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突然轉過身,看到一幫熟悉面孔,蓄有美髯的許煌,總是笑臉燦爛的司馬燦,相貌辟邪的劉端懋,神色冷清的晉寶室,還有個滿身酒氣的陌生中年大叔,斜挎一柄長劍,應該就是那位享譽離陽士林的酒中仙人常遂了。許煌低聲笑道:“在紫陽宮偶遇韓道長,聽說王爺到了山上,又鳩佔鵲巢了一次,怎麼都該找到王爺說聲謝謝。”
原本融融洽洽彬彬有禮的對話,結果給常遂的勾肩搭背給破壞殆盡,要知道這傢伙直接就勾搭上了徐鳳年的肩頭,大大咧咧混不吝道:“我去薊北走了一趟,方知幽州不光是燕文鸞麾下的步卒戰力甲天下,便是幽州的騎軍,也不是離陽別地騎軍能夠望其項背的。本來呢,是估摸着咱們家那位先生拉不下老臉放行,我到時候就也好找個藉口,說自個兒水土不服在你們北涼上吐下瀉,得修養個三四年,不曾想先生這次出手闊綽得很,連許煌這幾個也一口氣丟給了北涼,如此正好,我們師兄弟們幾個仍是湊一堆,可惜我費盡心機卻弄巧成拙,薊州一別,應該就是跟先生此生最後一面了,早知道就該跟着走到流州青蒼城。徐鳳年,以後咱們可就是要跟你廝混了,要不然藉此機會,商量個事,幫許煌討要個將軍噹噹?醜話說前頭,雜號的可不行,就算做不成涼州邊關的實權將軍,流州幽州兩地也可以,以我許師弟的滿腹韜略,統率領軍個萬把人,肯定綽綽有餘。司馬燦這小子,倒是能留在涼州刺史府當個四五品的官,若是你氣魄再大些,乾脆就塞給宋洞明做幫手,就是要千萬小心這小子勾引你們清涼山的俏麗丫鬟,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管不住褲襠裡的鳥。至於師弟劉端懋和師妹晉寶室,倒是不用着急,真沒有官帽子給他們的話,那就隨便找個地兒磨礪一年半載……”
許煌一臉無奈,司馬燦的燦爛笑臉變得牽強,劉端懋乾脆撇過頭,只當不認識這個師兄。晉寶室偷瞥着徐鳳年,眼神複雜。
投桃報李,既然韓老先生如此大手筆,心中驚喜至極的徐鳳年也不是什麼小家子氣的人,當場展露出一位藩王雷厲風行的一面,沉聲道:“許先生可以先去懷陽關都護府,我會親筆一封書信給褚祿山,北涼邊關軍務一向章法嚴謹,實不相瞞,我徐鳳年暫時也不敢保證許先生一定就可以立即當上涼州一軍主將,但定不會讓許先生大材小用便是。司馬先生,大可以直奔清涼山,輔佐副經略使宋洞明,當然,若是嫌棄給人打下手不爽利,也可以去涼州刺史府或者是陵州的鐵祐郡任職,刺史府那邊如今有個功曹位置空懸,陵州鐵祐郡則是剛剛空出一個太守,都是四品官身,就看司馬先生自己如何權衡了。而劉先生,我希望能夠去陵州幫忙刺史徐北枳,也許一開始官位不高,但我相信以劉先生的學識和徐北枳的眼光,劉先生都能迅速脫穎而出。至於晉小姐,真的是暫時沒有想好如何打算,容我思量思量,但在我下山之前,不管怎麼樣都會給晉小姐一個滿意的答覆。”
當徐鳳年說完這番話,別說司馬燦和劉端懋面面相覷,便是許煌也大吃一驚,晉寶室則緊抿着嘴脣,神采奕奕。唯有常遂依舊吊兒郎當的模樣,懶洋洋拎起酒葫蘆灌了口酒,抹嘴笑道:“痛快!”
徐鳳年誠心誠意道:“諸位能留在北涼,我徐鳳年當然歡迎至極,而且我二姐也一定會很高興。”
常遂輕聲嘆息道:“那麼除了與徐家有上輩恩怨的大師兄,還有那個不得不跟你站在對立面的小師弟,先生座下總計八個弟子,當下六人都在北涼共事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聚散無常,我們六人,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最後那句話,常遂顯然是對身邊猶有心結未解的師弟劉端懋說的,八人之中,當年劉端懋和皇子趙楷私交最好。
劉端懋置若罔聞。
接下來常遂提議聚一聚,大夥兒一起嚐嚐那天底下最地道的綠蟻酒,徐鳳年就掏光銀子跟小販買了十多瓶酒,然後領着他們去了不遠處的茅屋,屋子常年都有人打掃,雖無人居住,故而並不顯絲毫頹敗,甚至連那塊屋後的小菜圃也是綠意盎然。徐鳳年熟門熟路從屋內搬出竹椅竹凳,還特地搬出一了張本來用作堆放書籍的桌子,茅屋距離洗象池不遠,但兩處一動一靜反差鮮明,這跟武當山的有意爲之有着莫大關係。一行人在屋前的空地上圍桌而坐,常遂已經自顧自痛飲起來,許煌和劉端懋並肩而坐,晉寶室跟常遂相對而坐,坐在了徐鳳年斜對面。
自然而然,許煌就跟徐鳳年說起了那場廣陵水戰,當時在流州境內相逢,對於其實不過是一場屬於廣陵水師的內戰,兩人各執己見,果然如韓老先生所言,兩人各對一半,許煌猜中了一半,是一場速戰速決的戰事,而徐鳳年猜中了西楚勝出的結局。對於接下來的廣陵態勢,徐鳳年跟許煌又有爭執,曾經數次走遍舊西楚國境的兵法大家許煌,堅信接下來離陽很快就可以形成合圍之勢,而西楚的突破口必然是那看似勢不可擋的南疆十萬精銳,唯有此舉才能真正爲西楚贏得戰略縱深,在江左和南疆的空隙地帶站穩腳跟,真正發揮出廣陵江的天險之利,雖說如此一來,仍是難逃被盧升象和燕敕王南北夾擊的困境,但比起拼死困守西楚京城一隅之地,只能註定被離陽朝廷一點一點蠶食兵力,形勢仍是會好上許多。
徐鳳年爲此專門從屋內翻找出一份廣陵道的堪輿形勢圖,緩緩攤開在桌面上,許煌一手持酒杯,一手“指點江山”,娓娓道來:“山水畫講勢,武人過招,也講氣勢。那麼西楚的國勢,就在謝西陲西線戰敗楊慎杏閻震春兩員春秋老將、寇江淮在東線大放光彩和曹長卿一戰而定廣陵江之後,幾乎達到了頂點。但是……”
許煌往自己只剩一半酒的杯中倒滿了酒,又指了指手邊的酒瓶,“西楚國勢再盛,終究是一杯酒而已,而離陽之勢,則是大如酒瓶,楊慎杏的薊州步卒傷亡不小,閻震春的騎軍一戰盡沒,甚至廣陵王趙毅的水師全軍覆沒,瓶中酒水,仍是比這杯中酒要多,多很多。這還僅是我們紙上談兵,說那兵力多寡而已,離陽真正的大勢,在於新帝登基後,離陽民心,依舊穩固,甚至可以說是愈發穩固,永徽祥符交替,遠沒有外人想象中那般動盪不安,所以離陽西楚之戰,前者可以一戰功成,後者卻是一敗皆休!”
許煌伸出手指先後點了點廣陵江北岸的一處重鎮,和南岸劍州的一處關隘,沉聲道:“若我是那曹長卿,就在老將吳重軒率領南疆大軍半數渡江之際,派遣一員敢打硬仗的悍將帶一萬精軍南下到此,掐斷退路,再讓一員老成持重善於防守的將領死守西線門戶,讓南疆十萬大軍想戰戰不得,想退也退得不舒服。”
徐鳳年微微俯身看着地圖,皺眉輕聲道:“我北涼步軍副統領顧大祖提到過吳重軒這名老將,認爲此人治軍領軍都遠在楊慎杏和閻震春之上,麾下猛將也不在少數,長途跋涉異地作戰,吳重軒不會不盯着自己的後方。”
許煌瞥了眼身邊翹二郎腿嗑瓜子的司馬燦,後者悻悻然放下手中那捧瓜子,正襟危坐道:“吳重軒和他身邊那撥功勳悍將,都是打老了仗的經驗豐富之輩,不會如此疏忽,但是呢,兵書上俗話說千里不運糧,這是南疆大軍潛在的不小隱患,更致命的缺陷,更不是吳重軒等人可以解決的,那就是再熱血再激昂的沙場之爭,從來都是廟堂之爭無聲無息的漣漪,自離陽先帝起,就信不過燕敕王趙炳,當今天子也不例外,削藩削藩,說到底不就是拿北莽削北涼三十萬鐵騎的藩,用西楚削南疆二十萬虎狼之師的藩?吳重軒要是輕而易舉打下了西楚,太安城那幫官老爺就不怕人家十幾二十萬南蠻子,沒事做了,就順勢一口氣跑到他們眼皮子底下耀武揚威啊?”
司馬燦忍不住偷偷從桌面上重新揀起一把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含糊不清道:“北涼漕運受困,南疆十萬大軍又何嘗真的舒坦了。所以這場仗啊,吳重軒萬一能打趴下曹長卿,那是他有通天本事,這期間朝廷肯定也要動手動腳的,就跟當初閻震春不得不‘心領神會’涉險冒進是一個道理。打成僵局,離陽朝廷最開心,打輸了,就等着被南征主帥盧升象就地整編收納吧,一兵一卒都別想回到南疆了,說不定連吳重軒都要進京爲官,棠溪劍仙盧白頡不是剛剛從兵部尚書的位置上被貶謫當了經略使嘛,吳重軒就不心動?不想跟那個尚且根基不穩的新任兵部侍郎唐鐵霜爭一爭?你小唐年紀輕,軍功也不咋的,名氣更沒我大,憑啥子跟我老吳搶位置嘛……再說了,太安城不都說不想當首輔的文官不是好文官,不想當兵部尚書的將軍也不是好將軍啊……”
晉寶室在桌底下一腳重重踩在這傢伙的腳背上,司馬燦明擺着是飽受摧殘的過來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但終於沒那麼玩世不恭,“雖然說離陽趙室朝廷行事霸道,一邊隔岸觀火看着涼莽大戰,一邊還要親身陷陣跟西楚叛逆過招,還要處心積慮跟老一輩王爵的藩王玩心眼,但我司馬燦不得不說,離陽先帝真是個手腕厲害的君王,遍觀史書,如果不談邊功一事,那麼怎麼都該排進前五,別的不說,只說削藩大勢之下,我們不妨扳手指頭算一算,北涼這邊不去說,那淮南王趙英,自己跑去沙場上戰死了,對吧?膠東王趙睢這麼多年兢兢業業守着東北門戶,沒錯吧?世襲罔替靖安王的趙珣也恨不得跟朝廷掏心窩子,在自己腦門上刻下一個大大的忠字,是不是?所以說啊,一部春秋史書,是各國將軍你方唱罷我登場,什麼皇帝什麼文官都一邊涼快去,一頁頁都在寫武夫救國四個大字,而永徽之春呢,則換成了文人治國四個字,張鉅鹿領銜,兵部之外的五部公卿羣策羣力,真是好一個氣象萬千啊。哪怕一千年後,只要是個讀書人,都會爲這段熠熠生輝的歷史感到自豪。”
司馬燦突然一個停頓,環顧四周,如同那賣關子抖包袱的說書先生,喝了口酒,“那麼,問題來了!爲何表面上看是離陽越拖贏面越大,北莽越耗着越贏面越小,先帝卻仍是執意要讓廣陵道燃起硝煙,繼而讓北莽認爲有機可趁,在這個時候大舉南侵呢?兩線作戰,就不怕再厚實的家底也給揮霍一空嗎?”
常遂樂不可支,拎着酒葫蘆指了指這個師弟,“以後你小子在北涼混不出頭,就去酒樓當說書的,師兄我跟你搭臺,晉師妹收銀子。”
徐鳳年笑着給出答案:“天下精銳兵馬,保持鼎盛二三十年已經是極致,接下去只會每況愈下,積弊漸重。而我北涼鐵騎,起始於春秋,如今已是三十年有整了。太安城一怕我北涼邊軍隨着時間推移,面對北莽不堪一戰,二怕我徐鳳年徹底坐穩座位握緊權柄之後,心懷不軌。很簡單的例子,我爹當年若是扯一嗓子說要跟趙家劃江而治,軍中將士最少要立即離去小半,軍心渙散。可如果換成永徽末年,在北涼已經根深蒂固的徐驍再提這一茬,三十萬鐵騎,都是紮根的北涼老人了,走不了多少人。等我徐鳳年真正掌權個四五年,把邊軍大將都攏在手中,對太安城向來沒好感的北涼,不說矛頭直指離陽,在西北邊陲自立一國,也是京城眼中的人之常情吧?”
常遂哈哈笑道:“好一個人之常情!”
司馬燦嬉皮笑臉問道:“王爺,真沒有想過這事兒?”
徐鳳年搖搖頭,沒有說話。
常遂終於開口說正經事,醉眼朦朧道:“說到天下各路兵馬,能稱之爲雄兵的,其實也不多,老底子是北漢禁衛軍的薊南步卒,已經給楊慎杏糟蹋了。閻震春的騎軍原本是離陽一等一的精銳騎軍,可惜了,老將也是死的憋屈,非戰之過。現在剩下來的其實屈指可數,新任淮南道經略使的蔡楠,原本六萬兵馬擴充到了八萬,戰力反而下降不少。兵部尚書唐鐵霜一手打造出來的遼東朵顏精騎,不俗,遼西藩王趙睢的黑水鐵騎也不錯,吳重軒的南疆‘大甲’,號稱能與燕文鸞的幽州步卒一較高下,燕敕王趙炳本人親領的四萬無鋒軍,一向藏藏掖掖,空有名頭,不曉得真實戰力。至於水師,好好的一支廣陵水師被一分爲二,就不用提了。青州水師早就給青黨官員侵蝕得一塌糊塗,如果能用嘴皮子打仗,大概能夠天下無敵。數來數去,真正能夠保持足足三十年鋒芒不減的兵馬,也就只有你們北涼邊軍了。”
常遂站起身,緩緩道:“中原大地之上,靠天險和城池是絕對擋不住北莽鐵蹄的,所以我要站在這裡,站在唯一一支可以人數劣勢還可不退半步的北涼邊軍中,略盡綿薄之力,爲中原擋上一擋。”
常遂仰頭喝盡大半葫蘆酒,“幽州葫蘆口,兩城數百堡寨,北莽馬蹄推進之時,只有在北涼守軍死絕之後!”
常遂喃喃自語道:“不曾親臨邊關時,醉酒後寫那邊塞詩,總覺得大氣磅礴,如今才知道真正的百戰邊關,一點都不是書生想象中的那豪氣干雲。”
常遂朗聲道:“何必爲死人寫詩歌,不如死在此地留遺言!”
司馬燦輕聲道:“二師兄是真醉了。”
許煌猛然起身,高高舉杯一杯酒,望向徐鳳年,說道:“爲幽州葫蘆口!爲涼州虎頭城!爲流州青蒼城!敬王爺一杯!”
司馬燦,劉端懋,還有晉寶室也都起身舉杯。
徐鳳年起身後輕聲道:“我當不起這杯敬酒,你們就當敬那二十年無愧中原的北涼一杯吧。”
接下來喝酒就無拘無束了,真正做到了放開手腳,期間晉寶室兩次去洗象池那邊跟小販買酒,反正司馬燦到最後喝到了去桌子底下找酒杯的地步,而常遂也引吭高歌,卻是用那誰都聽不懂的家鄉方言哼唱的,許煌也難逃一劫,這位最重風儀的美髯公喝得滿髯都是酒水,就連飲酒最少的晉寶室也喝得臉頰緋紅,這讓喝酒最多但卻始終清醒着的徐鳳年有些尷尬,一次把司馬燦從桌底下拉出來後,擡頭看到那個眼眸笑意的女子,徐鳳年赧顏道:“就我一人沒醉,是挺煞風景的。”
酩酊大醉的許煌眯眼笑着,已是舌頭打結:“聽先生說大將軍在那封王之前,某次進京封賞,散朝後在那大殿之外,屈指叩擊一位兵部大佬的官帽,說我徐驍手裡只有六七百人馬的時候,在你眼中連個屁都不是!在我手裡有六七千人馬的時候,能不能見你,得看你心情。等我手裡頭有六七萬大軍的時候,你面上與我稱兄道弟,背後仍要罵我是個缺心眼的老兵痞子。等到最後我不小心手握二三十萬兵權,滅了六個國家,光是皇帝就宰了四個,如何?我今兒喊你一聲老哥,可你敢答應嗎……哈哈,大將軍啊大將軍,我許煌作爲晚輩武人,也希望能如你一般馳騁沙場,快意恩仇!”
徐鳳年看到晉寶室投來詢問的視線,低聲無奈道:“這是離陽官員以訛傳訛,根本沒這回事,要是真有,徐驍早就跟我吹噓幾百遍了。”
常遂也發酒瘋,“大將軍的確了不得,可那憑藉書生一己之力輔佐大將軍、最終幫助北涼以一地戰北莽一國的李義山,又何曾遜色半分?!可惜就是李義山已經死了,否則我常遂便是給李大先生當個小小書童,又如何?能與先生說春秋,何其快哉!”
劉端懋傻乎乎茫然四顧,手中酒杯的酒早就給搖晃灑了,仍是在那裡喃喃自語:“酒杯呢,酒杯哪裡去了?”
司馬燦一拍桌子回答道:“杯子不是在地上嗎,我方纔在桌底下見着了!”
僅是半醉的晉寶室伸手撫額,這些個師兄弟,就不能略微有點讀書人的矜持嗎?往常在上陰學宮也就罷了,怎麼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涼更加放浪形骸了。
徐鳳年笑道:“看來還是我們北涼的綠蟻酒,最厲害。”
黃昏中,到最後常遂幾個到底還是沒有讓徐鳳年送行上山,相互攙扶搖搖晃晃去往紫陽宮,倒是常遂還不忘死皮賴臉跟徐鳳年要走了那柄北涼刀,晉寶室笑着拆臺道:“師兄肯定沒真醉,否則他每次喝高了都是送人東西,萬萬沒有跟人要東西的習慣。”
常遂瞪眼道:“師兄命都不要了,要把刀怎麼了?”
然後馬上醉醺醺自顧自唸叨道:“劍氣沖天不去想,好歹我常遂能酒氣衝斗牛。徐鳳年,你小子不厚道,酒品看人品,哪有衆人皆醉你獨醒的道理,不行,明兒再找你喝一場,今天是我的師弟師妹們拖後腿的緣故……”
晉寶室沒好氣道:“行了行了,明天師兄你能跟武當山賒來酒錢再說。”
徐鳳年微笑道:“那我就不送了。”
晉寶室點頭歉意道:“見笑了,師兄他們一般不這樣。”
徐鳳年搖頭道:“性情中人,最好打交道,北涼水土也只適合這樣的人。”
晉寶室不知爲何悄然放緩腳步,轉頭問道:“當真如邊境傳言那般,那北莽董卓在陣前讓棋府劍府樂府分別擺下‘棋盤’、‘劍圓’、和‘坐立’三座大陣?還讓那提兵山百餘位崑崙奴操控那威勢等同於仙人一劍的牀弩,甚至連道德宗的符籙大陣‘一線天’和公主墳的敦煌飛天也都用上了?就只爲了阻擋你繼續破陣前行兩百步?”
徐鳳年笑道:“被你事後這麼一說,才發現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不過其實當時突陣的時候,也沒覺得如何,何況當時我身後還有吳家劍士數十騎護駕。”
晉寶室低聲道:“這樣啊。”
徐鳳年笑着不說話。
女子輕輕轉身,嗓音輕靈,“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一觀一觀都觀盡,悠然自得逍遙遊。”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陷入沉思。
暮色來臨,徐鳳年回到茅屋前,收拾殘局,把桌椅凳子都搬回屋內,然後去屋後看了眼菜圃。
在屋前蹲了會兒,這纔回到屋子,點燃一盞油燈,隨手揀選了一本當年從武庫搬來的武學秘籍慢慢翻閱。深夜,徐鳳年放下書,走到屋外。
在澹臺平靜那些練氣士眼中,太安城,王氣濃郁。襄樊城,鬼氣森森。江南道,清逸蕭蕭。
北涼男兒作不出邊塞詩,北涼女子也從無那閨怨。
死則死矣。
徐鳳年擡頭望向夜空。
一將功成萬骨枯,徐驍欠給春秋的,我來還就是。徐驍戎馬一生,身爲武將,只能殺人,談不上對錯。但是他在中原殺了多少人,我這個當兒子的,就要救多少人。
而我徐鳳年欠三十萬鐵騎和北涼百姓的,我可能這輩子都還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