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演出快開始的時候,唐天才風風火火從醫院趕來。穆蕭留心地觀察了唐天的臉色,卻看不出他臉上有何內容。唐天的臉色不陰不晴。他像往常一樣親自跟樂隊和演員們交待了許多注意事項。對於穆蕭、凌雲兒、蘇紫、方媛媛四人,唐天顯得格外關切。
他說就像昨晚那樣演出就行。演完這一場,大家早點休息,然後明天中午到青城最有名的菜根香酒樓開慶功會。
唐天的話總是極富煽動性。特別在這個時候,他依然沉穩自信,給在場每一個人都吃了定心丸。
穆蕭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問唐天:“樑光他……怎麼樣了?”
唐天說:“沒事,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凌雲兒問:“他說什麼了嗎?”
唐天搖頭:“他什麼也沒說。”
然後唐天便對樑光那邊的事隻字不提,穆蕭只得壓住心頭的困惑,他很想偷偷問問唐天,昨天深夜樑光去他的房間裡做了什麼,但沒敢問,而且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此事。
臨上場的時候,穆蕭再三檢查了那根柳枝,甚至對着鏡子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自己的行頭。沒有問題,他輕輕舒了口氣,準備上場。
在《遊園驚夢》演出之前,唐天便上場告之觀衆,這幕戲因爲兩個女演員的身體原因,表演形式爲雙簧,請大家給予諒解。
唐天這麼做,其實是害怕演出的時候又出什麼差錯,因而不得已事先告之觀衆。
穆蕭依然穿着那身白色的蘇繡戲裝,飄飄然邁上舞臺。他與凌雲兒面對的時候,忽然有了一種揮之不去的陌生感。
這種陌生感似在一夜之間油然而生。
他亦無法從凌雲兒眼中找出一絲溫熱的東西。兩個人在臺上演戲,看似親密無間,情意綿綿,柔情萬縷,實則是貌合神離。
他耳中一直在品味幕後蘇紫的唱腔。他迷失在蘇紫動人的音色裡。
這齣戲終於堅持到了最後。蘇紫拄着柺杖上臺,四個人一齊向觀衆謝幕。
這一刻,穆蕭心裡有說不出的興奮與輕鬆,他難以相信最後一場演出會這麼順利。伴隨着臺上熱烈的掌聲,有人開始給他們獻花。
穆蕭、蘇紫、凌雲兒,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捧着一大束鮮花。
回到劇團,穆蕭扶着蘇紫上樓。
進門的時候,蘇紫說:“進來坐坐吧。”
穆蕭沒有絲毫猶豫便跟着蘇紫進入她的房間。
關上門,蘇紫給穆蕭沏了一小杯龍井。碧綠的葉子在杯子裡以優美的姿勢展開,有點像金魚遊弋着的尾巴。
穆蕭與蘇紫坐在兩張單人沙發上,中間隔着一個小小的茶几。
穆蕭飲了一小口茶,正陶醉在茶葉的碧綠芬芳中,忽然擡頭看蘇紫。
他心裡一動,覺得有什麼柔軟卻真切的東西生生地碰撞到自己的心房。
這時的蘇紫,已經脫掉了外面的紫色風衣,裡面是一件雪白的緊身襯衫,襯托出她冰清玉潔的臉,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
蘇紫沒有迎合穆蕭灼灼的目光,而是微微垂下頭來,輕輕地說:“我明天一早就回雲城了。”
穆蕭手中的杯子一晃,茶水灑出來,濺在手背上,很燙。
穆蕭放下杯子,想說什麼,卻哽在喉間。
半天才詞不達意地說:“明天中午的慶功會,你不參加嗎?這麼急着回去?”
說話間,穆蕭只覺得一顆心沉入了冬天冰冷的深湖中,又冷又痛。他還沒有來得及體會相遇的喜悅,便要品嚐分離的心傷。
蘇紫淡淡一笑:“不參加了。我本來就不是你們團的。雲城那邊要排幾齣新戲,我不想耽誤。”
穆蕭的話題更遠了:“哦?新戲?什麼新戲?”
蘇紫說:“也是《牡丹亭》,不過不是《遊園驚夢》,而是《離魂》與《拾畫》兩出。”
穆蕭熟讀《牡丹亭》,知道《離魂》說的是杜麗娘思念柳夢梅愈深,病入膏肓。臨終前,囑咐春香把她的自畫像放在假山石下,等待柳夢梅來取。《拾畫》說的是柳夢梅在後花園散心,假山石下拾到杜麗娘自畫像。上有夢中爲杜麗娘題的詩,掛在書房裡天天看畫,思念麗娘。
他忽然羨慕起戲中的柳夢梅了。即使杜麗娘香銷玉殞卻還能在九泉之下還魂,與夢中情人結百年之好。而他自己,面對所愛之人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離去。而這一別,何日能重逢?
蘇紫用不可捉摸的眼神看着穆蕭說:“凌雲兒是個很好的姑娘。看得出,她很喜歡你的。”
穆蕭一愣,本想說自己跟凌雲兒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的,卻一時間說不出口。
他尷尬地站起來,想說時間太晚了自己該回去了,卻是隻這麼靜靜地站着,好讓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多一秒,再多一秒。
蘇紫忽然說:“穆蕭,我想再跟你唱一段戲,你想嗎?”
穆蕭有些驚愕:“就在這兒嗎?”
蘇紫點頭:“嗯,就在這兒。”
穆蕭突然激動起來,繼而看到蘇紫的腳,又有些猶豫:“你的腳能行嗎?”
蘇紫的臉頰紅紅的:“這又不是戲臺,沒有觀衆。我們是自己的觀衆。”
沒有配樂,只清唱。唱的還是那段《遊園驚夢》。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合唱的這一句,兩個人已經同唱了三晚。而此刻再合,亦不是舞臺上的感覺。沒有牡丹亭,沒有芍藥欄,沒有湖山畔。沒有柳夢梅與杜麗娘。
有的只是,穆蕭與蘇紫。
由於夜深人靜,兩個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不求音色,但求曲意。蘇紫因爲腳傷無法走雲步,而只是一個雲手,雖沒有飄逸的水袖,但已經出神入化。
不知道什麼時候,穆蕭已經將蘇紫的手緊緊握住。這一次蘇紫的手不再是冰涼的,而是火熱的。穆蕭被這團火焰般的熱情點燃了胸中的熊熊烈火,竟一把將蘇紫攬入懷中。
蘇紫沒有掙扎,只是緊緊閉上了雙眼。燈光下,蘇紫那張臉就在穆蕭眼前,那濃密的睫毛在微微地顫動。
一縷秀髮很優美地垂在蘇紫耳畔,那一點耳垂若隱若現。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穆蕭便用顫抖的脣噙住了那點誘人的雪白。
兩個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穆蕭的脣從蘇紫耳際緩緩滑過她的臉頰,着陸於她的嘴脣。
由輕微的碰觸轉向熱烈的吮吸。
穆蕭感覺強烈的震顫從脣舌向整個身體傳遞。他緊緊抱着蘇紫,蘇紫的一雙手臂搭在穆蕭肩上,似藤繞樹。
這是穆蕭的初吻,來得如此出乎意料,猝不及防。
而就在他們陷入瘋狂的旋渦中時,一陣敲門聲令他們的激情戛然而止。
敲門聲很奇怪。“嘭——嘭——嘭……”節拍有條不紊。
兩個人怔了幾秒鐘,去看對方的臉,發現對方的臉都由剛纔的緋紅轉爲蒼白。
因爲他們同時想到了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晚上凌雲兒與方媛媛的房門,也是被人這樣拍過的。是那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樑光,用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拍打她們的房間。
穆蕭感覺自己的頭髮都豎起來了。蘇紫看似文弱的一個女子,反而比他這個大男人鎮定。她從穆蕭懷中掙脫,一瘸一拐走到房門後,手一伸,摸到了門把手。
這個情景在穆蕭以後想來,一直覺得很慚愧。他一個大男人嚇得失去風度,反不如一個女子。
但穆蕭當時沒有這樣想。他回過神來,一把拽過蘇紫,將她推到自己身後。
這個舉動讓穆蕭後來覺得安慰了些。他將方纔的事情歸結於自己的遲鈍。
卻說穆蕭將蘇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之後,正要去開門,卻發現敲門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
穆蕭沒有多想,伸手一把將房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