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鏡子,鮑君發現洛飛在他臉上畫的那支鎖還在,他用手去擦,擦不掉,似乎已和他的皮膚長在一起。
鮑君摸着臉上那把孤零零的鎖,熬過了不安的一天。終於等到了凌晨,鮑君雙眼一閉撲入畫中,飄落在淺藍色的湖面上。
洛飛撲入鮑君的懷裡哭着說:“鮑君,怎麼辦?我會被抓走的。”
“不,洛飛,我們可以逃啊!”
“逃?”
“嗯。現在就逃,逃到這個世界的盡頭。”
鮑君牽起洛飛,踏着風飛一般奔跑。他們穿過蘑菇森林,越過水晶雕成的山脈,往哪裡逃,其實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其實鮑君心裡已經隱隱感覺到,自己不過是在跟無法抗拒的宿命相抗衡,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們被一隻無形的手牽連着,分開,再相聚,然後呢?鮑君不願去想。
跑了許久,鮑君和洛飛在飄滿紙船的河岸停了下來休息。洛飛這纔看見鮑君臉上的那把鎖還在,她伸手摸着鮑君的臉喃喃地說:“不是畫過連心鎖了嗎?不是將我們鎖在一起了嗎?爲什麼會這樣?”鮑君抓着她的手,閉上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
洛飛一聲驚呼,因爲她看見在河的另一岸,佇立着那個紫藤花幻變的女子,她頭頂的天空中懸着一座磅礴的城堡,巨大的城堡卻輕盈如一支風箏,由長長的紫藤花蔓牽連在紫衣女子的手中。紫衣女子笑着行禮道:“洛飛小姐,主人已經等候你多時了。”
“放過我們吧?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鮑君喊道。
紫衣女子愣了一下,她似乎也在做着自己不情願的事情,她眉宇間流露出淡淡的哀婉,但哀婉卻立即變成了冷漠。“這是宿命,鮑君!”她冷冷地說。
鮑君和洛飛轉身向另一個方向逃去,他們像已經落入獵人網中的兔子,在苦苦的掙扎。他們飛過火焰河,闖入寒風凜冽的大雪中。雪地千里有餘,鮑君和洛飛跑了好幾個小時,在雪地的盡頭,他們又看見了那個牽着空中城堡的紫藤花女。再逃已經無路,風雪變成堅冰將鮑君和洛飛重重*。
一個人影從懸空的城堡中徐徐飄落下來,白髮肆揚,青袍翻飛,雙眼一睜一閉,紫藤花女的主人,竟是那龍圖山上形如枯骨的老畫師。
爲什麼會這樣?難道是因爲那老畫師垂涎洛飛的美色而畫出洛飛的靈魂?那爲什麼要引自己到柳城?爲什麼要讓自己和洛飛重聚?爲什麼那副畫像是八年前就完成的作品?爲什麼洛飛在八年前那麼離奇地去世?鮑君徹底的迷惑了,更徹底的憤怒了,他把洛飛緊緊摟在懷裡,悲涼的呼聲如同撕裂。“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要折磨我們?”
老畫師站在半空中,發出一陣陣詭異的笑聲。他笑着操縱風雪把鮑君和洛飛隔開,再一揮手,洛飛便飛入他的懸空城堡之中。“鮑君……鮑君……”洛飛的哭聲如同破碎的冰凌,刺紮在鮑君心裡。
“鮑君,你的宿命纔剛剛開始!”老畫師一言不發,說話的依然是紫衣女子。
“爲什麼?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要洛飛!”
“你還是忘記她吧!明日凌晨,我將和她拜堂成親,洞房花燭,哈哈哈!她將永遠是我的女人!”老畫師終於開口,他奸邪的聲音如同故作,他說完便轉身飛向懸空城堡,蒼白的頭髮抖在風中肆意飄揚。
白霧漫天,漸漸淹沒了鮑君無助而悲痛的呼喊聲,淹沒了紫衣女子的妖豔,淹沒了懸在風中的迷局。
是什麼樣的迷局,要用兩個人的幸福和八年的光陰來佈置?
鮑君回到了柳城賓館,心裡翻涌起兩個奇怪的字:宿命。鮑君他看着變成空白的畫像,駐足在晨光中,卻只感到無比的冰涼。龍圖山!他心想那老人一定藏在山上。
鮑君趕往柳城西郊,他拼命地朝着龍圖山的方向跑去,跌跌撞撞,甚至連滾帶爬,終於在日落之時來到了龍圖山腳下。可是當鮑君仰頭看着龍圖山時,他卻絕望了,山雖不高,但以他的腳力,起碼得爬上一整天。鮑君癱倒在地,看着滿山紅葉亂墜,只覺生不如死。
忽然鮑君站了起來,就算他死,也要死在尋找洛飛的途中,爲洛飛而死。卻不知道爲什麼,當鮑君第一步踏上山道時,整座還魂山忽然一震,接着便風聲大作,飄落的杏葉聚在空中盤旋不止,滿山的楓樹劇烈招搖聲勢如潮。鮑君又踏出一步,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變輕盈了許多。鮑君再踏幾步,竟健步如飛,在山道上一步十階。短短兩個小時之後,鮑君便飛奔到了龍圖山頂。
夜色漸深。鮑君驚奇的發現,龍圖山頂的一切一如夢中所見:三間殘破古舊的草木屋,一株豔麗的紫藤花,兩支迎風而焰不搖的火炬。鮑君持起火炬,找遍了山頂的每一個角落卻不見老畫師的蹤影,只是在其中一間屋子裡,發現幾支大木架,架子上擺滿了無數用黑布封起來的肖像畫。畫魂鬼街見到的那些鬼魅,八成就棲身在這些畫像中。
鮑君心急如焚,他走進最大的那間草木屋中,那裡立着一塊破舊的畫板,畫布卻像是剛剛纔加上去的,而旁邊的木桌上則陳放着那隻精美而神秘的三尺畫筆。凌晨將至,鮑君痛不欲生。悲痛間一個邪惡的念頭徒然而生:若是用這支畫筆畫出那老畫師的靈魂,再把它燒掉的話,洛飛是否能逃出那畫師的魔爪?
雖然鮑君並不擅長於畫畫,但形勢所迫,鮑君挽起了三尺畫筆。那畫筆上刻着十個字:癡心馭神筆,神筆畫人魂。筆上似乎附着一種神秘的力量,詭異的氣息瞬間走遍了鮑君的全身。鮑君憑着自己的記憶,把畫筆上自然生出的色彩塗抹在畫布上,畫布上頓時風雲變幻,滄海桑田。片刻之後,老畫師的相貌分毫不差的呈現在畫布上,栩栩如生,逼真入骨。鮑君取來火把,卻猶豫不決,直到凌晨時刻,他終究點燃畫像。畫像劇烈燃燒,藍色的火焰忽然撲到鮑君的右手上,鮑君驚慌地用衣服去掩,抓亂草去撲,都無濟於事。鮑君倒在地上,灼燒痛入骨髓。當老畫師的整張畫像都焚成灰燼時,鮑君右手上的火焰才漸漸散去,而那隻灼燒過後的右手,竟長出黑色的皮膚,青色的細鱗。
陰風襲來,紫藤花開。“龍圖山第九代畫魂人:鮑君。新主人,紫藤已經等了你八年了!”紫藤花女出現在風中,笑顏傾城。
“畫魂人?八年?”
“沒錯。整整八年!”紫藤花女笑得更加妖嬈,她笑着伸手在鮑君的印堂上一指,一切真相在便漸漸在鮑君的腦海中鋪展開來:龍圖山上的畫魂人,他們能把靈魂畫成肖像,能把野鬼封入畫布,幫孤魂建造家園,紫藤花女是世世代代打理龍圖山的侍女。八年前,第八代畫魂人皇甫青衣自知命數已盡,去世前,他將鮑君選定爲繼承人,因爲只有癡情之手才能畫出人魂。皇甫青衣招走洛飛的照片,借那張照片畫走洛飛的靈魂,並把她封入畫中。之後皇甫青衣便去世了,他的靈魂徘徊在龍圖山上。八年的時間考驗了鮑君的癡情,八年之後,鮑君被皇甫青衣的靈魂引到柳城,開始了他新的宿命。
鮑君在龍圖山下那場夢裡看到的不過是八年前的景象,畫魂鬼街每個鬼魂都知道鮑君就是他們的新主人所以才恭恭敬敬。畫魂神技只能繼承不能傳授,而繼承神技的方法就是將畫魂師的靈魂親手毀滅,所以一切迷局,就是爲了讓鮑君親手將皇甫青衣的靈魂毀滅。繼承神技之後,新的畫魂人將誕生,新的宿命將運轉,而繼承者在人世間的一切將被徹底抹滅,只剩下他的心。換言之,他從來都沒有在世界上出現過,而他的癡情,將無端無限的漫延。
鮑君絕望地深深地嘆息,宿命,他終究都沒有逃脫,他的嘆息聲比凌晨的夜風還冷。
“那麼,洛飛呢?”
紫藤花女揮着手轉一個圈,引來無色幻彩,幻彩在風中聚成相框,最後變幻成那副八年前畫好的洛飛的畫像。紫藤花女再一揮手,洛飛便晃悠悠飄落在鮑君身前。
“你是誰?”洛飛輕輕地問鮑君。這一問,便像是封喉索命的毒藥澆灌在鮑君心裡。鮑君深情地望着自己深愛的洛飛,越是深情就越是心如刀割。
紫藤不忍目睹傷情,她悄悄地走出畫堂,飛身而上屋頂,變回成那株絕塵的紫藤花。
洛飛看了看鮑君黑色的右手和桌上的三尺畫筆,小聲的說:“哦!原來……你就是畫魂人。”一字如一把尖刀,落在鮑君的腦海裡。
“可是……畫魂人,你臉上爲什麼畫着一把奇怪的鎖,是誰幫你畫上去的呢?”洛飛眼中充滿了陌生和好奇。
曾經洛飛在傘下的那個聲音忽然在鮑君心中縈繞起來:“鮑君!我好喜歡一個人,但是我永遠也不告訴你他是誰。”曾經她微微縮着身子讓鮑君幫他吹去眼中的砂子,曾經在鬼街紅水河岸用柳枝畫連心鎖,曾經的萬丈情絲,曾經啊曾經!無數的曾經,無數的灰飛煙滅的幸福倒影……
“畫魂人,我有一個秘密,但是我不告你!”
聽到這一句,鮑君雙手顫抖,顫抖着想去將的洛飛緊緊擁入懷裡,但是他不能,因爲鮑君已經不存在,他是誰?龍圖山上畫魂人!
“我知道!你一笑,整個世界……都會……變得溫暖!”鮑君的聲音如冷夜裡飄零的楓葉。
“你怎麼知道的?喂……畫魂人!你……你怎麼哭了?是誰傷害了你嗎?”
“沒有……只是……我的眼睛……怕風,這裡,風太大,我……得到後堂……避一避,避一避……”
鮑君轉過身去,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向後堂,一邊走一邊用白布裹在自己的右手上。
他把雙眼中的悲傷移聚於右眼上,右眼的瞳仁被燒成了血紅色。他緊緊地閉上右眼,又一聲嘆息,花白的頭髮在嘆息聲中變成了雪一樣蒼涼的白……
這世界上很多事情的美麗,正是由於它們在義無反顧地消逝。
這世界上還有還有一種美麗,恰是去拒絕那義無反顧地流逝,明知道無法拒絕,卻永遠執迷不悟。
鮑君身在龍圖山,可是,直到現在他依然不知道,那龍圖城在哪裡。
其實龍圖城,不就在他腳下?
畫魂神技已成,整個如夢似幻的世界開始偏偏凋零,如一場零散的花事,在極盡起最後的芳華。
其實,也從來沒有過什麼芳華,有過的只是破碎和飄零。
整個世界開始破碎,暴君一聲嘆息,是天塌了嗎?天爲什麼塌陷?難道是因爲他心中的悲傷嗎?
他當然不知道,是因爲龍圖城的主人皇甫青衣在將畫魂神技繼承給他之後,整個人消失殆盡。皇甫青衣一滅,整個世界自然就開始崩潰了。
因爲,這本來就是神之世界龍圖城裡的一切,龍圖城原來皇甫青衣而存在。
世界凋零,暴君迴歸。
一場大夢,似真非真,令人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卻又不得不生。
但是,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暴君不知道,直到整個世界完全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