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媛媛與凌雲兒一邊驚叫,一邊向旁邊躲閃。那個人卻並沒有向她們撲來,而是一頭栽倒在地上。
兩個女孩嚇得不知所措。等到她們看清楚這個人滿身都是血的時候,便開始大喊起“救命”來。
凌雲兒心細,她看了一眼房門,發現米白色的門上滿是血手印!驚惶之中,她看到地上趴着的那個人,正用兩隻沾滿鮮血的手在米白色的地板上扒着。地板上兩隻鮮紅的血手印觸目驚心!
“來人啊!救命啊!殺人了!”方媛媛穿着單薄的衣服衝出門外,站在樓道里大聲呼救。
幾分鐘之後,人們陸續到場。唐天第一個衝進來,將地板上那個渾身是血的人翻轉過來。
那個人渾身幾乎被鮮血浸透,兩隻血淋淋的手以猙獰的姿勢伸着。凌雲兒回想剛纔正是這個血人用這兩隻手拍的門。從那隻手掌的姿勢來看,彷彿還會隨時揮動起來。
凌雲兒百思不得其解:那個人趴在地板上的時候,那雙手究竟有沒有動彈?是真的在地板上扒着還是靜止不動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那個人滿臉都是血,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即使這樣,大家還是能夠一眼認出來,這個人正是服裝師樑光!
唐天檢查了一下樑光的傷勢,發現插在他腹部的水果刀只留下短短的刀把。樑光一雙圓睜的眼睛並不像死人那樣,瞳孔擴散,相反竟有着出奇的光彩。每個人都有一種錯覺:樑光不但沒死,甚至沒有昏迷,只是說不出話來,所以便用一雙眼睛求救!
唐天果斷地撥打了急救電話。這就是穆蕭趕到之前發生的事,由凌雲兒斷斷續續地講述出來。
唐天聽了,沉吟片刻,目光轉向蘇紫:“小蘇,剛纔樑光受傷的樣子你也看到了。你告訴我,昨夜裡你所說的在房間裡遇到的怪人,跟樑光有什麼關係嗎?”
蘇紫似乎還沒有從凌雲兒的敘述中回過神來。聽到唐天的問話,她呆了片刻才答:“沒有關係。”
唐天擰了一下眉毛,問得更露骨一些:“你看清那個怪人的樣子了嗎?當真不是樑光?或者,你能夠回想起那個怪人是誰嗎?”
蘇紫搖頭:“我不知道。那個人滿臉都是灰塵和血,根本看不出真實的模樣來。”
唐天沒有再追問蘇紫。也許他很信任蘇紫,或者,根本就不相信她!在蘇紫沒來之前,劇團一切正常,除了凌雲兒在關鍵時候生了病。但蘇紫一來,怪事便一樁接着一樁。誰能夠肯定,蘇紫與這些事根本無關呢?
唐天又問凌雲兒:“你能肯定是樑光在拍門嗎?你們開門的時候,門外還有人嗎?”
凌雲兒搖頭:“我沒有看到門外有其他人。我想,是不是樑光受了傷,所以拍門求救呢?”
穆蕭說:“如果真是樑光求救,他何必捨近求遠,從一樓爬到二樓呢?”
方媛媛說:“門上都是樑光的手印,當然是他拍的門了。但他拍門的聲音太奇怪了,沒有哪個正常人會這麼拍門的!”說着,方媛媛打了個寒噤,面色蒼白,不敢再看門上的血手印。
不光是方媛媛面色蒼白,在場所有的人臉上都沒有血色。
唐天忽然宣佈:“這件事,在場的人,誰都不能說出去!穆蕭、成永,你們兩個人負責清理現場的血跡。雲兒和媛媛,你們收拾一下搬到隔壁房間去住。餘下的人都回去睡覺。我現在去醫院看看樑光的情況。還有,晚上的演出照常進行,今天晚上是我們在青城首次演出的最後一場,關係到我們團今後的命運。大家一定要團結一致,將今晚的演出進行到底!”
凌雲兒忽然問:“《遊園驚夢》還上嗎?”
“上!當然上!昨晚的雙簧觀衆反應很好,今晚如法炮製。”唐天干脆地扔下這句話,便離開了現場,向醫院趕去。
穆蕭看着唐天的背影,忽然心生佩服。他覺得唐天已經不是鐵打的了,而是鋼筋混凝土製成的。這樣的人,才能夠成就大事。
衆人散去,穆蕭跟成永兩個人忙着清理現場。成永揮動着沉重的拖把,將地上的血跡一點一點弄乾淨。穆蕭則用抹布,將門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手印擦去。
血的腥氣瀰漫着整座樓。那是死亡的氣息。
方媛媛先整理好自己的東西,抱到隔壁的空房子裡。凌雲兒收拾得很慢,收拾一會兒,愣一會兒。穆蕭做完清理工作,走到凌雲兒面前,想說什麼,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最後只是說:“雲兒,一切都會過去的。別擔心。”
凌雲兒忽然擡起頭來,冰冷的眼光看着穆蕭,用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重複穆蕭剛纔的話:“一切都會過去的。”
說完,她竟然笑了,只是笑得很淒涼。
穆蕭的心一縮,彷彿有把冰做的刀子捅入了心房。他不再說什麼,只是幫凌雲兒把收拾好的東西搬到隔壁去。凌雲兒並沒有拒絕,只是視穆蕭爲透明人。
穆蕭這時忽然想起蘇紫來,卻不知道蘇紫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想到今晚還有最後一場演出,穆蕭又覺得心慌意亂。不知道今晚的演出還會出什麼怪事!
他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想將房間裡的血腥味道驅散出去。
卻看到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大亮。太陽還沒有露面,只是將天邊的雲層染得通紅,那抹紅色,鮮血般在天空氤氳着。
晚上的演出快開始的時候,唐天才風風火火從醫院趕來。穆蕭留心地觀察了唐天的臉色,卻看不出他臉上有何內容。唐天的臉色不陰不晴。他像往常一樣親自跟樂隊,和演員們交待了許多注意事項。對於穆蕭、凌雲兒、蘇紫、方媛媛四人,唐天顯得格外關切。
他說就像昨晚那樣演出就行。演完這一場,大家早點休息,然後明天中午到青城最有名的菜根香酒樓開慶功會。
唐天的話總是極富煽動性。特別在這個時候,他依然沉穩自信,給在場每一個人都吃了定心丸。
穆蕭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問唐天:“樑光他……怎麼樣了?”
唐天說:“沒事,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凌雲兒問:“他說什麼了嗎?”
唐天搖頭:“他什麼也沒說。”
然後唐天便對樑光那邊的事隻字不提,穆蕭只得壓住心頭的困惑,他很想偷偷問問唐天,昨天深夜樑光去他的房間裡做了什麼,但沒敢問,而且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此事。
臨上場的時候,穆蕭再三檢查了那根柳枝,甚至對着鏡子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自己的行頭。沒有問題,他輕輕舒了口氣,準備上場。
在《遊園驚夢》演出之前,唐天便上場告之觀衆,這幕戲因爲兩個女演員的身體原因,表演形式爲雙簧,請大家給予諒解。
唐天這麼做,其實是害怕演出的時候又出什麼差錯,因而不得已事先告之觀衆。
穆蕭依然穿着那身白色的蘇繡戲裝,飄飄然邁上舞臺。他與凌雲兒面對的時候,忽然有了一種揮之不去的陌生感。
這種陌生感似在一夜之間油然而生。
他亦無法從凌雲兒眼中找出一絲溫熱的東西。兩個人在臺上演戲,看似親密無間,情意綿綿,柔情萬縷,實則是貌合神離。
他耳中一直在品味幕後蘇紫的唱腔。他迷失在蘇紫動人的音色裡。
這齣戲終於堅持到了最後。蘇紫拄着柺杖上臺,四個人一齊向觀衆謝幕。
這一刻,穆蕭心裡有說不出的興奮與輕鬆,他難以相信最後一場演出會這麼順利。伴隨着臺上熱烈的掌聲,有人開始給他們獻花。
穆蕭、蘇紫、凌雲兒,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捧着一大束鮮花。
回到劇團,穆蕭扶着蘇紫上樓。
進門的時候,蘇紫說:“進來坐坐吧。”
穆蕭沒有絲毫猶豫便跟着蘇紫進入她的房間。
關上門,蘇紫給穆蕭沏了一小杯龍井。碧綠的葉子在杯子裡以優美的姿勢展開,有點像金魚遊弋着的尾巴。
穆蕭與蘇紫坐在兩張單人沙發上,中間隔着一個小小的茶几。
穆蕭飲了一小口茶,正陶醉在茶葉的碧綠芬芳中,忽然擡頭看蘇紫。
他心裡一動,覺得有什麼柔軟卻真切的東西生生地碰撞到自己的心房。
這時的蘇紫,已經脫掉了外面的紫色風衣,裡面是一件雪白的緊身襯衫,襯托出她冰清玉潔的臉,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
蘇紫沒有迎合穆蕭灼灼的目光,而是微微垂下頭來,輕輕地說:“我明天一早就回雲城了。”
穆蕭手中的杯子一晃,茶水灑出來,濺在手背上,很燙。
穆蕭放下杯子,想說什麼,卻哽在喉間。
半天才詞不達意地說:“明天中午的慶功會,你不參加嗎?這麼急着回去?”
說話間,穆蕭只覺得一顆心沉入了冬天冰冷的深湖中,又冷又痛。他還沒有來得及體會相遇的喜悅,便要品嚐分離的心傷。
蘇紫淡淡一笑:“不參加了。我本來就不是你們團的。雲城那邊要排幾齣新戲,我不想耽誤。”
穆蕭的話題更遠了:“哦?新戲?什麼新戲?”
蘇紫說:“也是《牡丹亭》,不過不是《遊園驚夢》,而是《離魂》與《拾畫》兩出。”
穆蕭熟讀《牡丹亭》,知道《離魂》說的是杜麗娘思念柳夢梅愈深,病入膏肓。臨終前,囑咐春香把她的自畫像放在假山石下,等待柳夢梅來取。《拾畫》說的是柳夢梅在後花園散心,假山石下拾到杜麗娘自畫像。上有夢中爲杜麗娘題詩,掛在書房裡天天看畫,思念麗娘。
他忽然羨慕起戲中的柳夢梅了。即使杜麗娘香消玉殞卻還能在九泉之下還魂,與夢中情人結百年之好。而他自己,面對所愛之人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離去。而這一別,何日能重逢?
蘇紫用不可捉摸的眼神看着穆蕭說:“凌雲兒是個很好的姑娘。看得出,她很喜歡你的。”
穆蕭一愣,本想說自己跟凌雲兒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的,卻一時間說不出口。
他尷尬地站起來,想說時間太晚了自己該回去了,卻是隻這麼靜靜地站着,好讓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多一秒,再多一秒。
蘇紫忽然說:“穆蕭,我想再跟你唱一段戲,你想嗎?”
穆蕭有些驚愕:“就在這兒嗎?”
蘇紫點頭:“嗯,就在這兒。”
穆蕭突然激動起來,繼而看到蘇紫的腳,又有些猶豫:“你的腳能行嗎?”
蘇紫的臉頰紅紅的:“這又不是戲臺,沒有觀衆。我們是自己的觀衆。”
沒有配樂,只清唱。唱的還是那段《遊園驚夢》。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合唱的這一句,兩個人已經同唱了三晚。而此刻再合,亦不是舞臺上的感覺。沒有牡丹亭,沒有芍藥欄,沒有湖山畔。沒有柳夢梅與杜麗娘。
有的只是,穆蕭與蘇紫。
由於夜深人靜,兩個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不求音色,但求曲意。蘇紫因爲腳傷無法走雲步,而只是一個雲手,雖沒有飄逸的水袖,但已經出神入化。
不知道什麼時候,穆蕭已經將蘇紫的手緊緊握住。這一次蘇紫的手不再是冰涼的,而是火熱的。穆蕭被這團火焰般的熱情點燃了胸中的熊熊烈火,竟一把將蘇紫攬入懷中。
蘇紫沒有掙扎,只是緊緊閉上了雙眼。燈光下,蘇紫那張臉就在穆蕭眼前,那濃密的睫毛在微微地顫動。
一縷秀髮很優美地垂在蘇紫耳畔,那一點耳垂若隱若現。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穆蕭便用顫抖的脣噙住了那點誘人的雪白。
兩個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穆蕭的脣從蘇紫耳際緩緩滑過她的臉頰,着陸於她的嘴脣。
由輕微的碰觸轉向熱烈的吮吸。
穆蕭感覺強烈的震顫從脣舌向整個身體傳遞。他緊緊抱着蘇紫,蘇紫的一雙手臂搭在穆蕭肩上,似藤繞樹。
這是穆蕭的初吻,來得如此出乎意料,猝不及防。
而就在他們陷入瘋狂的旋渦中時,一陣敲門聲令他們的激情戛然而止。
敲門聲很奇怪。“砰——砰——砰……”節拍有條不紊。
兩個人怔了幾秒鐘,去看對方的臉,發現對方的臉都由剛纔的緋紅轉爲蒼白。
因爲他們同時想到了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晚上凌雲兒與方媛媛的房門,也是被人這樣拍過的。是那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樑光,用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拍打她們的房間。
穆蕭感覺自己的頭髮都豎起來了。蘇紫看似文弱的一個女子,反而比他這個大男人鎮定。她從穆蕭懷中掙脫,一瘸一拐走到房門後,手一伸,摸到了門把手。
這個情景在穆蕭以後想來,一直覺得很慚愧。他一個大男人嚇得失去風度,反不如一個女子。
但穆蕭當時沒有這樣想。他回過神來,一把拽過蘇紫,將她推到自己身後。
這個舉動讓穆蕭後來覺得安慰了些。他將方纔的事情歸結於自己的遲鈍。
卻說穆蕭將蘇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之後,正要去開門,卻發現敲門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
穆蕭沒有多想,伸手一把將房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