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鎮武帝城八十年的雄魁老者看了眼出自吳家劍冢的大涼龍雀,點了點頭。不言而喻,僅憑這柄劍,就有資格向他王仙芝問一劍。
姜泥咬了咬嘴脣,要說她半點都不緊張,肯定是自欺欺人。她可以不給羊皮裘李老頭兒好臉色,那是因爲那位教她練字卻不練劍的老前輩沒有半點高人架子,瞧着倒像只是喜歡吹牛皮的糟老頭子。她可以不怕曹長卿,因爲在她心裡曹官子一直是那位幼年時經常在西楚皇宮見到的棋待詔叔叔,和藹和親,對於大官子所謂獨佔八斗天象風流的武道修爲,反而看得很淡。但王仙芝不一樣,哪怕是在苦寒北涼的那座錦繡牢籠,也聽說過這位姓王的老怪是如何力壓天下羣雄,是如何以自稱天下第二無人敢自稱天下第一來嘲笑整座江湖,斷木馬牛,敗鄧太阿,敗曹長卿,敗顧劍棠,所有登榜武評的離陽高手,都輸給了這位從不出城的老人,王老怪成了整個武道的一塊磨刀石,別人到底鋒利幾許,都得乖乖去東海去武帝城磨一磨才能服衆,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彥做夢都想跟王老怪交手,哪怕一招就輸,也引以爲榮。最可怕的地方在於王仙芝所處的這一百年,武林層巒疊嶂,巨峰對峙,各樣江湖天才輩出,可謂層出不窮,遠非前幾個江湖百年可以媲美,但王仙芝仍然無人可以撼動,一騎絕塵,舉世公認唯有甲子前斬魔臺齊玄幀可以與之媲美,可惜齊玄幀之後道門又一位仙人洪洗象才入江湖便離開,故而王仙芝依舊是當之無愧的無敵於世,連眼界奇高的李淳罡都自認哪怕重入劍仙境界,仍是不敵王老怪,甚至將王仙芝擡高到可以與呂祖全力一戰的地位。
姜泥猶豫了一下,說道:“王城主,曹叔叔說你是要去殺徐鳳年。”
王仙芝嗓音洪亮,平淡道:“老夫與離陽先帝有誓約,在老夫有生之年,無論靖安王趙衡奪嫡是否成功,都要保證這名義子他這一脈榮華富貴。趙衡之死,跟北涼有莫大關係。不過老夫還沒有下作到要跟一個後輩糾纏不休,否則當初北涼世子徐鳳年端碗登樓,就算鄧太阿親自給他護駕,也不會那麼輕鬆。這次出城,緣於老夫聽說徐鳳年在春神湖上請下真武大帝法相,更有一位道門隱逸野老天人出竅,給武帝城捎帶了一封密旨,老夫此生一直將不曾與齊玄幀戰過一場視爲生平大憾事,恰好藉此機會來見識一下天人丰姿。”
姜泥欲言又止,王仙芝笑意淺淡,和顏悅色說道:“老夫知你本名姜姒,是西楚亡國公主,身負始於自大秦終於西楚的莫大氣運,你自身根骨也是極佳,又有李淳罡爲你在劍道領路,曹長卿更是不遺餘力替你修持境界,纔有了今日女子御劍的壯麗風景,對江湖而言,殊爲不易。老夫坐鎮武帝城多年,除了那些無牽無掛的求死之人,不曾毀去武林一株良材棟樑,曹長卿之所以敢讓你單獨攔路,想必也是吃準了老夫不會與你爲難。老夫不妨直說,我王仙芝能有今日成就,與李淳罡當年不惜自敗名聲任由我折斷佩劍木馬牛有莫大關係,再者,老夫之所以會走入江湖,起先也是羨慕李淳罡的名劍風流,姜姒,你既然是他的徒弟,那麼老夫不管如何,都不會主動傷你性命壞你境界,這一點大可以放心。不過老夫豈會眼拙到看不出你的境界根祗不穩,在真正進入陸地神仙之前,每使用地仙一劍一次,就是折損陽壽的搏命手段。所以老夫奉勸你一句,既然明知攔不下,就不要輕易有意氣之爭,老夫在東海看了江湖八十餘年,卻只等到了吳素一位女子劍仙,委實不希望你中途夭折。”
姜泥搖了搖頭。
王仙芝笑了笑,“老夫從不強人所難,之所以格外多說這些,大半還是因你與李淳罡的淵源。你若是一劍不出便退,肯定也不會甘心,於你劍心砥礪亦是不利。”
姜泥認真說道:“我有兩劍。”
王仙芝哈哈大笑,天底下竟然還有人膽敢跟他討價還價起來,朗聲道:“兩劍也無妨,讓老夫瞧一瞧李淳罡跟曹長卿的徒弟,加上一柄大涼龍雀,是否會讓人失望。”
姜泥一板一眼說道:“曹叔叔這一年中曾偷偷帶我去了一趟吳家劍冢跟東越劍池,我登上了吳家那座插滿歷代名劍的劍山,也看了那方藏有十數萬柄古劍的深潭。”
王仙芝何等閱歷,略加思索便一語道破天機,“是觀千劍而後識器的上乘劍道,曹官子的氣魄一向罕見,他教你的劍道,自然不俗。”
姜泥搖頭道:“起先曹叔叔是這個意思,可我不小心牽動了兩處氣機,然後就誤打誤撞換了一種劍法,但是目前僅是一個雛形。曹叔叔說這一招遇強則強,對手如果不是王城主,換成一般人,就不那麼厲害了。”
王仙芝笑道:“小丫頭,你不用跟老夫解釋得這麼清楚,老夫恨不得有人能重傷了老夫。”
王仙芝說這話,毫無半點故作姿態的跋扈氣焰,因爲這就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姜泥微微紅臉,點了點頭。
姜泥緩緩閉上眼睛,按住大涼龍雀劍柄的疊放雙手微微上浮幾寸,名劍展現出鞘之勢。
王仙芝仰望天空,點了點頭,稱讚道:“有意思。”
才提起雙手的姜泥猛然下按,大涼龍雀重新歸鞘,輕喝道:“落子!”
棋盤落子?棋盤在哪?要落在棋盤之上的棋子又是何物?
身材雄偉的老人臉色依舊雲淡風輕,但眼中閃過一抹異彩,竟是小覷了這丫頭,在他眼中那先手的劍出鞘劍歸鞘若說是小打小鬧小意思,那接下來就有一些大意味了。
萬里晴空,瞬間被切割成無數條縱橫溝壑。
劍氣!
千萬條凌厲無匹的劍氣肆虐當空。
兩撥浩浩蕩蕩的劍氣,一撥出自吳家劍冢,一撥出自東越劍池,如黑白雙線勾勒棋盤,以劍氣爲線,以雲天做棋盤,好大的手筆!
王仙芝剎那間就明悟其中精妙,小丫頭所說遇強則強,半點不假,正因爲對手是他王仙芝,那一道道一條條借自劍冢劍池兩地的靈犀劍氣纔會來得如此迅猛,來得如此密集!王仙芝笑意更濃,倒真是個實誠到可愛的閨女,難怪李淳罡如此器重。當姜泥落子二字出口之後,天上劍氣就如同暴雨灌頂,齊齊落下,而且下落得並非毫無章法,而是全部劍尖直指王仙芝一人,以至於像是呈現出一個氣勢恢宏的陸地龍捲,王仙芝巋然不動,任由劍氣當頭潑下,只是劍氣無一例外在他頭頂數丈外攪爛,當最後一條劍氣潰散時,不過是擠壓到距離王仙芝頭頂一丈而已。麻鞋麻衣的老人始終沒有任何動靜,就是這般僅憑外瀉體魄的雄渾罡氣,便硬扛下了所有千萬裡之外遠道而來的上古劍氣。
王仙芝望向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平靜道:“確實還只是個雛形,老夫很期待你以後引來兩座實打實劍山如同蝗羣的場景。”
王仙芝心中感慨,這女子竟然隱約有了成爲天下名劍共主的氣象。
有多少年沒有生出後生可畏的感觸了?
王仙芝沉聲道:“姜姒,老夫很好奇你的第二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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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那雙原本略顯陰柔的丹鳳眸子,在呈現詭譎金黃之後,整個人竟然有了君臨天下的意味,他伸手握住形神不穩的洛陽,輕笑道:“我只要不死,不讓你走,你能去哪裡?八百年前,出海訪仙的方士原本已經求得了一枚長生藥,只是被你暗中毀去。你以爲我不知道?只是不跟你計較罷了。”
說完之後,不理會錯愕的洛陽,徐鳳年轉頭對牆頭那邊的朱袍陰物搖了搖頭,後者瞬間安靜下來。
徐鳳年單手按住額頭,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理清了頭緒,笑着說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語:“我不愧是我。什麼都是一脈相承,逃不過孤家寡人的命。一炷香後,我還是我嗎?你還是你嗎?”
拉過哭哭笑笑不自知的洛陽,背在身後,然後大踏步前奔,直追那位見機不妙便腳底抹油的柳蒿師。彷彿幾次眨眼過後,就攆上了號稱身處天象五十年的趙家看門犬,徐鳳年跟他幾乎並肩而掠,笑道:“柳蒿師,先前三問,很是威風啊。”
柳蒿師瞬間橫飄出去十數丈,驚恐怒喝道:“你到底是誰?!”
金黃雙眸的徐鳳年微微眯眼笑道:“柳姓老祖宗所在的那座小國國都,被大秦勁弩射成了刺蝟,大秦銳士一人不死,就滅了你們。”
柳蒿師怒極而笑,“徐鳳年,你瘋了不成!”
行走江湖之所以對那些僧尼道姑禮讓三分,就是忌憚他們的“陌手”,這跟對敵劍客很怕遇上新劍是一個道理。除非是武評上的高手,否則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不會陰溝裡翻船。柳蒿師看守皇宮一甲子,遍覽武學秘笈,說他坐井觀天也沒錯,可這口大井本身就是幾近天地同闊了。柳蒿師見識過太多足可稱之爲驚採絕豔的招數,他從不敢因爲在天象境界逗留數十年便一味自恃清高,那一年武當年輕掌教出入太安城如入無人之境,他跟韓貂寺便在遠處靜觀,權衡之後竟是連出手的慾望都沒有,今年龍虎山又出了一個說是初代祖師爺轉世的趙凝神,也一樣讓柳蒿師感到棘手。不過柳蒿師生性謹慎,卻不意味着這位年邁的天象境高手就是一顆軟柿子,想要殺死一個不願死戰的一品高手,歷來都是難如登天。
柳蒿師空手而歸,只是覺得沒面子,覺得那個徐鳳年對於旁門左道出奇的熟門熟路,不好對付。
徐鳳年如同跗骨之蛆,始終不讓柳蒿師拉開距離,笑問道:“都說藝高人膽大,你這麼個天象境爲何如此膽小如鼠?”
頭頂天空原本湛藍無雲,先是有云捲雲舒,再是烏雲密佈。
柳蒿師一路長掠,並不言語。
徐鳳年瞥了眼天空,停下腳步。
先前像是喪家之犬的柳蒿師也停下,一臉陰森,“聽說有劍陣名雷池,可哪裡比得上真正的雷池?對付你這等陰物,對症下藥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