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初秋的傍晚,雲有些重,而重量似乎並不能落下一滴雨來,厚厚的雲層將落日只留下了一丁點兒慘淡的血紅。船,正是這個時候靠岸的。
那個女子跳上岸,身體輕盈得如同此刻被驚飛的一隻喜鵲。女子笑了,這種鳥叫真是一個好兆頭。
女子迎着山谷的晚風,頭髮被吹散,有幾絲繞在額前,有着說不出的撩人。女子上身穿一件高領無袖的緊身毛衫,顏色是鮮亮的果綠,下身穿一條淡藍髮白的九分牛仔褲,光腳穿一雙低跟細帶涼鞋。
她的手裡,拎着一隻很大的塑料袋,裡面似乎是幾條魚。
那是一隻碩大的魚缸,大到可以容下一個成年人,兩個船工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擡上岸。
魚缸是空的,沒有水,更沒有魚。
女子似乎對這裡很滿意,她已經是第二次來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她是僅憑夢中的印象找到這裡的。隔了幾個月,她再來,是決定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她需要這樣的環境,可以靜下心來,完成她新構思好的一部長篇小說。
船工用了兩個來回纔將她的行李運到她在這裡的住處。
那是一間木屋,帶一層閣樓。木屋修得很結實很嚴密,她上次來天堂谷時就住在這裡。房東是一位中年婦人,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兒。她們並不住在木屋附近,而是住在離這裡不遠的紅木村。
這間木屋是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的。但在女子的眼裡,木屋並不孤零零,因爲這裡有山有水,有蔥鬱的樹木以及成羣結隊的鳥兒。生活在這裡,就像生活在一幅風景畫裡,心情也隨着環境變得清幽而從容。
當她接近木屋的時候,忽然感覺有一道目光凌厲地盯着她,令她立刻不安了。
她停下輕快的腳步,四下尋找,卻又找不出那道目光的所在。
繼續往前走,她的心裡卻因此添了一分陰霾。
付了錢給船工,他們走後,她便開始佈置這間木屋。房東顯然知道她隨時會來,因此經常打掃這裡,房間很整潔。
天色已經暗下來,屋裡吊着一隻燈泡,發出昏黃的光。她首先走向那扇唯一的木窗。窗櫺是木雕的,鏤空的花紋,古樸優雅,她揚起手臂拉上那幅窗簾。窗簾是深綠色的,帶有淺綠色花紋,是她上次來的時候,在紅木村一家裁縫店定做的。
她拉上窗簾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將塑料袋裡的寶貝放出來。
“一、二、三、四、五……”
她數着,用發亮的目光看着她的寶貝一條一條遊進已被船工灌滿水的魚缸裡。木屋後面有一眼井,水質極爲甘洌,卻是有些涼了,不知道會不會凍着她的寶貝。
那些美麗的魚兒一條條遊入碩大的魚缸裡,它們歡快地搖擺着蝶翼般的尾巴,燈光折射進水中,照亮它們身上淡紫色的鱗甲。水波一蕩,滿是細碎的波光。
最後一條紫蝶尾龍睛遊進魚缸的時候,她的眉猛然一擰。她開始不安起來,於是將頭探到魚缸上方,伸出修長的玉指開始數那些魚。
“……七、八、九……”還是九條!她的寶貝是整整十條的,怎麼會少了一條呢?
那隻塑料袋,她明明是一直緊緊抓在手裡的。她的寶貝們很乖,從來不亂跑,是什麼時候丟掉了一條呢?
她懊喪極了,呆呆地看着那些游來游去的紫蝶尾龍睛,然後將帶來的水草放進去,再餵魚食。
魚兒餓了,爭先恐後地吞食着晚餐。寶貝們,你們沒有發現你們少了一位親人嗎?她雪白的貝齒緊緊咬着朱脣,心裡一痛,爲那條失去的寶貝。
收拾好房間之後,她出門,準備先拜訪一下房東。她將牛仔褲脫下,換上一條及踝的淺灰色薄料毛裙,仍然是那件果綠的無袖毛衫,但肩上多了一條雪白的披肩,柔順的淺棕色長髮放下來,垂在披肩上,於是整個人變得優雅起來,再不是剛纔那個輕快的小女孩。
細帶涼鞋踏在碎石子路上,走得有些慢。她是想放鬆些,以便欣賞四周的美景。天色已經很暗了,依稀能夠看到遠處重巒疊嶂,近處碧葉繁花。黛綠深綠淺綠,將整座天堂谷裝扮得美如仙境。
在那條“S”形的路上走十分鐘,就會到紅木村。向遠處看,那一片被燈火炊煙籠罩的地方,便是紅木村了。這個時候,她不禁想到了房東做的晚餐,那美味的魚湯會讓人垂涎三尺。
可是,她無意間一望,卻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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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這條“S”形的小道並沒有岔路,兩旁都是高高低低的樹木。可是就在快走到紅木村的時候,她看見了一條岔道歪斜着出現在眼前。
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她就聽到一陣腳步聲,與此同時,一聲甜甜的“畫笛姐姐”響起。
她向前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出現在她眼前,穿着一身水紅色的衣裙,瓜子臉,兩個鬢角各梳一條長長的小辮,髮梢一直垂到腰際,像兩條黑色的水蛇在身上游走。
“小伶,你怎麼來了?”
她一邊問一邊將少女抱住,任少女那厚嘟嘟的嘴脣親吻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畫笛姐姐,媽媽知道你來了,特地要我來接你呢。她做了好些菜,有你最喜歡的鯽魚湯。”
畫笛樂了,忘記了剛剛幾幕令她困惑懊惱的事情,拉着小伶的手跟她一起走。
那條路在紅木村並沒有打住,而是繞着村子向遠處延伸。畫笛沒有去過那裡,也沒有問過那條路通向何處。她是個路盲,不記得路,所以常怕迷路,不敢亂走。
拐向紅木村的時候,她無意間向前一望,又一次邁不動腳步。
她看見兩個人影正在前面那條路上走着。光線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她能夠看到是一男一女,而且看裝扮,絕不是山民。
男人穿一件灰白的棉布襯衣,從背影看,身材頎長高大。女人則穿一身黑裙,身材嬌小。
兩個人聽到她們的腳步聲,都不約而同地回頭向她們望了一眼。
這一眼,令畫笛一驚。
兩個人的表情都十分詭異。男人的那道目光似劍般刺過來,雪亮。女人卻是一臉的陰鬱,目光裡沒有一點兒生氣。
他們只回頭看了一眼,便又匆匆向前走去。男人的手臂環在女人的腰上,兩個人的身體緊緊貼着,不久,便消失在夜幕裡。
畫笛是被清晨的鳥鳴聲驚醒的,睜開惺忪的睡眼,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
走出木屋,山谷晨景便展現在眼底。畫笛一陣疾跑,腳下草尖上的露珠紛紛滾落。
山谷被濛濛的霧氣縈繞着,看起來虛幻,感受起來卻是那麼的親切。
木屋的前面有一條淺淺的小溪,踩着石塊便可以躍過。然後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在這個季節,顏色正是深綠的。
畫笛走進樹林深處的時候,忽然感覺背後有種莫名的涼意。她猛然轉身,只覺得有個人影一晃而過,隱沒在叢林中。
腳下的泥土很鬆軟。畫笛站在原地,想搜索什麼,卻只聽到樹葉被風吹過的“沙沙”聲以及此起彼伏的鳥鳴。
畫笛想了想,沿着來時的路向回走。呆在這個樹林裡有說不出的不安,看來她要放棄在這裡寫作的打算,另尋地點。
回到小溪邊的時候,背後那種涼意又來了,如影隨形。這是女人的直覺,所以當她一轉身,那隻影子已無處可躲。
這回畫笛看清楚了,那是一個男人,剛從樹林裡出來,離她有十米遠。他穿着黑色的棉襯衫,黑色的長褲,正是昨天晚上在紅木村邊看到的那個男人。
男人見畫笛發現了自己,索性迎面而來。他的個子很高,頭髮遮住了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裡的光芒有些逼人。當畫笛的目光與那道目光相撞的時候,不由一陣心悸。
又是這種目光!她已經第三次撞上了。第一次是在剛上岸時,第二次在紅木村邊,而現在又出現了。是這個男人在跟蹤自己嗎?他是誰?
男人一直走到畫笛跟前。他甩了甩頭,被遮在頭髮裡的另一隻眼睛露了出來。
畫笛才發現,他居然還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他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下巴略有些尖,鼻樑直挺,嘴脣的曲線則柔和一些,微厚。
只是他的一雙眼睛,當畫笛面對着的時候,心便不由恐慌起來。雖然這個時候,這雙眼睛已經非常柔和了。男人正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畫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