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帶給世人最大的傷害在於,我們無法回到過去去糾正錯誤,最終只能留下無盡的悔恨和痛苦。】
剛從書店出來的我,翻開纔買的新書,開頭就是這樣一句話。這是一本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寫的書,我今日卻意外地買了下來。甚至等不及回家再看,剛下了車站,我就拆開了包裝。
擁擠的人羣裡,我被撞了一下,從這句話給我帶來的思考中回神。想了想,我還是決定把書收起來,免得擠掉了。
我就站在地鐵站的西月臺上,隔着鐵道,對面的東月臺上站着一個孤零零的小男孩。小男孩手中捏着一個黑乎乎的小球,他看起來很寶貝那個小球,緊緊地攥在胸口。他的身邊沒有大人,我心想,莫非是迷路的孩子?
我實在爛好人一個,想着接下來本也沒什麼事可做,不若幫幫這個孩子吧。於是我急匆匆地穿過人羣,走通道繞到了東月臺那裡。讓了我舒了一口氣的是,那男孩子還站在那裡。
“小朋友,你的爸爸媽媽呢?”我走上前去,蹲在他身前,問他。
小男孩轉頭看我,一雙眸子黑得剔透,小臉秀氣可愛。我心想,他長大了應該是個俊俏的少年。但是他似乎有些怕生,並不回答我。
“姐姐不是壞人,小朋友,你是不是迷路了?告訴姐姐,我帶你去找警察叔叔。”
小男孩繼續看着我,突然無厘頭道:
“姐姐,你的頭髮爲什麼是白色的?”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頭髮,前兩天才染得珍珠銀,卻被這孩子叫成了白色,不由得笑道:
“姐姐染得頭髮啊,漂亮嗎?”
“嗯,漂亮。”這孩子非常實誠。
話題好像跑偏了,於是我繼續追問: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呢,你爸爸媽媽呢?”
“我沒有爸爸媽媽,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小男孩如是說道。
誒?怎麼會這樣,這孩子是孤兒嗎?
“那你住在哪裡,你知道嗎?”
“知道。”小男孩的回答再次出乎我意料。
“是哪裡?”我問道。
“天堂。”
“哈?”這孩子是在逗我嗎?
地鐵站內颳起風,列車就要進站了,我擡眸瞄了一眼列車線路表,看到了終點站的名字:天堂。什麼?居然真的有天堂站!我驚了一跳。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居然不知道地鐵會有這樣一個可怕的站名。
“我是神。”小男孩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道,“住在天堂裡,不是理所應當嗎?”
我有些呆了,緩緩站起身,面對着線路,望着下方黝黑的鐵軌,心道這孩子會不會精神不大正常?正巧此刻列車進站了,極亮的車頭遠光打來,我的眼前忽的一花,彷彿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身影落下了鐵軌的畫面,我心猛得一揪,驚得急忙伸手去拉她。那畫面卻突然消失,剩下的是列車急速在我面前掠過的畫面。我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是怎麼了?睡眠不足,發白日夢了嗎?
“姐姐,不站在黃線內,很危險的哦。”小男孩拽了拽我的衣袖,說道。
“啊,對…你說得對…”我有些脫力,低頭看他,他那黑眸依舊剔透,黑得發亮。
“姐姐送你回家吧,你一個孩子,路上不安全。”我說道。
小男孩點了點頭,道了聲:“謝謝。”
我牽起他的手,帶着他上了車,列車發動,向前駛去。
車內人不多,我們得到了兩個座位,小男孩一屁股坐在了位子上,解下了背後揹着的小書包,手裡依舊緊緊地攥着那黑色的球。
我問他:“你手裡拿着的是什麼?彈彈球嗎?”
他搖搖頭,一臉認真地道:“纔不是彈彈球,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可以給姐姐看看嗎?”
小男孩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不行!”
呃……就這樣毫不留情地被拒絕了,我真的好沒面子。嘛,反正是小孩子,我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爲了打發時間,我從包裡重新掏出了剛纔的那本書,翻開繼續看。
【這是一個關於時光的故事。幼年時期,我就在思考時光於我們的意義。現在的我,總算得出了一些自己的思考。我們在時光中的狀態,一共有三種:存在、錯過與等待。存在時,我們確信自己幸福美滿,爲存在於世而感恩上天。錯過時,我們悔恨不堪,恨不能自此以後放棄自己的生命。等待時,我們迷茫又固執,爲了渺茫的希望,消耗着分分秒秒的歲月。在等待中的我們,不確定自己是否存在,卻也不會悔恨到放棄自己的生命。
這世上大部分人會選擇以第一種狀態停留在時光之中,但他們心裡清楚,第一種狀態,是一種奢侈的願望。我們的時光狀態,大部分都在二三種之間徘徊。第二種太過痛苦極端,若是讓我選,我想選第三種。
如果我們註定無法幸福,那麼請讓我能夠等待。
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極北冰原,有一隻小雪狼誕生了…】
我剛剛讀到這裡,就被小男孩的聲音打斷了:
“姐姐,你在看書嗎?”
“嗯,是啊…”我回答。
“書裡寫的什麼內容?”他問我。
“對你來說,有點深奧了。”
“我要聽!”小男孩固執道。
“呃…”這孩子還真古怪,“大約講的是等待吧。”我敷衍他。
“等待?等待什麼?”
“誰知道呢,等待愛人或者幸福吧。”
“呵,真蠢呢。”小男孩突然道。
“啊?”我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他卻不再開口,彷彿對我手中書裡的故事失去了興趣,反倒從自己包裡取出了一冊繪本,打開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我探頭去看繪本里畫的什麼內容。這彷彿是個童話故事,講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古代,一隻小狐狸和人類小男孩之間的故事。
“這故事很有趣嗎?”
小男孩擡頭看我,思考了片刻,搖了搖頭。
“誒?無趣你還看得這麼來勁?”真是個怪孩子。
“我只是覺得這故事似曾相識,所以纔看。可是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還是沒能想起來。”小男孩顯得有些失落。
“能給我看看嗎?”我問。
這回,男孩沒有拒絕,把繪本遞給了我。於是我開始從頭翻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無父無母的小男孩,在大山中生活。小男孩有一個哥哥,兄弟倆相依爲命。後來,哥哥爲了遠大的理想出山了,小男孩獨自留在了大山中。有一天,他遇見了一隻小小的紅狐狸,本想打了這隻狐狸做皮裘的小男孩,最終卻沒能下得去手。因爲狐狸對他說話了:
“你不要殺我,我是來陪你玩耍的。”
小男孩很新奇,孤獨一人的他沒有玩伴,狐狸便成了他的玩伴。一人一狐互相追逐,捉迷藏,一起打獵,一起捉蟲,玩得很開心。
有一天,狐狸對小男孩說:“我們來玩一個新遊戲吧。”
小男孩好奇之下,立刻便答應了。狐狸道:
“遊戲很簡單,你只需與我對視,不許眨眼,看誰堅持的時間長,誰就贏。”
“好啊,來吧。”男孩躍躍欲試。
於是男孩與狐狸開始了大眼瞪小眼的遊戲,狐狸的眼睛是紅色的,漂亮得好似紅寶石一般,閃爍着惑人的光芒。男孩一瞬覺得,自己彷彿恍惚了一下,等回過神來,狐狸卻對他道:
“你眨眼了,你輸了。”
男孩很遺憾,都怪狐狸的眼睛太好看了。】
我很快就翻到了繪本的最後一頁,看到了結局:
【自從那日玩過這個遊戲之後,活潑好動的狐狸漸漸變得沉靜下來。沒多久,狐狸便失蹤了,男孩再也沒有看見這隻小狐狸。】
這真是…好草率的結局啊…果然不是什麼好故事,我心道。
我從繪本中擡起頭來,男孩正看着我,於是我問道:
“這個故事爲什麼會讓你覺得似曾相識?”
“不知道。”男孩回答得很乾脆,將我手中的繪本拿回去,“或許,我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事。”他補充道。
“是嗎?”我喃喃。
男孩繼續低頭看繪本,我卻暫時沒了興趣讀書。擡頭一看,我坐的位置前,正巧站了一對戀人,男的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穿着一件醒目的長袖t,印着蒼鷹的圖案,女的面容秀美,氣質古韻溫雅。他們看起來很親密,讓我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下一站到了,這對情侶準備下車,臨走時,男的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脣蠕動了一下,我沒能聽清他說什麼,只覺得像是在說“烏龍”,亦或者“硃紅”,再不然就是……
【主公!】
主公?這什麼古怪的稱呼,我奇怪自己的腦海裡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個詞彙。
再擡頭看去時,那對情侶已經下車不見了。然而這一站並不是男孩要去的那一站,所以我沒有下車,只是搖了搖頭,暗歎自己最近大約太累了,總是產生幻覺。
我的幻覺似乎並沒有打算就此放過我,此後列車進站出站,乘客上車下車,我的面前似乎總是會出現似曾相識的乘客,有高大魁梧的男子,有冷酷面癱的女人,有看起來年紀不大的蘿莉,有氣質清麗脫俗的美女。他們會對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只能看到他們的嘴脣蠕動,重複着相同的嘴型。
男孩要去的地方太遠了,列車漸漸駛出了很遠,乘客也越來越稀少。到最後,整個列車空空,似乎只剩下我們倆。男孩坐在我的左手邊,我的右手邊是大排空着的座位。
突地右肩膀一重,我嚇了一跳,扭頭一看,發現一個漂亮姑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我的身旁,將腦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有着一頭和我一樣銀白的雪發,面容溫婉美麗,給我一種非常懷念的感覺。
“阿姐,阿姐……”她喃喃。
說夢話嗎?我看着她,心底忽的泛起了溫柔。
“救救她,救救大家…”少女在夢中呢喃。
做惡夢了嗎?可憐的姑娘…我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
“我不要失去她…不要失去大家…”少女留下了淚水。
“放心吧,那都是噩夢,會過去的。”我伸手幫她拂去淚水。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似乎被少女傳染了,變得昏昏欲睡,等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女孩不知道何時已經消失了。
身旁的男孩已經從位子上站起身來,對着我道:
“就要到站了哦。”
“哦,好的。”我揉了揉眼睛,站起了身,放在腿上的書“啪”地砸到了地板上。我急忙彎腰撿起,發現書正好翻到了最後一頁,整本書最後一句話映入我的眼簾:
【至今爲止的人生,讓你後悔了嗎?如果你沒有後悔,那麼恭喜你,你戰勝了時光。】
“終點站,天堂站到了,請有序下車,感謝您乘坐……”
“發什麼呆,你不要送我回家的嗎?這便下車吧。”男孩擡頭看我。
“嗯。”我收起了書,牽着男孩的手,一起走出了列車。
天堂站,空無一人的月臺,寂靜無聲。我牽着男孩,向着站外走去。我問男孩:
“你的家該怎麼走?”
“你跟我來就是。”男孩道。
出了站,我看到的是一片一望無垠的金黃麥田,這裡沒有城市的風光,更是連道路都沒有。四野八方,除了麥子和咱們身後的車站入口之外,什麼也沒有。我吃驚地看着這場景,這裡就是天堂站嗎?這座城市原來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我和男孩手牽着手走在麥田裡,金黃的麥穗齊腰高,幾乎淹沒了男孩的頭。他左手拽着我的手,握着黑色小球的右手撥開麥穗,略顯艱難地前行着。
我神智有些混沌,眼前的場景未免有些太過荒唐,讓我覺得我或許還在夢中尚未醒來。我閉上眼,告訴自己,下一秒睜開眼,我就能看到正常的景象。
三,二,一,待我再次睜開眼,面前卻出現了一座樣式古怪的大房子。身後是大片的麥田,我與男孩不知何時已經穿越了麥田,來到了這座屋前。
“這是你家?”我問男孩。
男孩點頭,道:
“我到家了,你也要一起來嗎?”
我躊躇了片刻,回頭望了一眼麥田,車站不知何時已經看不見了,我心裡有些沒底,便道:
“那我就打擾了。”
男孩拉開怪房子的大門,帶我走了進去。
屋子裡很黑,只有些微的光亮隨着我們的進入被帶了進來。我眯着眼仔細看,這屋子裡根本就沒有傢俱,就在靠近門口的位置,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跪坐在一個黑衣黑髮的女子身旁,盯着黑髮女子的面容。黑髮女子躺倒再地,彷彿睡着了,一動也不動。
“啪”的一聲響,嚇了我一跳,隨即一個柴火棍滾到了我的腳邊。我撿起柴火棍,再擡頭,就看到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人,面容隱在陰影中,提着一把斧頭,正站在我身前,對我伸出手來,顯然是要討要那根火柴棍。
我把火柴棍遞到她手中,她卻不接,手一直就伸在那裡,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
我嘆了口氣,心道我應當是已經瘋了,這古怪的屋子裡,有一個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死翹翹的黑髮女人,一個發着呆的銀髮小姑娘,一個在屋子裡拿着斧頭劈柴的女人,我已經開始佩服起自己的想象力,竟會在腦海中浮現出如此古怪的場景。
“喂,這裡真的是你的家嗎?這些人,是你的家人嗎?”我問小男孩。
可是小男孩卻沒有回答我。
我轉過身,發現小男孩正看着屋外,在屋外,蹲着一隻紅色的小狐狸,狐狸有着赤色的眼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們看。
狐狸?
“你後悔嗎?”那隻狐狸突然開口問道。
後悔嗎?我後悔了嗎?
場景突變,四周全部變黑,唯獨留下一圈光亮。銀髮的小女孩、拿斧頭的女人、我和小男孩,佔據了四方的位置,中央有一束光,打在紅狐狸的身上。那個黑髮的女人,並沒有出現。
紅狐狸轉身,面對拿斧頭的女人,問道:
“你後悔了嗎?後悔誕生於這個世上,後悔未曾對姐姐說出深藏內心的愛意,後悔之後又愛上了那個女人,同時又狠狠傷害過那個女人。”
“這種事,爲何要去後悔?時光帶給所有人的是成熟與領悟,年輕無知時犯過的錯誤,如今不必去後悔。我用我的現在和未來,好好待她,就行了,就足夠了。”拿斧子的女人說道。
紅狐狸點頭,再次轉身,面對銀髮的小女孩:
“你呢?你後悔了嗎?從出生後到現在遭遇的這一切苦難,是否讓你後悔與阿孃相遇?”
“人是無法選擇出身的,我是阿母和阿孃的孩子,我是阿孃懷胎三十三載辛苦誕下的孩子,她對我的愛,即便我從未見過她,也能感受得到。見到她之後,我更加確信無疑,她對我的情感永遠是無私的,捨身的,我多麼感謝上蒼,能讓我有這樣一個阿孃。我不後悔,我怎麼會後悔,她是我阿孃啊。”銀髮的小女孩說道。
紅狐狸靜默片刻,再次點頭。於是緩緩轉身,這一回,她面對了我。
“你呢?你後悔了嗎?你是否後悔,曾在那個冰雪的天地裡,追上了她的步輦。是否後悔,曾從鼠妖手中將她救下?是否後悔,曾與她共登神界?是否後悔,那日會去醫院找她。若未曾與她相遇,未曾與她相愛,你又怎會體味人世間這諸般撕心裂肺的痛苦?你本是狼,不該有這樣多人類的情感,你後悔了嗎?”
“呵呵呵,我後悔了嗎?問得真好。若我有那麼一秒鐘曾後悔過,大約都是不可能的。我本是狼,若非機緣巧合,根本沒有機會去體悟如此許多。我存在過、等待過、錯過過,幸福過、絕望過、期盼過,此生能與她相愛,是我最大的幸事。因而不論有再多艱難險惡,我都不會後悔分毫。我愛她,永世不悔!”
啊…我明白了啊…我明白的,這裡是哪裡,我們在做什麼,所有的事情,我都明白了。
紅狐狸最後轉身面對小男孩,問道:
“你呢,你後悔了嗎?”
小男孩擡起頭,剔透烏黑的眸子裡,有着些許迷茫。
“什麼叫後悔?”他問道。
紅狐狸不答,卻緩緩邁步,走到了小男孩身前。那束打在它身上的光芒一直跟着它移動,好似舞臺上的追光燈。
紅狐狸擡起爪子,對小男孩道:
“來,不要一直抓着那黑球不放,給我吧。”
小男孩遲疑。
“你太孤獨了,一個人玩球,太寂寞了,我陪你玩吧。”狐狸道。
“真的?”小男孩問。
“真的。”狐狸答。
“你不會和我玩了之後,就消失不見嗎?”
“不會的,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的。”紅狐狸說道。
小男孩緩緩擡起手,將黑球放到了紅狐狸的爪子上。狐狸卻將那黑球拋給了我,我一把將黑球接入手中,那黑球迅速就在我手中化爲虛無與混沌。男孩呆滯地看着這一幕,半晌反應不過來。
“你後悔了嗎?”紅狐狸再度問男孩。
男孩發了一會兒呆,最後說道:
“我後悔了。”
“那麼,就讓一切重來吧,好嗎?”
“…好。”
他話音剛落,世界開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