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無可奈何瞥了眼估計挖陷阱讓自己跳的槍術宗師,回神之際,體內氣機處於最爲動盪不安的危險時期,對於周邊的感知也就談不上敏銳。徐偃兵作爲北涼第一把好手,當然可以輕鬆獲知西域女菩薩的到來,徐鳳年卻不行,此刻聽到她那充滿譏諷意味的冷笑聲,也沒覺得丟人現眼,靠坐着車外壁,也沒刻意起身相迎,對這位來自爛陀山的六珠上師雙手合十行禮,然後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車一敘。徐偃兵很識趣地走開,呵呵姑娘蹲在遠處,拿着向日葵枯杆子在地上劃沙。女菩薩沒有進入車廂,僅是站在馬車旁邊,神態祥和,與徐鳳年對視。徐鳳年則有些感慨,當年初至穩坐春秋釣魚臺的襄樊,這女子牽引萬鬼夜遊出城,差點誤以爲她便是白衣觀音,那時候對於這個能讓羊皮裘老頭兒出手的娘們,打心眼敬畏得很,再後來皇子趙楷持銀瓶赴西域,他跟她已經是陣營對立的生死大敵,之後情勢急轉直下,兩人又成了一雙眉來眼去的狗男女,北涼暗中用鐵騎幫她排除異己,登頂爛陀山,她則用密教僧侶幫助北涼滲透流民之地。
徐鳳年看着眼前這個果真滿頭青絲宛如世間女子的菩薩,不過人間菩薩到底還是不缺仙氣,頭髮簡簡單單系了個白麻絲結,挽繞在脖子上,見而忘俗。徐鳳年如今跟她不但是大體上平起平坐的盟友,反而還有些俯視的本錢,除了爛陀山要矮於清涼山一頭,僅以武力來算,徐鳳年也有信心付出一些可以承受的代價,成功殺掉哪怕身具六異相的她。徐鳳年心平氣和,心境不起波瀾,笑問道:“上師怎麼親自來幽州了?”
這尊在西域如日中天的六珠菩薩,似乎有着讓人感到如沐春風從而心生歡喜的本事,笑容恬淡,一如壁畫上的自在天人,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語氣略顯疏離,問道:“龍象軍從一萬倉促擴充到三萬,能否保證西域不受北莽鐵蹄侵擾?”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號稱有兩萬人的馬賊圍攻青蒼城一旬,無法破城,只留下兩千具屍體,結果六千龍象精騎用三天時間就宰了一萬兩千馬賊,光是砍腦袋就砍到人人換了涼刀,到頭來就給跑掉幾百人,總算知道了什麼狗屁兩萬人,不過就是一萬四千的馬賊。上師也許會說這些馬賊跟正規軍相比不值一提,毫無章法,只能打一些至多七八百人蔘與其中的接觸戰,靠悍勇取勝,人數稍多,就要露出不諳戰陣的致命缺陷。但北涼諜報上顯示,這一萬四千人的馬賊,其中作爲主心骨的兩千匪寇,一律以北莽南朝精銳騎軍配備有良馬弓弩戰刀甲冑,領兵之人,本就是南朝一名老資歷的校尉,馬賊的不堪一擊,根源就在於這股馬賊被黃蠻兒親自擊潰,上師,有沒有興趣猜一猜當時黃蠻兒身邊有多少龍象軍?”
六珠菩薩面無表情。
徐鳳年也不以爲意,伸出一隻手掌,自問自答:“五百騎而已。當然,我也不否認,龍象軍本就是北涼精銳騎兵,這五百騎又是銳士中的銳士。上師問我能不能保證西域得到北涼的庇護,答案顯而易見,可以。但是,流民之地纔是涼莽戰線的重點,西域遠離正面戰場,它的最後歸屬以及戰爭意義,撐死了就是隱蔽有一支奇兵,什麼時候能用上,誰都不敢確定,甚至從頭到尾都有可能決定不了戰局,反倒成了拖累大局的雞肋。再說了,當初你我交易,就是一錘子買賣,我扶持你掌控西域,你幫我鉗制鳳翔古軍鎮,雙方出價都很公道,所以咱們你情我願,合作還算愉快。我憑什麼要額外出力護着西域的安危?”
六珠菩薩微笑問道:“你如何得大自在?”
徐鳳年一臉古怪,“雙修?”
尋常女子,早就會嬌羞難耐,可這位密教上師依舊神情自若,點了點頭,好似說了句天經地義的佛理。
徐鳳年毫不猶豫擺了擺手,“我剛纔不是開玩笑,我誰都敢惹,就是不能惹那個娘們。”
六珠菩薩笑了笑,“我能等。”
徐鳳年笑道:“隨你。”
六珠菩薩走上馬車,坐在另外一邊,輕聲道:“兵法講究奇正相合,涼莽戰事一起,幽涼涼州是正,流民之地是奇,而西域是奇後之奇,遠非北涼王嘴上說得那麼輕巧。換做別的離陽藩王把西域說成雞肋,我也就信了,北涼?北涼何時有了未戰先慮敗的習慣了?”
確實秘密答應給矮子曹嵬一萬輕騎趕赴西域的徐鳳年,被當面揭穿老底,再厚臉皮也難免有些尷尬,尷尬之後則有些沉重,她看得穿,北莽南朝高人輩出,會不會早早就有應對之舉?徐鳳年擡頭看了眼天色,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可人有遠慮更是他媽的必有近憂啊。現在天下大勢,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處處皆是暗流涌動,而他徐鳳年跟北涼,無疑是將來真正風起雲涌之時,頂在最前頭的那一個。呵呵姑娘跳到馬車上,坐在徐鳳年跟六珠菩薩中間,她手上不知何時多一隻不幸被她逮着的黃色四腳蛇,北涼這邊都稱呼爲石黃龍,少女攥住那隻小可憐的尾巴不停打旋,樂此不疲。
少女突然停下動作,提着那隻已經沒有力氣活蹦亂跳的石黃龍,懸掛在六珠菩薩面前,呵呵一笑,問道:“老嬸嬸,玩不玩?”
殺機四伏。
駕馬的徐偃兵輕輕咳嗽了一聲,徐鳳年眼觀鼻鼻觀心,求個不聞不問觀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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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緩緩進入幽州腹地,因爲徐鳳年的九次出神次次都毫無徵兆,只能心無旁騖,導致他沒辦法過多關注幽州軍政事務,耽擱了許多正經事。馬車進入幽州將軍官邸所在的百泉城,城內以泉眼過百著稱於北涼,都說是呂祖當年劍氣直達九泉之下所致。徐鳳年當然也有一份戶牒,不過沒誰會把戶牒上的姓名跟北涼王聯繫在一起。進城之後隨便在鬧市挑了座不在吃飯光景都生意興隆的酒樓,因爲徐鳳年瞥見了酒樓掛有用來招徠生意的醒目招子,自打他當上北涼王之後,許多相關事蹟浮出水面,一時間就成了說書先生掙錢營生的首選,不光是北涼如此,離陽中原那邊也不例外,至於是說好話還是惡評,就看各地看官食客的喜好了,總要投其所好才能讓人掏出賞錢。酒樓生意好到出奇,徐鳳年不得已多付了幾兩銀子纔好不容易要到一個湊合的位置,除了聽書怡情,更多還是爲了讓呵呵姑娘飽腹。離那說書先生登臺還有些時候,少女一向狼吞虎嚥,幾下功夫就掃蕩一空,徐鳳年一直在想着該如何跟幽州將軍皇甫枰處置境內盤根交錯的豪橫勢力,對於四周的竊竊私語以及投向六珠菩薩的垂涎視線,都沒有怎麼上心,既然呵呵姑娘已經吃飽喝足,就付賬離去,很快就有幾夥人面紅耳赤爭搶他騰出的那張桌子,差點就大打出手,徐鳳年穿過擁擠人羣,已經臨近門口,突然聽聞一聲略顯熟悉的琵琶聲,轉頭望去,又仔細看了兩眼,愣在當場。
有一年元宵,在涼州城裡,有一對爺孫女,目盲老人酌酒說書,說着世子殿下的第一次遊歷江湖,面黃肌瘦的青澀少女,抱有一隻劣質的白木背板琵琶。之後在北莽見到少女分發纖薄招子,那時她彈琵琶附和爺爺的說書,第一根弦已是將斷未斷,當時戴有面皮的徐鳳年身邊還有個拖油瓶陶滿武,最後請了這對老人孫女一頓酒,還傳授了少女幾乎已成當世絕響的曹家武琵琶技法,一場遠在他鄉的萍水相逢,盡歡而散。徐鳳年還聽目盲老人說了許多北涼往事,見過了老卒手背上的昔年刀傷,還有被老人喚作二玉的少女,她那份視廉價琵琶如命的誠心。
少女懷捧琵琶登場,只是這一次卻沒有了那位目盲老人。
而當她坐下,端起身前小板凳上的一壺酒,一飲而盡。徐鳳年只聽到四周瘋狂起鬨和喝倒彩聲,都在謾罵嘲諷這少女是北莽蠻子穿過的破鞋,丟了北涼的臉面,早該自己死在關外,還回幽州做什麼,掉錢眼裡的娘們!
女子無動於衷,輕拂乾枯琵琶的將斷之弦。
幾桌刻意霸佔住近水樓臺的披甲兵爺,翹着二郎腿,少女每次說書彈琵琶,就各自丟出一串銅錢,狠狠砸在她身上,顯然早已熟門熟路,把這件事情當作找樂子。
然後衆人就看到一名年輕公子哥走到臺上,蹲在少女身前。
一時間嘩啦啦,銅錢如雨墜。
徐鳳年柔聲問道:“二玉?”
眼神冷漠的少女並未理睬,繼續彈奏琵琶。
徐鳳年擠出一個笑臉,一個字一個字,咬牙重複了當年所說言語:“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質算好的了,若是銀錢允許,可以稍稍補膠,老先生說書內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項,還有第一弦已是離斷絃不遠,不過在我看來,既然是彈琵琶給看官們欣賞,彈斷琵琶弦也是一樁所有人都會喜聞樂見的美事,大可不必忙着換這第一弦。我再與你說一些南派大國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少女仍是沒有擡頭,琵琶聲不斷。
似乎不敢去看這名在北莽境內偶然相逢、並且曾經好心教她琵琶的男子。
徐鳳年蹲在她腳邊,紅着眼睛說道:“對不起,上次忘了跟你爺爺說,我不但是北涼人,而且我就是你爺爺一直所說的那個人。我叫徐鳳年,如今是北涼王。”
坐在小竹椅上才與眼前男子等高的少女猛然擡頭。
徐鳳年伸手輕輕挽過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肩頭,從來沒有人跟誰說過“對不起”這三個字的他,又一次哽咽重複說道:“對不起。”
第一次,是徐鳳年他對不起。
第二次,是北涼對不起。
少女壓抑着哭腔低聲道:“沒關係。”
徐鳳年背對衆人,緩緩起身。
徐偃兵跟六珠菩薩同時跨出一步,眼神異常凝重,像是那個背影,變成了王仙芝,或者是新出江湖的高樹露。
九樓之上有高樓,方可自稱忘憂天人。
徐偃兵怒喝道:“徐鳳年!萬萬不可強行第十次出神,遠去北莽!”
六珠菩薩雙手合十,這棟酒樓外的天空,六尊法相迭出,做出鎮壓此樓之威勢,沉聲道:“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