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冷忽熱的感覺好了許多,胸腹部那折磨人般的疼痛和瘙癢已然褪去,只覺得自己身處在海浪之中,被沖刷着,載沉載浮,飄飄蕩蕩,無有依憑。眼前是一片黑暗,許久無法睜眼動彈,冥冥中彷彿被一股邪惡的感覺禁錮,惡獸的吼叫還在耳旁迴盪。
終於不知多久後,玄司感覺滿眼的漆黑褪去,有光透過眼皮照亮她的世界。沉重的身軀終於得到了輕緩,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腳趾,進而感覺到四肢百骸。
恍惚間,一雙溫柔的手正在撫摸她的額頭面頰,誰…誰?師尊?還是…師母?
師母……
雪狼妹妹正在默默爲玄司擦拭面上冷汗,冷不丁,手忽然被玄司抓住,隨即玄司竟落得淚來,顯然悲慟至極。雪月驚了一跳,急忙柔聲喚她:
“阿司,莫哭,不怕,醒來吧,你只是做了噩夢。”
玄司好似那乖覺的孩子般,聽了她話,果真緩緩顫着睫毛睜開雙眼,一雙黑眸烏沉沉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久久未能反應過來。
“阿司?還記得我嗎?”雪狼妹妹見她淚水不住地流,染溼了正片臉龐,不由得心下難過至極,只得不斷地爲她拭淚。
“小…姊?”
眼前的人一身杏白的軟衫,烏髮披散,身形嬌小,面容婉約靜美,雖然服裝的風格和她身上的氣質與從前差了許多,可她就是小姊,玄司又怎麼會認錯。可…小姊如何能在她身邊,她分明與自己兩界相隔,已然許久許久未見了。
難道自己發了幻覺?
“小姊……”
可玄司卻悲從中來,她真的沒那個心思管自己究竟是在幻覺還是在現實中,此刻她心中的難過實在太難宣泄,她只能哭,把眼淚流乾了,或許能好受一些。
“莫哭…莫哭…”
雪狼妹妹見她悲泣不已,只得不斷安慰,不斷替她擦淚。而玄司則斷斷續續地泣道:
“小姊……師母…師母沒了,師尊…師尊也沒了…”
雪狼妹妹怎能不知這些,即便沒有人告訴她在神界究竟發生了什麼,可如今,只有雪狼王和玄司這般狼狽歸來,謠姬卻始終不見下落,怕是早就凶多吉少。她只是一直安慰自己,或許只是不小心失散了,總也能找回來。可如今從玄司口中泣聲而出,終於坐實內心猜測。
記憶中那風華絕代的絕世女子,清寒若孤煙,雪花般柔而冷。總也口不對心,對自己卻關心有加,初時不諳世事,自己還當她做妹妹,後來一身風華綻放,自己慢慢以師長之尊待她。這多少年了,記憶還如未分離時般清晰。阿姐…阿姐是那麼愛她…雪狼妹妹內心仿若裂了個大口,悲傷難抑,陪着玄司哭了出來。
她抱着玄司,淚水順着自己的下巴低落到她面頰上,又滑入玄司口中,那般苦澀又滾燙。玄司忽的明瞭,她並非是在發夢,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她回到人界了,終於回來了。
可如今這般迴歸,還不如永遠都不回來得好。
“小姊…如今是哪年哪月又幾日了?”不知多久後,玄司緩緩平靜下來,雪狼妹妹也終於直起身來,抹去自己的眼淚。
“現如今是宋朝趙氏天下,當今聖上年號大中祥符,今天是大中祥符七年九月十一。”
“宋朝…”玄司喃喃,“兩千年了……”
雪狼妹妹不語,默然垂目。
“師尊…師尊她…”
“你放心,阿姐她沒死,還活着,現下與你一道回來了,就在另一屋裡躺着。”
“那…孩子…”
“孩子也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那孩兒,叫的什麼名兒?”
“…大名冰姬,小名…冰兒…”
“冰兒…”
說到這裡,二人兩相對望,悲從中來,再次落下淚,這淚,卻無聲。
玄司甦醒,紅狐也趕了過來,現下玄司的精神還不算好,有些萎靡。二人沒有詢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玄司得知師尊就在另一屋中躺着後,也並未立刻提出去看她。或許,她已經預知此刻的師尊大概是個什麼模樣,她實在難以去面對。
又在牀上將養了幾日,玄司總算大好,下得牀來行走。只是,神界時的一身本事都沒了,如今的她,卻與尋常的妖類的能力水平沒有太大的區別。玄司在神界時曾前去拜訪過伏羲大神,大神似乎很喜歡她,專門傳了她一套玄算之道。說是習得大成後,能算盡天下事,甚至能算得生死壽數,逆轉命數。可玄司向來愚笨,特別對這種極費腦力的術法非常不擅長,因而只是學了個皮毛,便丟棄不論了。
玄司這些日子裡無法忘卻神界的慘況,想起這套玄算之道。不由得嘗試着測算神界究竟發生了何事,不想卻彷彿蒙着一層霧一般,什麼也看不清。她不甘心,又起算謠姬生死壽數,結果非常怪奇,並非是明確的死相,卻如霧裡看花,同樣沒個明確結果。她心下疑惑,可想起師母死去時那般慘況,不由得又是搖頭,暗道自己學藝不精,如今書到用時方恨少。
最後,她想着自己最近總有些精神不濟,疲乏困頓,內裡空耗,想着自己的法力大不如從前,不知是因爲受了重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便爲自己卜了一卦。人都道,算命從不算己。她卻百無禁忌,真的爲自己卜了一卦。沒想到,這一卦卻讓她白了臉。她的壽數已然不長,只有七百年,怕是沒辦法再繼續與天同壽下去了。她算了好幾遍,這卦象卻越發清晰起來,由不得她不相信。七百年雖不短,可如今的她早已無法再適應人類的短壽。何況,如今身邊人盡是長壽之人,自己若只得七百年好活,與她們來說,怕又是一樁慘痛之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自悲涼起來。
此後一日晚間,用過晚飯,玄司與紅狐、雪狼妹妹一道,在屋內長談了兩個時辰,將神界之事詳詳細細地說了。第二日,玄司才終於鼓足勇氣,前去雪狼王的屋內探望。
“她這個樣子,已經很久了,喂她湯藥、清水,她一概喝不下去,只這般瞪着一雙眼,望着上頭。這…該如何是好?”三人圍在雪狼王牀邊,紅狐擔憂地說道。
“我也試過了,怎麼與她說話,都沒反應。”雪狼妹妹道。
“可曾把孩子遞給她看?”玄司忍着難過,問。
“遞過了,可她…看也不看一眼,難道不是她親生的嗎?”雪狼妹妹怨懟地說道。
玄司默然,只先踱步到柵欄牀旁,抱了抱孩子。孩子蹙着小眉頭,正睡着,小小的模樣可憐極了,玄司差點又要哭。可憐她原本一個沒心沒肺的癡傻之人,如今卻日日以淚洗面,彷彿成了水做的人。
“讓我試試吧,小姊,紅狐姐姐,你們可否先退避一下。”
雖然不知道玄司要做什麼,但死馬當活馬醫,不論如何只要能讓雪狼王振作起來,怎樣的方法她們都會去嘗試。於是,雪狼妹妹與紅狐便先退出屋去,在屋外院落中的石凳上候着。
玄司先是默然在牀邊站了片刻,然後才掀開衣襬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向雪狼王叩首。
“師尊,不論師尊是否能聽到,今日弟子都有話要說。”她頓了頓,看雪狼王果真沒有反應,便繼續道:
“師尊,弟子十八歲那年正式拜在師尊足下,如今算時間,當有三十四年了。這一路,弟子都未曾與師尊師母分開過,相信師尊瞭解弟子品性,弟子絕不撒謊,說一不二。師尊,當日神界一役,最後弟子親眼看到師母被紅光打得粉碎,化作漫天血色雪花。您也應當親眼看到這一切。您若是不信,今日弟子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您。師母已經身死!望師尊節哀看開。逝者逝矣,生者還需活下去。那時師母將您推開,必然是要您活下去,也不會希望看到您這般消沉下去。您可不要讓師母難過啊!”
玄司跪拜下去,磕了一個響頭,雪狼王卻依舊一聲不吭,但眼圈卻慢慢紅了。
玄司見雪狼王依舊不語,於是繼續說道:
“師尊,冰兒還很小,那是您和師母的骨血,您難道就此不顧了嗎?您就不怕,師母在天之靈會怪罪您嗎?她花費那般苦痛才產下這樣一個寶貝孩子,您如今卻棄之不顧,她該多傷心。師尊,不孝弟子從今日起就在您榻邊跪着,磕頭,望您能早日振作起來,不要讓師母失望。”
說完,又磕了一個響頭。
“師尊,師母已登極樂,望您節哀看開,莫要讓師母傷心!”
言畢,叩首。
“師尊,師母已登極樂,望您節哀看開,莫要讓師母傷心!”
言畢,再叩首。
“師尊,師母已登極樂,望您節哀看開,莫要讓師母傷心!”
言畢,三叩首。
如此說完一句,磕一個響頭。玄司就用她這一股子倔勁兒,生生與牀榻上的雪狼王對抗着,用最殘酷的話語,非要激得雪狼王從牀上起來爲止。
可她說着說着,磕着磕着,自己的眼圈卻赤紅如血,眼淚如雨而下。這些話語,又何嘗不是在生生狠狠剮着她自己的傷疤。可不論自己再傷心難過,哭得再詞不成句語不成調,她依舊這般倔強地叩首,大聲地,一句一句地喊出聲來。這不僅僅是喊給雪狼王聽的,也是喊給她自己聽的。
屋外院落中,紅狐與雪狼妹妹已經泣不成聲,距離如此之近,區區一道門又如何能瞞得過她們。玄司一聲聲一句句,每一個響頭,都好似鐵錘般砸在心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玄司已經滿面鮮血,地面被她磕裂開來,一道一道的裂縫中還殘留着她的血跡。雪狼王雖然還躺着,拳頭卻不知何時已然攥緊,終於,她發出了自歸來後的第一聲,那聲音沙啞至極,又空洞至極。可卻偏偏透着一股讓人心酸的執着:
“她沒死…”
“師尊……”玄司再也磕不下去了,雙手支撐着地面,淚水混合着血水,滾滾滴落。
“她怎會死,她是這時間最美好的景緻,她是冬日裡冰雪的象徵,只要這世界還有冬季,只要這世上還有冰雪,她就不會死。”
雪狼王掙扎着坐起身來,玄司忙想上前扶她,可眼前卻眩暈了一下,到底沒能站起身來。
“阿司,我懂你的想法,我怎不知你們都願我好,我當然也知她想我好。你可知,我躺在牀上這麼長時間來,是在做什麼嗎?”
玄司擡頭,抹去低落入眼的血水,靜靜不發一言。雪狼王如今能起身,說話,就是莫大的安慰。她已經成功了,可她一點也不開心。
“她曾經發問,爲何這世上有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若是隻有冬季,該多好。她說得沒錯,這世上就該只有冬季。我…我要抹去這世上另外三季,要把這世界變作一片雪國。這樣…這樣不論我走到哪裡,她將都在我的身邊,我就能帶着她看遍天下山川景緻。她嫁給我這麼許多年,一直被鎖在雪神宮裡,從沒踏出半步。她那麼一個愛玩的性子,如此可真是委屈她了。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用。現在好了,我可以…我可以帶着她…”
“師尊!…師尊…”玄司痛徹心扉。
“可是,可是阿司!你告訴我爲什麼,爲什麼我沒了那冰雪之力?從前只要我願意,將這世界變作雪國輕而易舉。可爲什麼,爲什麼如今我做不到了?爲什麼我體內的冰雪之力離我而去了,留下的只有這該死的金光!金光!!金光!!!”她周身泛起赤金熱浪,從牀上翻下身來,打翻了一旁的椅子,嚇醒了冰兒。冰兒哇哇大哭起來。
“師尊!!師尊…”玄司急忙爬過去,抱住雪狼王。外面紅狐和雪狼妹妹聽到動靜,也急忙推門進來。
“我躺在牀上,一寸一寸地摸索自己的力量,我試圖去找我的冰雪之力。這力量來源於她,是我最珍愛的力量。可是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她緩緩平靜下來,方纔的赤金熱浪消失不見,她整個人彷彿被挖空了一般,惶惶然躺下淚來。
“阿司,你說,她沒死,對不對?”
“對,師母沒死,所以師尊您也要好好活。”玄司抱着她,泣道。
“她沒死,我要去找她。這裡沒有她,我們…我們迴天山,她一定在那裡,她在等我。”
“好,好,師尊,我們迴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