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初六,夜,赤色流星劃過天際蒼穹,當晚,司天監連夜觀察,發現赤色流星最終墜落於東京開封府正西方三百里開外,大約在西京河南府外(今洛陽)的山林之中。
朝廷連夜調集軍隊前去探查,然而在山林之中,除了發現大片燒燬的樹木之外,就只有一個空蕩蕩的隕坑,坑內的隕石竟就這樣平白不見了。此事被載入記異志怪之中,但卻很快便被淡忘。
同年九月初九,重陽登高日,河北西路相州府(今河南安陽)城南紅/袖坊外的青石街上,出現了一位白衣勝雪的女子。女子戴着垂紗斗笠,遮蓋樣貌,腳步匆匆。街道上節日氛圍很濃,四處飄蕩着茱萸的特殊香味。人們闔家出門,比肩接踵,人頭攢動,向着城西外的山上登高而去。可這女子卻反其道而行,偏往城裡來,而且大白日的就往那青樓街巷中鑽,着實惹了不少白眼。
女子繞到相州府城內最大的一座青樓——紅嬛閣的後巷內,拉着後門的環狀把手“啪啪啪”敲了三聲,不多時,一位一身烏衣、高冠束髮的冷豔女子便開了門,見到這白衣女子,她一點也不驚訝,面上一絲表情也無,只冷冷道了句:
“姑娘來了,隨我來吧。”
白衣女子點了點頭,身子微微顫抖,似乎是情緒激動。
烏衣女子也不耽擱,即刻便帶着白衣女子進了閣子內,繞過後院,穿過迴廊,向着閣子西頭一處僻靜的獨立院落中行去。
到得院門前,半月門外兩個精幹的黃衣女子正在看守,見烏衣女子來了,急忙躬身低頭行禮,口中道:
“見過錄姡大人。”
“嗯,姐姐可在裡面?”
“正在裡面侍候那位客人。”
“好,不用通傳了,我們這便進去。”
隨即,便帶着白衣女子跨過月亮門,走進了院中。東廂房門外,被喚作錄姡的烏衣女子擡手敲了敲門,道了句:
“姐姐,那位妹妹來了。”
門內靜靜的,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一聲嬌媚的女聲:
“快請進來吧。”
這聲音初時聽着慵懶魅惑,讓人骨頭髮酥,可仔細辨別,卻帶着濃重的鼻音,彷彿剛剛哭過一般。錄姡皺了皺眉,依言推開門,領着白衣女子走了進去。
一進屋內,就傳來濃重苦澀的藥味,錄姡領着白衣女子向着右手邊的寢室走去。寢室門開着,繞過屏風,一眼便看到了一張紫檀木的花雕木牀,木牀上躺着一個身影,靜靜的,毫無聲息。牀榻邊坐着一位紅衣女子,鮮紅的衣衫透着無窮的豔麗,可她面上卻隱着淡淡的淒涼,眼底猶自掛着淚痕,尚未拂去。就在紅衣女子不遠處,還放着一張小小的嬰孩用的柵欄牀,裡面躺着個小人,正在呼呼大睡。
錄姡無聲地向紅衣女子行了個禮,然後便默然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她身後的白衣女子顫抖着擡起手,揭開了自己的垂紗斗笠,露出了一張美麗溫婉的容顏。那容顏上,已經淚如雨下,她卻死死咬着自己的脣,不曾哭出一聲。她亦步亦趨地走到牀榻邊,看清了牀上的人影后,手中的斗笠無力落下,她跪了下來,深深拜服在牀榻下,泣然道:
“阿姐!小妹,來看你了。”
牀上的人影一動不動,沒有一絲的反應,紅衣女子別開臉去,閉上眼,不願再看。
“兩千年了,小妹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爲何卻又是這般光景?”她痛苦地閉上眼,兩行清淚滑落,滴在了地板上。
“阿姐,你可還記得小妹?你若是還疼惜小妹孤獨熬過兩千年,爲何不看看我?你這般睜着一雙眼,難道什麼也看不到嗎?”她跪着移到了牀邊,抓住了牀上人的手。那手溫熱,一如既往暖烘烘的,可手的主人卻似行屍走肉般,一動也不動。
牀上躺着的人,一頭銀白的雪發,蜿蜒鋪滿牀榻,頭頂一雙狼耳,軟軟耷着,再不似從前那般精神地立着。她好似是醒了,睜着一雙墨綠透金的眸子,可那眸子裡卻一絲光彩也無,一眨也不眨,空洞地盯着牀榻上方的帳幔,整個人透着死寂。
雪狼妹妹只覺得心絞難忍,泣出聲來,難過非常。爲何,你一走兩千年,不回來也罷了,一回來卻是這般的模樣。我寧願你不回來,也不要看你這般。你是雪狼王,是萬妖之主,你的威嚴霸氣,你的不怒自威,究竟到哪裡去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會將你折磨成這個模樣?
紅衣女子跪下身來,抱住雪狼妹妹,手緩緩撫着她的後背,無聲地安慰她。過了好一會兒,白衣女子才漸漸收了情緒。對着紅衣女子失神呢喃道:
“嬛己姐姐,她究竟怎麼了?”
嬛己聞言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扶她站起來,拿着帕子幫她擦乾淨眼淚,道: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知。她回來時,與她那徒兒玄司一道,俱都落在隕坑中,模樣太悽慘了。當時,她懷中還抱着個孩兒。”說罷,眼光便看向不遠處的嬰孩柵欄牀。
雪狼妹妹注意到那嬰孩,走到柵欄牀邊,看着牀裡面靜靜躺着的孩子,那是個可愛非凡的孩子,和雪狼王一般有着狼耳狼尾,面容裡卻不似她那般俊,揉着幾分冷冷的美,彷彿藏着誰的影子。雪狼妹妹心中涌起一股孺慕之情,將孩子抱入懷中。小小的,軟軟的,這樣一個小傢伙,是她的孩子嗎?是她與謠姬的孩子嗎?
小傢伙落入了雪狼妹妹懷中,很快便醒了,睜開一雙蔚藍的眸子,怔怔地盯着雪狼妹妹看。雪狼妹妹望着孩子的眸子,眼淚“唰”就流了下來,真的是她和謠姬的孩子,一個眸色墨綠一個瞳色冰藍,混在一起,竟是這般美的蔚藍色嗎?
可是,謠姐姐,你卻又在哪兒?
“她和玄司落在了洛陽城外的山野間,恰逢這一帶都是我的領地,看見赤色流星,我就立刻派了手下去查探。然後,就在隕坑中發現了她和玄司。屬下們把她們倆還有孩子送過來時,我…從來沒看過她這般悽慘的模樣。”嬛己捂住了嘴脣,聲音顫抖,好半天才繼續說道:
“一開始我以爲她活不了了,甚至都不敢聯繫你。她左半邊身子連帶着心臟都沒了,右手裡還緊緊抱着孩子,渾身上下一片焦黑,染着塵土,幾乎看不清模樣。幸好,之後的三個月,她的身子在自行好轉。可是,那過程太痛苦了,她一絲一絲地凝結血肉,一寸一寸地長出新皮,那種千萬螞蟻噬咬的感覺,疼極癢極。玄司與她一般,也都經歷了這番過程。那種痛苦,讓得玄司每日裡都疼得慘嚎難忍,發瘋欲死。可她呢?偏偏一聲也不吭,整整三個月終於將半邊身軀長全,將全身的皮膚換新。整個過程,她硬是一個音節都沒發出來,一滴眼淚也沒流,連表情都沒變。從始至終,都是這樣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
雪狼妹妹聽得難受至極,抱着孩子的手臂收緊,淚水滴在了孩子的面頰上。孩子伸出小手,抹在了雪狼妹妹的臉上,彷彿在幫她拭淚,這舉動讓她愈發地難過。
“若不是我知道她上了神界,定要以爲她是從地獄裡爬回來的……”嬛己最後輕嘆。
室內陷入了寂靜,半晌,雪狼妹妹緩緩將孩子放下,孩子似乎有些病態,並不很精神,也不哭鬧,只醒了一會兒,又開始眼皮沉沉,昏昏欲睡。一入牀中,很快便睡着了。嬛己見雪狼妹妹已不再那麼情緒激動,不由得繼續道:
“我忖着這般下去也不是個事兒,等她好的差不多了,這才傳書通知你來。你看,這到底該如何是好?”
雪狼妹妹抹了抹面上的淚水,吸了吸鼻子,這才道:
“總也該讓她好好振作起來,只是我們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還得弄清楚纔好。”
“這不難,玄司身子也好得差不多,這兩日便可醒來,到時候詢問她便好。”
聽到玄司的名字,雪狼妹妹面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好似悽然,又似喜悅,還似怨懟,顯得複雜非常。最後她還是嘆口氣道:
“嬛己姐姐,帶我去看看阿司吧。”
嬛己望着她這副模樣,沒有多言,只說道:
“好。”
二女並肩而行,出了東廂房,向着西廂而去。錄姡帶上東廂房的門,室內再次歸入寂靜之中。窗外有鳥雀的啼鳴,牀榻上的人影雙眸依舊空洞無神,仿若死去多時。只是不經意間,一滴晶瑩的淚水悄然從眼角滑落,劃過太陽穴,入了鬢角,浸溼了那如雪的髮絲。
嬛己與雪狼妹妹站在西廂房門外,雪狼妹妹忽的駐足,雙手攥緊了袖口。嬛己也隨着她駐足,並不催促。不多時,雪狼妹妹忽的問道:
“你說,她也似我阿姐那般,承受了復骨生肌之痛,她可是也受了重傷?”
嬛己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
“不錯,她胸腹部穿出一個可怖的大洞,大部分臟器都不見了。”
雪狼妹妹身子一顫,眼圈再次紅了。
“但現在已經全部長好了,她生命力非凡,全靠她自己恢復。”嬛己急忙補充道。
雪狼妹妹點點頭,有些無力道:
“進去吧。”
西廂格局與東廂並無太大差別,牀榻上,玄司正靜靜閉眼沉睡。她看起來比雪狼王好多了,但眉眼間的脆弱,睡着時的不安,擰着的眉頭,無一不宣告着她此刻正處在夢魘之中。嬛己告訴她,這三個月來,她神智始終不清醒,有時疼得醒過來發瘋,有時又會疲憊得暈過去,嘴裡嘀嘀咕咕,說着些不明不白的囈語。如此反覆,直到身子長全後,一直也都未醒來。這兩日把過脈,看模樣,當是快醒了。
不知多少年沒有見到她了,雪狼妹妹看着那張魂牽夢縈的容顏,那般熟悉,沒有變化,竟有些恍惚。恍惚這兩千年的時光,是否究竟真的走過,還是不過是她的一場夢,一場異常煎熬持久的夢。她慢慢地坐在玄司牀邊,緩緩撫上她的手,不發一言,靜若潭水。
過了不知多久,她忽的幽幽說出了一句話,說完後,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你說了去去就回的,你這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