽。新帝大喜,將他迎入宮中,只盼他能將那妖女收服。
那天師果真也是厲害,只去遠遠瞧上一眼便已經知道對付那女子的方法。
紅杏夭桃,林花綻蕊,那一日正是春分,新帝尋了個藉口,與那女子攜手緩步至御花園裡。行到八角琉璃井邊,陡地掀開那井蓋,卻見萬道金光從天而降,直直照在那女子身上。
霎時,一陣陣的慘叫響徹了天際。那淒厲的叫聲持續了三四個時辰才終於停下,新帝上前,望着那軟軟倒在井邊的女子,正要說點什麼,那女子驀地睜開眼,尖聲叫道,你害我孩兒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新帝嚇得一顫,往後退了幾步,卻什麼也沒說。這時,那天師從花叢裡走出來,卻是淡淡道,怕是你連做鬼的機會都沒有。說完,便擡手拈了咒往那女子身上蓋去,又是一陣陣慘叫。接着,便命人擡了塊大石頭來,將那不得動彈的女子用鐵索綁住,準備丟下井去。
懷胎十月,她的身形碩大,又綁了塊石頭,卻是不能順暢的拋下去,新帝千方百計的就想殺了她,此時自然不會放棄,便命那侍衛將她懷中的孩子硬生生的剖下來,然後將渾身帶血的她推入井內,又用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
那一日的慘叫宛如那鬼哭之聲,綿延不絕,成了宮中許多人的噩夢。不久後,宮裡的知道那些事的婢女侍衛都告老還鄉了。而那太子和元配張氏,又重回宮中。
本來,一衆羣臣皆以爲那一切已經結束了。卻沒想到,那之後的第二年,宮裡發生了怪事,後宮妃嬪只要懷上了孩子,到十月時便會流產而死。新帝只得再去向那天師求助,那天師只說道,宮中還有妖孽未除,新帝聽罷便將那個埋在芭蕉樹下的孩子挖出來重新火化。這才總算安生了一陣。
又過了兩三年,烏雞國開始大旱,新帝病重,那天師道此乃妖孽作祟,給了兩行奇奇怪怪的文字讓新帝打開那井刻在那綁住女子的石塊上,而後又貼了兩道黃符在哪井邊,只吩咐道,日後切記不可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果然,自那之後,又是國運昌盛歌舞昇平。久而久之,人們也就忘了這件事,只當瓊珠仙子是個傳說。
那帝王緩緩的說着,渾身卻不知不覺的顫抖起來,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可怕的夜晚。
衆人聽完了都是一陣沉默,良久後,才聽唐三藏道:“雖說她是妖孽,可她並未害過人,陛下這般殺害她也着實太殘忍了一些,還有那個孩子死的不明不白,它卻是無辜的啊。”
“朕知道……”那帝王苦笑道,“朕何嘗不知道,這些年,每每一入夢,朕就看見她渾身是血的站在面前尖聲叫着……哪裡不是折磨呢……”
唐三藏沉默片刻道:“阿彌陀佛,死者已矣。”
“死者如何已矣,這兩年國中又開始死人,怕是她的怨念又在作祟害人了。”那帝王搖頭嘆息道,“朕這身子也越來越差,當是活不了多久了,只盼各位高僧能將她除去,永絕後患。還這國中百姓一個安生。”
唐三藏望一眼那空蕩蕩的大殿,並不作答,只問道:“那封了她的天師呢?”
“半年前,雲遊四海去了。”
唐三藏聞言微微一笑:“既是如此,那貧僧也不多管閒事了。我們皆是僧人,又不是道士,哪會捉妖的本領,陛下好自爲之。”
“唐長老——”那帝王叫着,又見這師徒幾人決絕離去的背影,慘然一笑,半晌才道,“冤有頭,債有主,只盼你放過其他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