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熱鬧了。
徽山突然向整座武林發出了數以百計的英雄帖,廣邀天下羣雄前往那座高聳入雲的大雪坪缺月樓。對此幾乎無人質疑和譏笑,因爲新近出關的徽山紫衣的拳頭未必大,卻絕對夠硬。傳說中她曾是新涼王的座上賓,然後又與其分道揚鑣,而她在大江之上攔截過王仙芝是毋庸置疑的壯舉,命懸一線,因禍得福,已是實打實的天象境界,閉關之後天曉得是不是躋身陸地神仙了。更有好事之徒推波助瀾,說太子殿下趙篆在微服南巡之時,跟這一襲紫衣也發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精彩故事。
原本就訪客絡繹不絕的徽山,登山之人摩肩擦踵,一些見多識廣的江湖老油條開始扳手指算着哪個幫派哪個宗門已經到場,像那青城山青羊宮的小真人吳士幀就下榻徽山精舍了,還有快雪山莊莊主尉遲良輔帶上了頭一回走入江湖的愛女尉遲讀泉,新興於北地遼西的刀莊臺前話事人也大搖大擺上了牯牛降,南疆龍宮小宮主林紅猿的出場,依舊排場恢弘驚人。還有西蜀春帖草堂的新主人,同時是蟬聯胭脂評美人的那個“謝謝”,露面之時被無數男兒視爲天人,只是想到她跟蜀王陳芝豹千絲萬縷的關係,纔沒人膽敢惹是生非。跟徽山做了數百年鄰居的龍虎山,新天師趙凝神親自走出天師府做客大雪坪。這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人物們,尋常時候能在江湖上偶遇其中一人都是難如登天,現在紛紛現世,讓沒資格做缺月樓貴客的閒雜看客們直呼大飽眼福,只覺得這趟趕赴徽山耗費的那點盤纏真不是個事兒。除了龍虎山春帖草堂快雪山莊這些位列新十大幫派的龐然大物,還有許多在州郡之內可算執牛耳者的老牌武林宗門,還有那富可敵國卻喜歡裝窮的丐幫和漕幫,在收到英雄帖後也都遣出分量最重的當家人物來到徽山,一個都沒落下,要麼已經優哉遊哉登山賞景,要麼在匆忙趕來的路上。
以及還有一大串江湖散仙式的名宿豪客,莫不以自己收到一份英雄帖爲榮,像那位江湖人稱什麼中原劍俠的範青松,都九十高齡了,半截身子入了土,一樣要咬着牙拼着老命趕到徽山。至於那些才入江湖沒幾年就闖出偌大名號的武林新秀,更是一個個志得氣滿,神采飛揚,穿最好的衣服,騎最好的馬,佩最好的兵器,相貌英俊的,怎麼玉樹臨風飄然出塵怎麼來,在容貌先天劣勢的,最不濟也要怎麼能夠引人矚目怎麼來,比老江湖還更知道出門在外人靠衣裳的道理,教一些老前輩好是一番感慨唏噓,不愧是後浪推前浪前浪沒死也要半死在沙灘上了。有趣的是這次收到英雄帖的女子極少,那些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女俠仙子可謂屈指可數,不過徽山不邀請,不意味着她們就願意錯過這樁百年難遇的江湖盛會,有厚實人脈的,就跟大門大派攜手前往,暫時還沒能在幫主宗主們面前混出個臉熟的,也是輸人不輸陣,好歹會吆喝一些拜倒在她們裙下的愛慕者掏腰包,心甘情願爲她們當冤大頭。這些大多姿色不俗的女子,或明或暗爭芳鬥豔,無形中又爲徽山增添了無數茶餘飯後的談資。
湊熱鬧遊覽徽山看神仙是一回事,怎麼落腳找個睡覺的地方是實打實的大難題,周圍的郡縣城鎮村莊,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擠滿了,別說客棧,連驛站民居都用銀子敲開大門了,如今徽山周邊的鄰里之間每天都忙着爭吵誰家的貴客更江湖高人些。一時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於此,也不是沒有爲非作歹和渾水摸魚的貨色,但都給負責山外巡視的徽山客卿驅逐甚至是當場打殺,期間有幾條過江龍仗着官府背-景,目無法紀,結果被大客卿黃放佛親自出馬痛下殺手,事後從縣令到太守再到刺史,竟然連收屍的人都沒有一個,江湖這才第一次認清了徽山的隱藏底氣。
數以千計的武林中人削尖了腦袋都想往徽山更高處走,哪怕能在解劍碑處露上一面都是天大的幸事,大概混江湖,本就是一場登高望遠的路途。有些人止步于山腳,有些人艱難走到了山腰,然後就只能看着那些背影,隨着幸運兒的愈行愈高,高處人漸稀少,直到有資格心中竊喜卻嘴上自嘲一句“高處不勝寒”。
哪怕今天距離武林大會召開還有三天,但遊人如織,幾條登山之路都擁擠不堪,性子急躁的已經開始罵罵咧咧,還夾雜許多孩子稚童的哭哭啼啼。
徽山山腳臨時搭建了許多茶棚酒攤,以供遊客駐足休憩,不遠處就是渡口碼頭,不下百艘的大小船隻來往於徽山龍虎山之間。
茶肆酒攤之中盡是高談闊論,一個個大嗓門在那裡指點江山,其中就有一位衣飾鮮亮的豪客在那裡點評已隨江水逝去的天下豪傑,每點名一位必然要喝一杯酒,被此人提名的先後有武當王重樓洪洗象兩代掌教,人死劍不退的劍癡王小屏,有那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的人貓韓生宣,有兩禪寺的龍樹僧人,有東越劍池宋念卿,黑衣病虎楊太歲,西蜀鐵匠劍九黃,春帖草堂謝靈箴,以及一對祖孫和父子,軒轅大磐和軒轅敬城,龍虎山那雙聯袂飛昇的天師,當然還有那老劍神李淳罡,以及重中之重的王仙芝。最後說及盧白頡也頗多遺憾,有望成就陸地劍仙的棠溪劍仙,成了兵部尚書後連佩劍也送人了。
隔壁桌上,一位眉清目秀的稚童依偎在氣態雍容孃親的溫暖懷中,他的爹則滿臉笑意,淺飲慢酌,桌上擱放了一柄劍氣外溢的古樸長劍,觀其風度,定然不會是江湖俗人,孩子嗓音清脆悅耳,眼巴巴望着那個滿嘴酒氣滿腔豪氣說豪傑的漢子,好奇道:“敢問這位伯伯,武帝城王仙芝死後,真的是那北涼王高居天下第一了嗎?我家長輩說了,他跟王仙芝交手後,境界註定會大跌不止,現在還打得過那位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嗎?”
童言無忌,不惹人厭。
正喝完一杯酒的漢子抹了抹嘴,哈哈大笑,正要倒酒喝,提起酒壺,已經一滴不剩,就在漢子打算跟掌櫃討要新酒的時候,那孩子的父親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酒桌上那未開封的酒罈脖頸處輕輕一拍,酒罈悠悠然旋轉了一圈,恰好落在漢子身前,這等送酒手法並不玄奇,可這位不知名劍客的妙就妙在對力道的掌控,臻於巔峰,酒罈在觸及桌面後,彷彿落子生根,紋絲不動。這份爐火純青的火候,肯定是二品小宗師境界起底了,那漢子也不客氣,點頭致意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爽朗道:“這位小少俠,我王伯坡不是那信口開河之輩,只說自己心裡有數的事情,且不去說姓徐的異姓王境界是跌了還是漲了,我只曉得在他與王仙芝一戰後,吳家劍冢的當代家主親自出山,在幽州邊境上人至劍去了一趟,使出了第十四劍,仍是沒能留下那年輕北涼王,如今又有一位從不在江湖上現身的劍道老前輩去了涼州,我猜吶,少不得又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巔峰大戰。”
那孩子搖了搖手,“我可不是少俠,起碼現在還不是。我爹說啦,一定要等我及冠以後才能獨自行走江湖,我娘都幫我取了十多個響噹噹的綽號名號哩,可惜都跟每年的壓歲錢一樣,只能攢着,唉,怎麼長大就這麼難呢?”
整座酒肆的男女都鬨然大笑,被這孩子的天真稚趣逗樂。那婦人敲了一下自己兒子的小腦袋,那劍客則眼神溫柔中有着寵溺和自豪,這是每位父親看待自己孩子都會有的感情。
孩子繼續稚聲稚氣說道:“我可崇拜北涼王了,總有一天我要跟他老人家拜師學藝!”
那漢子忍俊不禁打趣道:“那你可得看他‘老人家’收不收你爲徒嘍。”
孩子愣了一下,拍胸脯道:“爹說了,我天賦異稟,是百年難遇的習武奇才,早生六十年,都能跟隔壁龍虎山上的齊大真人比劃比劃!北涼王他老人家要是不收我做徒弟,那真是……真是……娘,那個詞怎麼說來着?”
婦人柔聲道:“明珠暗投。”
又是滿堂笑聲,這兒童的父親一臉無奈。
這座酒肆內有那漢子和稚童這般一打一鬧,其樂融融。突然酒肆外傳來一陣喧譁,很快就有人跑進來嚷道:“那離開天師府遊歷江湖多年的小呂祖齊仙俠,也從渡口下船登山了!”
不僅是這座酒肆,附近茶攤也都跑出去十之七八,那稚童聽到齊仙俠這個名字後只是撇撇嘴,大概是還沒能入他的法眼,不樂意挪窩,趴在桌子上,看着爹溫吞喝酒,趁着酒肆沒什麼人,用一種中原人士聽不懂的腔調低聲說道:“爹,北涼王是不是不屑參加這種武林大會啊?”
若是闖過北莽的徐鳳年在場,肯定聽得出這是地地道道的北庭方言。
那中年劍客微笑道:“他需要忙着應付咱們百萬大軍南下,是沒空搭理,否則我想他會來的。那人啊,我想他心底是憧憬江湖的。”
孩子伸出一隻手掌,唉聲嘆氣道:“離陽江湖走了這麼多頂尖高手,可咱們就要幸運多了,五大宗門,就死了一個提兵山第五貉,公主墳大小念頭都還在,棋劍樂府洪敬巖,劍氣近和銅人,更是一個沒死。”
說到這裡,孩子嘻嘻一笑,“爹,你可與他們不一樣,你一人就是一個宗門,而且還排在棋劍樂府前頭,要不是娘是離陽人氏,你就可以去挑戰北涼王老人家啦,然後輸給他,我呢,剛好可以借這個機會認識他老人家。”
那男子望向自己的妻子,用純正的遼東方言笑道:“媳婦啊,瞧瞧,這閨女還沒長大,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後還了得?”
男子原本笑臉溫煦,猛然之間渾身綻放出一股滔天氣勢,那柄原本劍氣昂然的古劍反而驟然收斂鋒芒,那婦人輕聲笑問道:“誰來了?值得你如此對待?總不是你那死敵拓跋菩薩和那新秀白衣魔頭吧?”
男子望了眼她,磅礴氣勢緩緩鬆懈下去,略帶苦澀道:“不巧,都來了。”
婦人云淡風輕道:“你早就說過退出北莽江湖了,總不能綁着你回去吧?”
容貌並不顯眼的男子捏了捏自己下巴,“想當年,女帝陛下那可是……”
婦人瞪眼,擰了他一把,“想什麼當年?!不就是想認你做女婿嗎?怎麼,娶了我這麼個拖你後腿的黃臉婆,後悔了?那你倒是回去啊!”
男子笑而不語,這時候說什麼都是錯,說多錯多,還不如閉口禪。
世間癡情男兒,不論地位高低,大抵都是喜歡女子便是錯了,而且希望能一輩子知錯不改。
那稚童問道:“爹,你又不是劍客,爲什麼總喜歡佩劍?以前你總不告訴我緣由,給說說唄?娘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教訓孃親,反正咱們家你老三,我老大,一物降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瞥了眼自己媳婦,見她沒動靜,這才輕聲笑道:“你娘啊,年輕時候只仰慕那青衫仗劍的遊俠兒,爹空有一身通天本領,你娘也瞧不上眼,後來只好佩一柄劍裝裝樣子。媳婦,我都佩劍多少年了?”
那婦人伸手握住自己男人的大手,溫柔道:“孩子有幾歲,你便佩劍幾年了。”
男人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
酒肆外,一名長臂如猿的矮小中年漢子看了眼酒肆,猶豫了一下,繼續登山,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
姓拓跋的他,之所以將生平第一次進入離陽王朝的落腳點選擇徽山,是王仙芝不等他,而徐鳳年已經在涼莽邊境等他,那麼羣雄匯聚的大雪坪就成了首選。
在此人上山後,酒肆來了三位新客人,一位白衣和一位紅袍,加上一名揹負行囊的魁梧男子。
就坐在那一家三口的桌對面。
不練劍卻佩劍劍氣更驚人的男人笑了笑,沒有看向那位英氣非凡的白衣人,而是看向那背囊男子問道:“鄧茂,手下敗將的手下敗將,怎麼,仗着有幫手,要以多欺少?”
鄧茂冷着臉說道:“你不也是三人嗎?”
那男子被這個很冷的笑話給愣了一下,“你小子的臭不要臉,還真是一如當年。”
然後他就不再理睬囊中有斷矛的鄧茂,轉頭望向那白衣和異常扎眼的紅袍女子,“洛陽,你在極北冰原毀掉那柄神兵,壞了拓跋菩薩和王仙芝的那場大戰,他爲何跟你擦肩而過,卻不找你麻煩?”
一身白衣的逐鹿山之主神情淡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沒有作聲。
稚童突然開口打破沉默,笑呵呵道:“你是叫洛陽吧,天下男兒,我只佩服北涼王這位我未來的師父,女人中,我只佩服你。你們兩個人怎麼不在一起啊?以後我可以一起喊你們師父師孃!”
洛陽哈哈大笑,仰頭一口喝盡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