擾(2)
藏豫明顯感到紫宸一僵。側臉瞥去,看見他臉色蒼白如紙,本就血色淺淡的雙脣緊抿着,迷茫的雙眼裡面滿是受傷。藏豫狠狠瞪了韓玉一眼,正要出聲責備,卻聽見身旁的紫宸微顫卻清晰地對着韓玉的方向說:“紫宸雙目不便,還請韓玉公子見諒。”
韓玉也察覺到方纔自己明顯地失態了,別過臉,語氣僵硬地道:“無妨。剛纔是我失禮了。”
晚膳時,韓玉故意對藏豫細心照顧紫宸的動作視而不見,強行壓下心中那股無名的難受。其實這些年,他真正不願回都城的原因並非全是不想涉身朝廷,有一大部分是不想看見自己無比在意的人和那些歌姬男寵旖旎糾纏。雖然早就聽聞藏豫在都城是出了名的風流,而自己的行爲純屬掩耳盜鈴,親眼看着,果然還是禁不住地心痛。
“吃點魚,我已經吩咐廚子把刺都去了。”藏豫一邊往紫宸的碗裡夾菜,一邊對韓玉說:“公孫硯三日後問斬。”
韓玉盯着他親暱地動作,心裡又是一陣翻騰,半天才回過神。“我知道。”
藏豫倒是對他的片刻失態沒有在意,繼續說:“我會安排你後天進宮,還是你想多休息兩天?”
韓玉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臉上揚起一抹譏諷的笑容,道:“這麼說來,我好像該恭喜王爺榮升宰相之位啊!”
“哪裡,本王也該爲將軍晉升兵部尚書道賀。”藏豫絲毫不怒,以同樣揶揄的語氣一拍不漏地頂了回去。
韓玉眉間微微抽搐,冷哼一聲,但隨後又想到什麼,不無幸災樂禍地問:“現在宮裡已經亂成一片了吧?”
藏豫優雅地爲自己夾了一筷子筍片,面色無波地回答:“亂不亂你過兩天進宮就知道了。”
想到進宮後即將面對那些爾虞我詐的大臣,韓玉頓時一個頭兩個大,悻悻地悶聲吃飯。
藏豫看他氣勢一下子癟了下去,倒是覺得有些同情,於是轉了話題:“西門兄弟倆怎麼樣,還適應麼?”
“哼!”韓玉翻了個白眼,似是不屑,臉上卻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寵溺。“都快樂上天了,說城郊不知比邊境強多少倍,看見主帥營的時候簡直像看到金銀山一樣,差點沒感動得痛哭流涕。”
藏豫莞爾。西門哲恬和西門寧雨是他和韓玉親手提拔上來的兵將,而且當年又在邊關追隨他倆多年,感情除了上下級外更像兄弟。
“哦,對了,他們託我帶了個孩子給你,說是你要的。我已經叫他們帶下去了。”
“嗯。”藏豫點頭。“你覺得怎麼樣?我是說性格。”
韓玉側頭想了想,道:“還行。一路上沒怎麼說話,應該是個沉穩的孩子。聽說父母是被蠻夷掠村時殺死的,無家可歸,昏倒在軍營外圍。後來西門寧雨看他可憐就留他在炊事房打下手。”他頓了頓,問:“你要個小孩兒來做什麼?”
“彥兒身邊需要個可靠的人。”
“彥兒?七皇子清彥?”雖然長年不在宮中,卻對藏豫一直庇護那位不得寵的皇子有所聽聞。
“嗯。我前些日子把他身邊的小侍遣走了。”
韓玉皺眉。“你可真夠閒的。”
“此事說來話長……”
等他聽藏豫說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韓玉沉思片刻,道:“那還是交給子墨去教吧。”
藏豫笑了笑,很高興能有個和他心思一樣熟慮的朋友在身邊。“我也是這麼打算的。”
整個晚上紫宸在都在暗暗驚奇。他從未聽過任何人用這麼隨便的口氣和藏豫說話。別人對藏豫總是敬畏的,子墨是如此,就連身爲皇子的清彥也是。可面前這個陌生人卻能用如此輕鬆的口吻與藏豫交談。更不可思議的是,藏豫也不介意與他調侃、互相挖苦。晚膳時,他甚至插不上一句話。那種感覺,就好像闖入王府的不是韓玉,而是他,是他在韓玉不在藏豫身邊的時候闖進了他倆之間。
回到凝雨軒,藏豫看紫宸一直坐在牀上發愣,知道他一定還在爲晚膳的事耿耿於懷,便道:“他今天可能是累了,要不然也不會這麼口無遮攔。你別往心裡去。”
紫宸一怔,回過神來,有些發懵地回答:“沒有……”
他輕嘆一聲,脫了外袍在紫宸身邊躺下,伸手將他摟在懷裡。 “韓玉的父親是三朝儒士。他從小在書香門第的家庭中長大,心性在軍隊中也是出了名的清高,有些事情……一時接受不了。”
紫宸輕聲嗯了一下,將臉埋進藏豫的肩窩,掩去了脣間的苦笑。“韓公子說的是事實。我的確是個瞎子,就算別人不說,我也看不見。”話雖如此,語氣間卻有幾分賭氣的成分。“我這樣的人住在靜轅王府,別人不說才奇怪。”
“我不覺得奇怪。”他側臉在紫宸的頭髮上落下一吻,柔聲道:“我不在乎你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別人怎麼說對我不重要。”
紫宸應了聲,伸手環住藏豫的腰。
其實他在乎的,又豈止韓玉的那句話?他眼睛看不見,有太多的事都只能處於被動,所以任何人的介入都會讓他感到不安,而藏豫對韓玉的態度,那種絕少示人的放鬆,更是讓他無法釋懷。
良好的出身、顯赫的地位、甚至健全的身體——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沒有的。在這樣一個人面前,又讓他如何能不自卑?
“不過當時我還真是吃了一驚,你那樣的反應。”藏豫見他又不說話了,再次打破沉默。
“什麼?”
“很少有人能在韓玉面前那麼冷靜地把話頂回去呢。”藏豫淺笑着,有一搭沒一搭地幫他理順披散在胸前的長髮。“有時候我都忘了,你有多倔。第一次見你時便是如此。”
“我沒有……”想起第一次入府的那個晚上自己又哭又鬧的,紫宸頓時覺得雙頰微熱,倒是不再琢磨韓玉的事了。
“還說沒有!敢那麼頂撞我的,整個朝廷都找不出幾個。你膽子可夠大的,也不不怕我真的一氣之下處死你。”
紫宸輕輕一嘆,淡笑着道:“我當時就是想讓你將我處死。既然一心求死,自然什麼話都敢說了。”
藏豫心中一顫。雖然那晚他就看出紫宸心裡所想,但聽他如此平淡地說出口,還是有些不舒服。“我知道,可我一直想不出爲什麼。”
紫宸身吸一口氣,下意識地環緊了貼在藏豫腰側的手,緩緩道:“我小時候村子裡住過一個男的,好像是個秀才,人挺和善的。有一天不知怎麼的,村子裡賣燒餅的大媽跑到他院子裡,大喊大叫的死活要他出來。我那時候年紀小,聽不懂她在罵什麼,只記得圍觀的那些人聽着聽着臉上就越來越噁心。後來我問我娘那個秀才做錯了什麼事,她說他喜歡男人,和賣燒餅的大媽的夫君睡過了,然後她就告訴我說男人喜歡男人很噁心,是傷天害理的事,要遭天譴的。”
藏豫心下一沉。龍陽之好在皇宮雖然並不稀奇,但對於學識淺薄的貧民還是難以接受。特別是像紫宸長大的那種小村子,更是無法容忍這種幾乎只在王宮貴族之間流行的東西。
他拉過紫宸的左手,拇指在內腕輕輕摩挲,低聲問:“所以……纔會有這道傷痕,是麼?”
感到藏豫摸着那個地方,紫宸頓時一僵,隨後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嗯。”他低若蚊鳴地回答。“我雖然一直呆在紫藤閣,但對於紫藤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其實一點也不清楚。就算他們爲了教我牀笫之技要我用手摸男人的身體,我也沒反應過來那些就是我娘口中的斷袖之癖。後來十三歲的時候教我彈琴的師傅不經意地告訴我我以後就是要取悅男人的,我才明白。知道以後就很害怕。我已經瞎了,若是再和男人上牀,我娘不知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我,會不會也像看那個秀才那樣……”說到這,紫宸自嘲地笑了笑:“我很笨是不是?她明明早就不要我了,還去在乎她的看法。況且送我去紫藤閣的就是她……”
藏豫沉嘆,側過身將紫宸完全抱在懷裡。
“不會,你不笨。我的紫宸一點都不笨。”他輕聲道。
紫宸合上眼,將臉埋進藏豫寬闊的胸膛,繼續說:“反正後來想着想着,覺得與其那樣還不如去死,就趁着晚上想要自盡。不過很快被發現了。他們請了大夫,又給我添了個小侍,時時刻刻守着我。我看不見,有兩個明眼人看着,肯定做不了什麼,所以——”
“所以你就想出了頂撞我、想讓我氣急了殺了你泄憤。”藏豫瞭解地接了話。
“嗯。”紫宸頓了頓,彷彿在猶豫什麼,最後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對他說:“其實我本名不叫紫宸,那麼告訴你完全是爲了激怒你的。所以……對不起,我騙了你。”
懷裡的身體不住顫慄,明明害怕得幾乎不能自己,卻還是選擇對他坦白。這樣的脆弱,又讓他如何能不爲之動心?
“無妨。”藏豫低柔地說。“以前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你是我的紫宸。只是……”
紫宸心裡不由自主地一沉,生怕藏豫要說出不會原諒自己的話,顫聲問:“只是什麼?”
藏豫感到他的緊張,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道:“放鬆點兒,我只是想問,我們這樣的關係,你可以接受麼?”他一開始可是百般拒絕的。“你若是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
說出最後那句話的時候,藏豫覺得自己在撒謊。如果紫宸不願意,他並不肯定自己有足夠的氣度放他走、不肯定會不會爲了留下他而用權勢將他幽禁,即使留下的是個僅有身體的空殼。還好,紫宸的回覆讓他永遠無需求證自己的猜測。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藏豫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像空氣一樣,離開了便無法存活。
“不會覺得噁心?”
“不會。”紫宸搖搖頭,伸手隨着藏豫的手摸上他的臉,食指在他脣瓣間來回摩挲。“別的我也管不了了,我只知道,現在的我……很幸福。”話落,他靠着手指的引導吻上藏豫的脣。
這晚,紫宸眼角泛着淚光,帶着心中沉積多年的苦澀,與藏豫一夜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