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是三十三重天。
三十三重者,名爲清淨天。
無風無雨無塵無埃,無雲無煙無霜無雪。
浩浩蕩蕩的虛無之境, 只剩下一名女子, 靜靜站着。
女子身着一襲灰白長裙, 黑幽幽的發披曳於瘦削肩頭。
她垂着纖細的脖頸, 茫然四顧。
“我是誰?”她仰起臉, 似問這無垠虛空,又似在問自己。
“你是你自己,不是別人。”
虛空裡有聲音答。
“我自己又是誰?”她呢喃。
“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誰。”
“那你呢?你又是誰?”她好奇。
“我?我來自虛空, 也消散於虛空。”
她不解:“所以你是虛空?”
那聲音沉默了好一陣,才突然道:“端華, 你心中有情有愛有怨有恨, 不該來這裡的。”
“有何不應該?”她追問。
“清淨天, 清淨六根。只有斷了六根之人,才能進入此地。”
“可我分明沒有斷。”她怔怔的。
“是的, 所以你並不應該來。”
“可我到底來了。”她癡笑。
“不錯,你確是來了。”那聲音帶着悲涼的嘆息。
“來了又怎樣呢?”她譏諷,“來了萬事便有答案便有結果了嗎?”
“沒有答案也沒有結果。但你既會來這裡,便說明,冥冥之中, 早已有答案也有結果了。”
她苦笑:“我不過一介小妖, 能有什麼結果, 無非歷經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不, 你的人生遠不止於此。”
不止於此, 又能怎樣?
她還要問,那虛空卻已飛快的消散, 碎落。
無垠的虛無之境,這一刻,變了模樣。
梅花林。
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梅花林,在那初春時節,開的絢爛荼蘼。虯枝交錯,白梅如雪,馨香撲鼻。
她一怔,呆呆傻望着,這梅林是多麼的眼熟?眼熟到令她驚顫自問,是否曾生於此,是否曾長於此?雙目一閉,鼻端全是濃郁的梅花香。陡的,聽見個銀鈴般的聲音,脆生生的:“金蟬子,你前日答應我的可是真的?”
她茫然睜開眼,是赤淵。
又不止是赤淵,還有金蟬子。二人相擁着依偎在一株巨大的梅樹下。暖風襲來,白梅搖曳,落在二人交疊的肩頭,好似一對璧人。
一股陌生的怒意涌上她的胸口,也不知是氣是怨恨還是——嫉妒,總之,她忿忿不平。心裡有個憤怒的聲音在叫:“憑什麼!爲什麼他們會在一起?他爲什麼要騙我?”
這一刻,或許她該現身指責唐三藏的欺瞞。可是,她沒有,她反而縮緊了衣裙,絞着手指,遠遠的躲在了樹後,探出雙耳朵,仔細的謹慎的偷聽着二人的對話。
“傻丫頭,我答應你的自然是真的。”金蟬子撫上少女的臉龐,含情脈脈的望着她。
黑白分明的眼裡,似盛滿了愛意,如淳淳的美酒,濃郁香甜,令人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那少女一對上他的眼神,臉就嘭的紅了,眼也亮晶晶的,癡癡的:“那等平息了妖界的霍亂,我就跟天帝哥哥說,讓他撤銷了我的職位,我陪你去遊歷人間,禮佛修心好不好?”
金蟬子勾起一抹暖如和煦地笑容,將她擁入懷中,低低地:“傻瓜。”
少女紅着臉,滿足地將頭埋進他單薄的僧袍裡。
端華想笑,又像被哽住了喉嚨,笑不出來。白梅紛飛裡,她看的清晰,那抹笑容裡摻雜着算計。兩情相悅?金蟬子不過是在利用赤淵啊!
不過,倘若能同他親密至此,即便被利用,也是心甘情願的罷……
“呼啦——”的一聲,眨眼間,這片梅花林又換了一番景象。
枯枝殘葉,黑鴉橫飛。掛滿白梅的枝頭,這一刻,光禿禿的,凋零零的,衰敗枯萎。莫不是到了寒秋?可你看,這暖洋洋的仙風,分明還是春天。
樹,還是那棵樹。只是,少了白梅的點綴,也沒有了漫天飄飛的花瓣,冷清清的,沒有生氣。
樹下的人,也還是那兩個人,可愛的俏麗的少女,俊俏清冷的和尚。只是,少女的臉上沒有了笑容,也沒有動聽的嗓音,長裙支離破碎,面容也狼狽不堪。和尚,還是那個和尚,不論何時,永遠帶着和煦春風一樣的笑容。
緩緩地,顫顫地,少女開口:“金蟬子,你同我說的話可有一句是真的?”
她的聲音乾澀澀地,又似含了幾許尖銳,刺得人耳膜發麻。
和尚勾着脣凝視了一陣,擡起修長的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撲撲黑塵,頗爲惋惜的道:“沾了灰,星君的臉變得不好看了。”
少女臉霎時白了,猛的推開他的手,她嗆咳着道:“我只想知道爲什麼?”
“何必呢……”和尚低聲嘆息。
少女佝僂着身子,勉力站起,定定的道:“不知道真相,這樣去了,我也不會甘心。”
和尚搖搖頭道:“但真相往往都是血淋淋的,知道了只會徒增痛苦。”
少女絕望地:“即便痛苦,也好過不明不白的死了。”
風,不知何時變的蕭瑟,寒意森森。和尚迎風而立,眼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你既然這麼想知道,那便聽好了……”他勾起熟悉的笑容,“貧僧同你說的話,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畢竟只有真話中摻雜着假話,假話才能更令人信服。”
“何爲真何爲假?”端華呢喃自語。她迷惘,也失落,金蟬子同赤淵說過的話一半真一半假,那同她呢,想必一樣吧。
原來,她和赤淵根本沒有分別,都是被利用的那個罷了。
只是,赤淵尚有星君的身份地方還有着幾千年的修爲,她呢,她有什麼值得利用?
“貧僧同你交好,乃是刻意爲之。”
少女怔怔望着他,似回想起什麼道:“那年征戰人間,我爲玉湛山的黑蛇妖重傷,是你算好的?”
“不錯,”和尚點點頭,似笑非笑地,“那黑蛇妖,貧僧許諾他只要聽我號令便可得道成仙。”
渾身一震,少女張大了嘴巴,乾澀地道:“倘若我沒記錯,那隻黑蛇妖被你一掌斃命了……”
“是又如何。低等妖物,本就不配活在世上。”和尚義正言辭的道。
低等妖物——端華心裡一痛。
“呵……”少女慘然一笑,“我沒想過你竟是這般出爾反爾冷血無情的人。”
和尚執起佛珠,端正的放在自己胸口,虔誠地道:“貧僧的心一直如此,從未變過。”
少女垂下頭,凌亂的髮絲耷拉在胸口,她似已不在問和尚,似在問自己。
“從蛇妖手上救下我是算計好的——領我去你的佛堂也是算好的——對我的悉心照顧也是算好的——同我交好是算好的——對我不理不睬也是算好的?”
和尚微微點頭:“不錯。”
少女木然道:“既是如此,那還有什麼是你沒算好的?”
和尚惋惜的道:“自然是你的感情了。貧僧沒想到,你一個絕了六根的神仙竟然會動情。初時,於情一事,貧僧不僅困惑亦懼怕,便委婉拒絕了你。可後來,貧僧發覺,陷入情愛之中的人着實是蠢笨。貧僧便想,不如順水推舟,應承了你。而星君也不負貧僧所望,智商每況愈下,對貧僧毫無防備。所以貧僧才能輕易的就得手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少女恍然大悟一樣連道了好幾聲。
和尚悲憫地望着她。
少女又擡起頭,昔日靈氣生動的眼裡,這時只剩下空洞和絕望:“金蟬子,你算計了這麼久,便只是爲了我體內的仙珠?”
和尚淡淡的點頭。
“不過幾千年的修爲,於你當真這般重要?值得你步步爲營?”
“值得。”他肯定的答道,“星君根基雄厚,天資異稟。若能拿到近萬年修爲,貧僧實力定會增加許多,日後的勝算必然也大不少。”
她木然聽着,忽地,瞪大了雙眼,顫巍巍地指着他道:“金蟬子——你——你竟然想——”
“噓!”和尚伸手一指,按上她的脣,眯着眼睛笑起來,“星君,天機不可泄露啊。”
她不再說話,揚起灰暗的面龐,望着這一片已經枯萎衰敗的梅花林。
過了好一會兒,起了煙,起了霧,她的聲音纔再出現。
“金蟬子,倘若我死了,你可會記得我半分?”
沒有人回答她,那和尚早已不知所蹤。
她卻彷彿聽見了答案,認真的道:“你當然不會記得我。可是,我一定會想辦法,教你記得的。呵,永生永世也不能忘記我。”
明日傍晚,便是她的隕落之期了,他一定會來取走仙珠罷。
她發出一聲桀桀怪笑。
不知道,情債,你拿什麼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