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小盤、項少龍等班師回朝,太后和嫪毐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看神情,朱姬的歡容是發自內心,而嫪毐則相當勉強。嫪毐非是蠢人,還是非常犴狡的卑鄙小人,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被排擠在儲君的政治集團外的人。異日儲君登位,太后朱姬失去輔政大權,將是他失勢的一刻。項少龍再一次穩住咸陽,一躍而成軍方最有實力的領袖,亦使小盤的王位更爲穩固,只要蕩平蒲鶮,餘下來的只餘呂嫪兩黨。不過呂不韋在近十年間,於各地大力培植黨羽,任用私人,實力仍是不可輕侮。
咸陽雖是都城,始終在許多方面需要地方郡縣的支持。王朝的地方軍隊,由郡尉負責。郡守只掌政事,而郡尉專責軍政。理論上軍隊全歸君主一人掌握,有事時由君主發令各郡遣派兵員。至於軍賦,則按戶按人口徵收,每一個到法定年齡的男子須爲國家服役兩年:一年當正卒;一年當戍卒,守衛邊疆,通稱爲常備軍。亦另有職業軍人,是爲大秦的主力。呂不韋因着建鄭國渠之便,得到調動地方常備軍的權力,亦使他加強了對地方勢力的控制。直至黑龍出世,小盤設立三公九卿,這由呂不韋攏斷一切的局面始被打破。但呂不韋早趁這之前的幾年在地方上培植出自己的班底,若作起亂來,比成蟜或嫪毐要難應付得多。所以他根本不怕成蟜奪王位成功,因爲他那時可打正旗號撥亂反正。只是他發夢未想過對手是中國歷史上罕有的絕代霸主,比他更厲害的秦始皇。
回咸陽後,循例是祭祖歡宴。翌日早朝後,朱姬召項少龍到甘泉宮去。項少龍別無他法,硬着頭皮去見朱姬。
秦國聲名日壞的當權太后在內宮的偏廳接見他,遣退宮娥,朱姬肅容道:“長信侯嫪奉常說這次平定暴亂,他沒有任何參與出力的機會。我這作太后的亦被瞞在鼓裡,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害得我們平白擔心一常”
項少龍暗忖這種事你何不去問自己的兒子,卻來向自己興問罪之師。但當然不會說出口來,恭敬地道:“文武分家,長信侯不知道是正常的事。”
朱姬鳳目一睜,不悅道:“那爲何都衛亦不知此事?韓竭便不知道你們到了城外迎戰,完全無法配合。”
管中邪領兵出征,韓竭升爲正統領,以許商爲副。
項少龍淡然道:“這次之所以能勝,就在‘出奇制勝’四個字,而之所以能成奇兵,必須有種種惑敵之計,使敵人掌握錯誤資料。由於敵人在城內耳目衆多,所以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請太后明鑑。”
朱姬呆了半晌,幽幽一嘆道:“不要對我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好嗎?你和政兒可以瞞過任何人,但怎瞞得過我呢?你們不想長信侯知道的事,我是不會告訴他的。”
項少龍想不到朱姬忽然會用這種語氣神態和自己說話,涌起深藏的舊情,道:“儲君日漸成長,再不是以前的小孩子。現在他關心的事,是如何理好國家,統一天下。凡阻在他這條路上的障礙,終有一天會被他清除,這是所有君王成長的必經歷程,歷史早說得很清楚。”
朱姬俏臉倏地轉白,顫聲道:“少龍你這番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政兒會對付我嗎?”
項少龍知她是因爲與嫪毐生下兩個孽種,故作賊心虛,苦笑道:“儲君當然不會對太后不孝,但對其他人,他卻不須有任何孝心,無論仲父或假父,一概如此。”
朱姬茫然看他一會,垂首低聲道:“告訴朱姬,項少龍會對付她嗎?”
項少龍大生感觸,斬釘截鐵道:“就算有人把劍橫加在我項少龍的脖子上,我也不會傷害太后。”
朱姬輕輕道:“長信侯呢?”
項少龍愕然片晌,以自己聽來亦覺諷刺的口氣道:“只要他忠於太后和儲君,微臣可擔保他不會有事。”
命運當然不會是這樣。嫪毐之亂是秦始皇冠禮前的最後一場內部鬥爭,呂不韋因遭此牽連而敗亡。忽然間,他知道自己成爲能左右秦朝政局舉足輕重的人物,所以朱姬亦要不恥下問,垂詢他的意向。而他更成爲小盤唯一完全信任的人,甚至義釋韓闖,小盤都不放在心上,換上別人,則若非革職,必是推出去斬頭的結局。朱姬嬌軀輕顫,擡起頭來,欲言又止。
項少龍輕柔地道:“太后還有什麼垂詢微臣嗎?”
朱姬悽然道:“告訴我,人家該怎麼辦呢?”
項少龍捕捉到這句話背後的含意,是她對嫪毐已有點失控,故心生懼意。說到底,小盤畢竟是她的“兒子”,雖然兩人間的關係每況愈下,但她仍不致於與姦夫蓄意謀害兒子。而嫪毐則是想保持權力,但誰都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當小盤大權在握,嫪毐就只有黯然下場的結局。項少龍沉吟片晌,知道若不趁此時機說出心中的話,以後恐怕再沒有機會,至於朱姬是否肯聽,是她的事。
站了起來,移到朱姬席前,單膝跪地,俯頭細審她仍是保養得嬌豔欲滴的玉容,坦然道:“太后若肯聽我項少龍之言,早點把權力歸還儲君,帶奉常大人返雍都長居,那太后和儲君間的矛盾,可以迎刃而解。”
朱姬嬌軀再震,低喚道:“少龍,我……”
驀地後方足音響起。兩人駭然望去,只見闖進來的嫪毐雙目閃着妒忌的火焰,狠狠盯着兩人。項少龍心中暗歎,造化弄人,他終是沒有迴天乏力。
返回烏府途上,項少龍腦海內仍閃動着嫪毐怨毒的眼神。冰封三尺,非是一日之寒。嫪毐對他的嫉忌,亦非今日開始。他是那種以爲全世界的女人均須愛上他的人,只懂爭取,不懂給予。比較起上來,呂不韋的手段確比他高明多了。在某一程度上,呂不韋這個仲父,小盤尚可接受,但卻絕不肯認嫪毐作假父。只是這一點,嫪毐已種下殺身之禍。
歷史早證明凡能成開國帝皇者,必是心狠手辣之輩,小盤的秦始皇更是其中佼佼者。當年他手刃趙穆,雙目閃亮地向他報告,他便認識到小盤的胸襟膽略,而他那時仍只是個十五歲許的孩子。這次他佈局殺死成蟜和杜璧,同時命人去剷除蒲鶮,可知他思慮的周到和沉狠無情的本質,這當然與他的出身背境和遭遇有關。
胡思亂想之際,與親衛馳進烏家大門。廣場處泊了輛馬車,幾個琴清的家將正和烏家府衛在閒聊,見他來到,恭敬施禮。
項少龍喜出望外,跳下馬來,大叫道:“是否琴太傅回來?”
其中一人應道:“今早回來的。”
項少龍涌起滔天愛火,奔進府內。大堂內,自己朝思暮想的絕世佳人,一身素裳,正和紀嫣然諸女談笑,另外尚有善蘭,周薇和孩子們。見到項少龍,琴清一對秀眸立時亮起難以形容的愛火情焰,嬌軀輕顫,神色仍是一貫的平靜,顯見她在剋制自己。
烏廷芳笑道:“清姐掛着我們其中的某個人,所以提早回來。”
琴清立即俏臉飛紅,狠狠瞪烏廷芳一眼,神態嬌媚之極。
項少龍遏制把她擁入懷裡的衝動,硬插入她和趙致之間,笑道:“琴太傅清減了,但卻更動人哩!”
琴清歡喜地道:“琴清雖不在咸陽,但上將軍的聲威仍是如雷貫耳,這次回來得真巧哩!剛好是上將軍凱旋榮歸之時。”
善蘭笑道:“你兩人不用裝神弄鬼,這處只有自己人,偏要那麼客氣見外。”
紀嫣然爲琴清解窘,岔開話題對項少龍道:“清姊說呂不韋到了她家鄉去,還落力巴結當地大族,最無恥是減賦之議出自李斯,他卻吹噓是他的功勞。”
周薇道:“最可恨他還多次來纏清姊,嚇得清姊避往別處去。”
項少龍微笑道:“因爲他打錯算盤,以爲成蟜可把我們除去,所以再不用剋制自己。”湊近琴清道:“明天我們便回牧場去,琴太傅可肯去盤桓這下半輩子嗎?”
琴清小耳都紅了,大嗔道:“你的官職愈來愈大,人卻愈來愈不長進。不和你說,人家還要去見太后和儲君哩!”
項少龍肆無忌憚的抓着她小臂,湊到她耳旁道:“不理琴太傅到哪裡去,今晚太傅定要到這裡來渡夜。”
烏廷芳正留神傾聽,聞言笑道:“清姊早答應了,但卻是來和我們幾姊妹共榻夜話,嘻嘻!對不起上將軍哩!”
項少龍點頭道:“那就更理想。”
衆女一齊笑罵,鬧成一片。項少龍這時已把朱姬、嫪毐,至乎所有仇隙鬥爭,全拋於腦後。在這一刻,生命是如斯地美好,他的神思飛越到塞外去。想起當年在二十一世紀受訓時曾到過的大草原。藍天白雲、綠草如氈,一望無際,大小湖泊猶如一面麪點綴其上的明鏡,長短河流交織其中,到處草浪草香。若能和妻婢愛兒在大自然的牧場上,安安樂樂渡過奇異的一生,再不用理會人世間的鬥爭和殺戮,生命是多麼動人?
翌日他和滕翼兩家人返回牧場,同行的當然少不了琴清。兩人飽受相思之苦,再不理別人怎樣看待他們。十天後王陵和桓齮集結十萬大軍,進擊屯留,而蒲鶮亦打出爲成蟜復仇的旗號,叛秦投趙。王賁和楊端和屢被李牧擊退,改採守勢,勉力穩住東方諸郡,形勢兇險異常。同時韓桓惠王病死,太子安繼位爲王,韓闖一向與太子安親善,坐上丞相的位置,成爲韓國最有影響力的人。而龍陽君在魏亦權力大增,兩國脣齒相依,聯手抗秦,壓止了管中邪和蒙氏兄弟兩軍的東進。項少龍卻與滕翼在牧場過着優哉悠哉的生活。離小盤的冠禮尚有兩年許的時間,但在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日子裡,誰都猜不到會出現什麼變數。這天昌文君和李斯聯袂到牧場來探訪他們,各人相見,自是非常歡喜。
項少龍和滕翼領着兩人在黃昏時到處騎馬閒逛,昌文君道:“呂不韋剛回來,他和嫪毐的關係明顯改善,不時一起到醉風樓飲酒作樂,還把白雅雅讓給嫪毐。”
李斯冷冷道:“照我看他是想重施對成蟜的奸計,就是煽動嫪毐謀反作亂,說不定還擺明支持他和太后生的孽子登上王位,然後再把嫪毐除去,自立爲王。由於現在呂不韋在地方上很有勢力,故非是沒可能辦到的。”
昌平君接着道:“但有一事卻相當奇怪,少龍走後,太后找了儲君去說話,主動交出部份權力之後避居雍都,嫪毐現在不時往返雍都和咸陽,不過一些重大的決策或人事升遷,仍要太后點頭才成。”
項少龍心中欣慰,朱姬總算肯聽自己的話,使她和小盤間的關係大有轉機。
滕翼道:“茅焦那方面有什麼消息?”
昌平君冷哼道:“他說嫪毐正在雍都培植勢力,有一事你們還不知道,令齊當上雍都的城守。雍都由於是太廟所在,故爲嫪毐的職權所管轄,可以說雍都已落入他的掌握內。”
項少龍早知嫪毐必會爭到點本錢,否則何以興兵作反。滕翼又問起王陵和桓齮的戰況。
李斯嘆道:“儲君亦心中擔憂,蒲鶮策反屯留軍民,堅守不出,王上將軍一時莫奈他何,最怕是冬季即臨,利守不利攻,何況還有李牧這不明朗的因素存在着。”
昌平君嘆道:“不知呂不韋有心還是無意,藉口鄭國渠完工在即,抽調了地方大批人手去築渠,使我們更無可調之兵,我們正爲此頭痛。”
項少龍不由涌起悔意,若當日自己一口答應小盤領軍遠征屯留,便不用王陵這把年紀去勞師遠征。可是這已成爲不能改變的現實,心中隱隱泛起不祥的感覺。
昌平君和李斯來到牧場見項少龍的一個月後,項少龍不祥的預感終於應驗。李牧奇兵忽至,在屯留外大敗秦軍,王陵和桓齮倉皇退走,撤往屯留西南方約百里、位於潞水之端的長子城,折損近三萬人。王陵憂憤交集,兼之操勞過度,到長子城後兩天病發身亡。黑龍出世時的四位上將軍,除王翦外,蒙驁、王齕和王陵先後在兩年間辭世,對秦人的打擊實是前所未有的嚴重。現在秦國的名將只剩項少龍和王翦兩人。其他如桓齮、蒙武、蒙恬、楊端和、管中邪仍未到獨當一面的地步。至此秦國的東進大計,暫時被徹底粉碎。若非項少龍大破五國的合縱軍,又平定了成蟜和杜璧之亂,秦室還可能要學楚人般遷都避難。
項少龍和滕翼被召返咸陽,他們均不願妻兒奔波勞碌,力勸她們留在牧場。紀嫣然等已開始習慣他們離家出征的生活,但由於這次對上的可能是當代最棘手的名將李牧,千叮萬囑,才讓他們趕回咸陽。項少龍如常直接到王宮見小盤,滕翼則去找久未見面的五弟荊俊。
小盤在書齋單獨見他,神情肅穆,迎面便道:“這次王陵是給呂不韋害死的。”
項少龍愕然道:“竟有此事?”
小盤負手卓立,龍目寒電爍閃,看得項少龍心生寒意,未來的秦始皇冷哼道:“寡人早已顧慮趙人會去解屯留之圍,故命管中邪攻打趙人,牽制李牧。豈知呂不韋竟無理阻止,又得嫪毐支持,多番延誤,導致有屯留之敗。這筆賬寡人將來定要和他們算個一清二楚。”
項少龍皺眉道:“這些事到他們管嗎?”
小盤怒道:“當然不到他們管,只恨寡人曾答應太后,凡有十萬人以上的調動,均須她蓋印同意。據茅焦說,寡人送往太后的書簡,嫪毐故意令人阻延十天才遞到太后手上,送回來時又拖了半個月,賊過興兵,什麼軍機都給延誤了。寡人事後本要追究責任,太后又一力護着嫪毐。王上將軍死得很冤枉。”
項少龍苦笑道:“原來太后聽我相勸,搬到雍都,卻會有這種弊病。”
小盤搖頭道:“不關師傅的事,問題出在呂不韋和嫪毐身上,一天有這兩個人在,我們休想一統天下。自古以來,必先安內纔可攘外,現今內部不靖,怎可平定六國,成千古大業?”又道:“現在我們對着李牧,幾乎每戰皆敗,此人一日不除,我們休想攻入邯鄲。”
項少龍道:“現在趙國的權力是否仍在太后韓晶手上。”
小盤答道:“現在的趙王比之孝成王更是不如,沉迷酒色,人又多疑善妒。哼!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終有一天他會死在女人的肚皮上,而且不會是很遠的事。韓晶雖精明厲害,終是個女人,只懂迷戀郭開,讓此小人把持朝政,干擾軍務,否則李牧說不定早打到這裡來。”
項少龍訝道:“不是有傳言說龐暖乃韓晶的面首嗎?”
小盤對趙人特別痛恨,不屑道:“韓晶淫亂宮禁,找多幾個男人有啥稀奇?”接着嘆道:“我真的不願讓師傅出兵屯留,只不過再沒有更適合的人選。而這正是呂不韋和嫪毐最渴望的事。”
項少龍不解道:“儲君爲何這麼說呢?”
小盤像不敢面對他般,走到窗旁,望往正灑着雪粉的御園,揹着他徐徐道:“因爲我明白師傅和李牧的關係,所以除非師傅答應我絕不會存有任何私情,否則不會讓師傅出征。因爲李牧非是龐暖、韓闖之流,師傅你若稍有心軟,必敗無疑。”
項少龍劇震一下,說不出話來。正如他對小盤瞭解甚深,小盤亦同樣把他摸得一清二楚。他最不想在戰場面對的人是李牧,只是這種心態,已使他難以揮灑自如。不過擺在眼前的事實,就是他必須與李牧決一死戰。否則不但桓齮不能活着回來,王賁和楊端和也大有可能與東方諸郡一起陷落在李牧手上。他能勝過李牧嗎?這是王翦都沒有把握的事。小盤的呼吸沉重起來。
項少龍猛一咬牙,斷然道:“好!我項少龍就和李牧在戰場上見個真章,不論誰存誰亡,就當是戰士當然的結局好了。”
小盤旋風般轉過身來,大喜道:“有師傅這幾句話,足夠我放心了。”
項少龍道:“儲君可給我多少人馬?”
小盤心情轉佳,思索道:“怎也要待到春天,師傅始能起行,近來呂不韋蓄意調動大批兵員往建鄭國渠,使能用之人並不很多,幸而師傅要的只是訓練精良的戰士,唔……”
項少龍聽得眉頭大皺。李牧的趙兵在東方最是有名,旗下的二萬鐵騎,連精於騎射的匈奴人都要甘拜下風,自己的烏家精兵團現在又只剩下兩千人,我消彼長下,要勝李牧談可容易。
小盤計算一輪,肯定地道:“我可給師傅兩萬騎兵,三萬步兵,都是能征慣戰的兵伍,副將任師傅挑選,再加上桓齮在長子城的部隊,總兵力可達十二萬之衆,該可與李牧估計在十萬間的部隊相抗衡。”
兩人再談一會,小盤召來昌平君,商量妥當,項少龍和昌平君聯袂離開。
項少龍忍不住問道:“鄭國渠的建造真是拖累得我們這麼慘嗎?”
昌平君嘆道:“鄭國渠固是耗用我們大量人力物力,但主要是呂不韋想以地方對抗中央,以另一種形式去操縱我大秦的軍政。尤其現在他與嫪毐互相利用,變成太后很多時都要站到他們那一方去,儲君亦是無可奈何,像王陵便死得很冤枉。”
項少龍想起王齕和王陵,舊恨新仇,狂涌心頭。還有兩年,他將可手刃大仇。
昌平君與他步出殿門,低聲道:“茅焦傳來消息,在呂不韋暗中支持下,嫪毐正秘密組織死黨,此事太后亦被瞞着。”
項少龍愕然道:“什麼死黨?”
昌平君道:“那是個非常嚴密的組織,入黨者均須立下毒誓,只對嫪毐盡忠,然後嫪毐就設法把他們插進各個軍政職位去,俾能在將來作亂造反時,替他興波作浪。”
稍頓續道:“據儲君預料,嫪毐和呂不韋的陰謀將會在儲君進行加冕禮時發動,因爲按禮法儲君必須往雍都太廟進行加冕,而嫪毐則可以奉常的身份安排一切,由於雍都全是他們的人,造起反來比在咸陽容易上千百倍,不過我們既猜到他們有此一着,自然不會教他們得逞。”
項少龍苦笑道:“他們的陰謀早發動了,先是王齕,然後是王陵,若非桓齮亦是良將,恐怕亦難以倖免。呂不韋始終是謀略高手,兵不血刃地把我們的人逐一除掉,現在終於輪到小弟。”
昌平君駭然道:“少龍勿說這種不祥話,現在我大秦除少龍和王翦外,再無人是李牧對手,少龍定要振起意志,再爲儲君立功。”
項少龍想起李牧,頹然道:“盡力而爲吧!”
昌平君提議道:“不若我們去找李斯商量一下好嗎?”
項少龍搖了搖頭,告辭回到都騎官署去。
滕翼、荊俊聽他報告情況後,滕翼道:“儲君說得對,在戰場上絕沒有私情容身之地。因爲那並非兩個人間的事,而是牽涉到千萬將兵的生命。還有他們的妻子兒女,還有國家的命運榮辱。”
項少龍一震道:“我倒沒有想得那麼多。”
滕翼沉吟片晌,正容道:“我有一個提議,是立即挑選精兵,然後把他們集中到牧場,像我們的精兵團般嚴加訓練,由我們的子弟兵例如荊善、烏言著等作軍侯,每侯領兵五千,那我們就如臂使指,發揮出最大的作戰能力。”
項少龍精神一振,想起二十一世紀特種部隊的訓練方式,大喜答應。接着的十天,項少龍和滕翼親自在京城的駐軍中,分由速援師、都騎、都衛和禁衛內挑選四萬五千人,分成九曲,由荊善等十八鐵衛作正副軍侯,再每三曲成一軍,以荊俊、烏果和趙大三人任軍統領,而自己則以其餘的兩千烏家精兵團作親衛,爲大統帥,滕翼爲副,周良當然成爲探子隊的頭領。這批人大多曾隨項少龍兩次出征,聞得由項少龍帶軍,均士氣如虹,願效死命。呂不韋和嫪毐出奇地合作,自是恨不得他早去早死,永遠回不了咸陽。
項少龍於是請準小盤,全軍移師牧場,利用種種設施,日夜練軍,希望趁春天降臨前嚴寒的三個月內,練成另一支龐大的精兵團。
這天由於大雪,戰士都避往牧場去,項少龍與妻兒吃晚飯時,紀才女道:“說到底,兵法就是詐騙之術,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下兵攻城。又能而示之而不能,近而示之以遠。孫子更開宗明義倡言兵不厭詐,現在嫣然觀夫君大人練兵方法,無不別出心裁,教人驚異。尤其隱藏作戰的方式,天下無出其右。但卻未聞夫君大人有何制敵奇策。”
琴清溫柔情深地道:“嫣然非是無的放矢,蒲鶮在東方諸郡勢力龐大,屯留又經他多番修建,城高河闊。現在他是不愁我們去攻他,固能以逸待勞,以靜制動。觀之以王陵桓齮之深悉兵法,又有大秦精兵在手,仍落得敗退之局,可見蒲鶮非是趙括之流。不會有長平之失。加上李牧在側虎視眈眈,少龍不可以只逞匹夫之勇。”
項少龍聽得汗流浹背。這次戰術既要攻堅城,更要應付李牧的突襲,若以爲可憑常規戰術取勝,實是妄想。最大問題是桓齮現在統率的是新敗之軍,自己又嫌兵力不足,根本沒有可能同時應付兩條戰線,分頭作戰。何況蒲鶮一向高深莫測,李牧則是經驗無可再豐富的用兵天才,此戰不用打幾可預知結果。
烏廷芳獻計道:“可否先派人混入屯留城內?”
紀嫣然道:“敵人怎會不防此着,兼且屯留本是趙地,秦人更難瞞人。”
項少龍遍搜腦袋內“古往今來”二千多年的攻城戰記憶,差點想爆腦袋,一時仍想不出任何妙計,只好作罷。
膳後項少龍躺在地席,頭枕烏廷芳的玉腿,又再思索起來。
紀嫣然等不敢打擾他思路,默默陪在一旁。
項寶兒則隨田氏姊妹上榻去了。
四角燃着了熊熊爐火,使他們絲毫不覺外面的寒雪侵體。
項少龍想起《墨氏補遺》上所說的“圍城之道,圍其四面,須開一角,以示生路,引敵突圍”之語,但顯然並不適用於屯留城。因爲有李牧在側,他根本沒有資格把城困死。
說到底,攻城不外乎越河壕,衝擊城門城牆,攀城和最後巷戰的四部曲。
而由於敵方得城壕保護,又有居高臨下的優勢,加上可隨時反守爲攻,出城突擊劫寨,故己方若依常規,必會招致重大傷亡。若自己是李牧,更會在秦軍身疲力累的時刻領軍來攻,那時能不全軍覆沒已可感謝蒼天。
如何改變這種被動的形勢呢?
只恨蒲鶮不愛木馬,否則大可重演西方的木馬屠城記。
忽地靈光一閃,大喜坐起來,振臂嚷道:“我想到了!”
帛圖攤開在地席上,滕翼、荊俊和衆人全神觀看,但仍不知項少龍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項少龍指着趙境一個名中牟的大城道:“此城乃趙人南疆重鎮,趙都邯鄲在北面一百二十里,而屯留則在西北一百三十里處,所以無論由中牟到兩者之任何一處去,路途都差不多遠近。但中牟東面就是通往邯鄲的官道,快馬三日即可至邯鄲。如若我們能奪下此城,你們說趙國王廷會有什麼反應呢?”
滕翼拍案叫絕道:“當然是大驚失色,怕我們去攻都城哩!郭開是什麼材料,我們最清楚。”
琴清皺眉道:“中牟位於趙魏交界,一向防守嚴密,怎會輕易被你們攻下?何況邯鄲之南還有延綿百里的護都長城,趙人長期駐軍,你們那四萬多人若孤軍深入,實在非常危險。”
紀嫣然笑道:“夫君大人必另有妙計,清姊請細聽下去。”
項少龍對琴清笑道:“且聽爲夫道來!”
琴清見他以夫君自居,又羞又喜,狠狠還他一眼。
項少龍道:“這次我們是一不做二不休,現在管中邪枕兵韓人的泫氏城,離屯留只有八十里,到中牟則是百餘里。我們索性向儲君取得秘密詔書,到泫氏去褫奪管中邪的兵權,把他的十三萬兵員據爲己有,那就可聲勢大壯,最妙是趙人仍會以爲我們是北上到長子城與桓齮會師,再北進攻打屯留。所以必會把兵力集中在上黨,好來應付我們。”
荊俊狠狠道:“最好順便把管中邪斬了。”
琴清道:“那等若要迫呂不韋立即作反,別忘記管中邪現在是呂不韋的愛婿哩!”
項少龍道:“到了泫氏後,我們分明暗兩路進軍,使趙人以爲我們是要到長子城去,其實卻是渡河潛往中牟,攻其不備,以我們的烏家精兵於黑夜攀牆入城,只要能控制其中一道城門,可把中牟劈手奪過來。”
滕翼點頭道:“最好是先使人混入邯鄲,到時製造謠言,弄得人心惶惶,趙人只好把李牧召回來保衛京城,那屯留再非那樣無可入手。”
紀嫣然奮然道:“同時還要教小賁和端和兩軍同作大舉反擊,牽制龐暖和司馬尚兩軍,那李牧被召離屯留,該成定局。”
項少龍道:“這事最考功夫是如何行軍百里,由泫氏渡河往中牟而不被敵人察覺,否則只落得另一場曠日持久的攻城戰。”
紀嫣然細察地圖道:“你們可詐作先往長子城,當抵達潞水南岸,兵分兩道,由此至中牟全是無人山野,只要行軍迅速,就算給人見到,亦趕不及去通知中牟的城守,所以人數不可太多,精簡的輕騎先行,步兵隨後,周良的鷹王,該可在這種情況下發揮最大的功效。”
衆人至此無不充滿信心,恨不得立即攻入中牟。
滕翼道:“若我們派出五萬人到長子城與桓齮會師,人數將達十二萬之衆,但要攻下屯留,恐仍非一兩個月間辦得到。最怕那時趙人摸清我們虛實,派兵來攻,腹背受敵下,我們仍是難以樂觀。”
項少龍道:“蒲鶮始終是個大商家,只是依仗趙人,又知若一旦被擒就是抄家滅族的下場,遂奮起反抗。城內的兵士都是倉卒成軍,所以我們只要成功營造恐慌流言,又故意留下生路,保證屯留城不戰自潰,難以死守。”
趙致道:“第一個恐慌自然是趙人會舍他們而去,接着拿什麼嚇唬他們?”
項少龍微笑道:“方法很簡單,是採取鄉鎮包圍城市的策略,把附近的鄉村全部佔領,移走住民,使屯留斷去糧草供應。再在屯留城外築壘設寨,建造種種攻城器具,擺出長期圍攻的格局,保證不到十天半月,蒲鶮會設法溜走。”
荊俊笑道:“如若不溜,就攻他的娘好了。”
烏廷芳責道:“小俊你口舌檢點些好嗎?”
琴清見衆人目光往自己望來,聳聳香肩道:“我早習慣了!”
衆人爲之莞爾。
項少龍道:“我們再把整個計劃想得清楚點,然後派人立即去通知小齮、小賁和端和,此事必須嚴守秘密,泄出來就不靈光。”
此時雖已夜深,但項少龍三兄弟哪睡得着,諸女休息後,仍反覆研究,到天亮鳴金收兵,分頭辦事去了。
全盤大計既定,項少龍等改變訓練的方法,把大軍一分爲二,二萬騎兵專習隱蔽僞飾的行軍戰術。項少龍把二十一世紀學來的東西,活用在這隊騎兵上。轉眼冬盡春至,小盤登壇拜將,親身送行,項少龍再次踏上征途。大車乘船順流而下,在武遂登岸往東北行,直抵管中邪駐軍的泫氏城。
管中邪、連蛟、趙普三人領軍出城迎接,表面上當然執足尊卑之禮。
項少龍教烏果、荊俊等紮營城外,爲了不讓管中邪生疑,只和滕翼領一千親兵入城,到達帥府,拿出小盤詔書,命管中邪立即交出兵符,同時回京述職。
管中邪看罷詔書,色變道:“這是什麼意思,仲父爲何沒有指令?詔書亦欠太后璽印。”
項少龍故作驚奇道:“管將軍爲何如此緊張,儲君只是體念管大人勞苦功高,又屯駐外地經年,故讓管將軍回咸陽小休,這等更換將領,何用勞煩仲父和太后?”
此時滕翼見連蛟往後移退,一聲令下,隨來的親衛立時取出摺弩,控制場面。
管中邪哪想得到項少龍有此一着,見他面含冷笑,手按百戰刀鞘,知道只要說錯一句話,立即是身首異處的結局。舉手製止手下作無謂反抗,換上笑容道:“上將軍教訓得好,事實上末將亦希望回去見娘蓉。”
項少龍笑道:“君命難違,我只是依命行事,管將軍肯合作最好。”
他是不愁管中邪不聽教聽話,除非他要立即作反,否則此爲必然的結局。翌日項少龍使荊俊名之爲送行,實在是把管中邪和他的三千親兵親將押解往武遂,看着他們登上戰船,然後返回泫氏城。此時項少龍已完成對管軍的編整,遠征軍騎兵增至五萬人,輕裝步兵五萬人,重裝甲兵八萬人,登時實力大增。在泫城再苦練一個月兵,然後離開泫城,沿河朝長子城北上。他們的行軍穩而緩,務使兵員得到充足的休息,保持體力。到了潞水南岸,十八萬大軍停軍紮營,等待晚上的來臨。
桓齮聞訊趕來,衆人相見,又悲又喜,敘述離情,與項少龍、滕翼、桓齮、周良、烏果、趙大等到帥帳舉行會議。
桓齮先報告屯留的情況,分析道:“屯留城內只有千許人是杜璧和成蟜的舊部,其他是蒲鶮的家將和本是趙人的叛民,情況有點和幾年前東郡民變相似,志氣有餘,實力卻不足。不過最大問題是有李牧的十萬趙軍駐於屯留東西四十里趙境內的路城,互爲呼應,不但使屯留有所依恃,亦使我們不敢放手攻打屯留。”說到李牧,他露出猶有餘悸的表情。
滕翼沉聲道:“那場仗你們是怎樣輸的?”
桓齮沉痛地道:“李牧打仗像變魔法似的,上將軍和我已全神留意趙境的動靜,廣設警哨,豈知警報才起,李牧的鐵騎已來至營寨,那晚星月無光,李牧使人先攻佔高地,再以火箭燒營,屯留的叛軍乘勢衝出,持炬擊鼓來攻,我們未捱到天明便潰退了,我領着一支萬人隊伍,死命斷後,否則傷亡恐怕會更多呢。”
衆人聽得直冒寒氣。
桓齮奮然道:“王上將軍過世後,我藉着哀兵的士氣,三次攻打路城,都給李牧出城擊退,他的陣法變化無方,將士用命,訓練優良,難怪能名震當世。”
荊俊道:“無論李牧如何厲害,但有良將而無明主,仍是沒有用,小齮有派人去察看中牟那方面的情況嗎?”
桓齮精神一振,掏出一卷地圖,攤在席上,道:“我趁大雪之時,遣人探察敵情,敵人並不知情。中牟乃趙人長城外最重要的軍事重鎮,本屬魏人,四年前落入趙人之手,使他們在長城外有了個據點,故而極受重視。”讓各人研究好一會,續道:“他們在城外長期駐有兩隊趙軍,人數皆在萬許之間,分處南北,互爲呼應,本意該是應付魏人。至於城內守軍約在二萬之間,在趙國的城池來說,這樣的兵力已是罕見。若有起事來,長城內的兵員還可出兵來援,所以魏人數次與趙人開戰,仍無法收復中牟。”
項少龍道:“所以此戰必須以奇兵襲之,攻其不備,否則我們將無功而回。”
桓齮道:“趙人在中牟外圍數處高地築起百多個烽火臺,日夜有人放哨,若大軍進襲,縱是晚上,亦會被偵知,很難瞞過對方耳目。”
荊俊拍胸保證道:“這個由我負責,保證沒有一個高地上的烽火臺有機會發出警報。”
項少龍道:“今晚我們的四萬精騎,將於入夜後分四批出發,由荊俊率百人作清除烽火臺的先頭部隊。其他十四萬人在此再留三天,然後分作兩軍,每軍七萬人,一軍往長子,一軍往中牟。當李牧回師之日,就是小齮行動的時刻。記緊擺出持久作戰的格局,絕不可冒進攻城,否則若李牧明退實進,返過頭來重演當夜之戰,就敗得很不值得。”
桓齮動容道:“難怪兩位上將軍生前如許推舉項上將軍,末將反沒有想過此點,聞之立時出了一身冷汗呢。”
烏果笑道:“吃飯的時間到。”
衆人一齊笑罵。
出帳時項少龍向桓齮道:“你攻下屯留,立即修築防禦工事,而我們則佯攻分隔趙魏邊境間的長城,再突然退走,教趙人難以追擊。”
桓齮心悅誠服,點頭受教。
當晚入黑,周良放出鷹王,肯定沒有敵人潛伏的探子,荊俊那隊由烏家精兵組成的特擊軍首先出發,不片晌四隊人馬先後開出,緩騎而行。到第三天早上,大軍潛抵中牟城外四十里的密林內,在四方設置崗哨,等待黑夜的來臨。
中牟城在地平遠處,城高牆厚,果是堅固的軍事要塞,城外的林木均被剷平,要接近而不被發覺,確不容易。項少龍和滕翼觀察良久,均感氣餒,又想不到有什麼好辦法。衆人不敢生火造飯,只吃乾糧。到了黃昏,忽地狂風大作,大雨灑下。項少龍等大叫天助我也,立即出動。烏果和周良各領一軍,攻打城外的趙營。荊俊則率領一千烏家子弟,橫渡護城河,攀牆進城。
項少龍和滕翼的兩萬主力軍,潛往最接近城池的隱蔽點,準備城門打開,立即殺進城內去。雨愈下愈大,還不時雷電交加,視野模糊不清,雷聲把馬嘶蹄音全掩蓋過去。荊俊的千人精兵團把戰馬綁在城外,用了個多時辰,潛過護城河,開始攀城。項少龍和滕翼則提心吊膽地苦候,此刻若給敵人發覺,荊俊等肯定無一人能倖免。城頭的燈火給暴雨掩去,正焦急等待中,面西的城門敞了開來,吊橋隆隆降下。
項滕兩人大喜如狂,一聲令下,全軍蜂擁而出,兩萬匹戰馬的奔馳聲,驚碎中牟城軍民的美夢,不過一切都遲了。烏果和周良的軍隊同時對城外兩個趙軍的營寨進行突襲。城內城外,一時殺聲震天。暴雨雖停下來,可是戰爭卻更趨激烈。大軍殺進城內,嚇得人人緊閉門戶,大半守軍脫甲棄械,躲入民居保命,餘下的開城逃亡,完全失去反抗的意志。到天明之時,趙國在南方最具戰略性的重鎮,已落入項少龍手上。
接着的十天,趙大率領的七萬步軍陸續抵達,帶來大批的攻城器械和物資糧食,並建立起由泫氏城來此的補給線。項少龍嚴令不得擾民,並善待降將降兵,採取安定民心的政策。滕翼在城外設營立寨,構築防禦工事,又截斷趙魏官道的交通,擺出大舉進侵趙都邯鄲的模樣。一個月後,趙人兩次來犯,均被擊退。魏人生出警覺,在邊境嚴密戒備,但由於秦軍據有堅城,魏人只是採取觀望姿態。對項少龍這位秦國的名將,已沒有人敢抱輕視之心。
這天烏言著由長子城來見項少龍,帶來重要消息,據邯鄲的線眼情報,郭開果然怕得要死,力勸趙王和太后調回李牧,守衛長城內的城堡番吾。趙王發出命令,竟給李牧拒絕。項滕兩人暗叫厲害,知道給李牧看穿他們的圖謀。兩人商量過後,決定對番吾發動一次猛攻。
等一切準備充足,十天後項少龍發動八萬大軍,由官道北上番吾,在趙人長城外佈陣立寨,先日夜派人衝擊城牆,趙人數次出城劫營,均被鷹王先一步察覺,給打了個落花流水。攻打十八天,終於破開一截城牆,但仍給敵人擊退,兩方死傷慘重。但項少龍等卻知道已完成任務,這次不愁趙王廷不召李牧回守番吾。說實在的,他們現在的兵力,根本沒有進攻邯鄲的資格。
只一天時間趙人便把城牆補好。項少龍收兵不戰,好讓戰士有回氣的機會,死者就地火葬,傷兵送返中牟。這時項少龍對戰場的生生死死,早心同槁木,否則根本不能當秦軍的統帥。小盤說得好,戰場上從來沒有仁慈存身的地方。每個人都是一顆棋子,吃掉人或被吃掉都是常事。不過可以做到的,他都設法做到。例如關懷下屬,善待降兵降民等等。趙人不知是否被打怕了,再不敢出城反擊,兩軍陷進膠着的狀態。
桓齮則依項少龍之言,虛張聲勢,且不斷派軍來援,加重趙人的危機感。步入夏季的第二個月份,李牧終於屈服在趙王的軍令下,回師邯鄲。項少龍忙下令加強防禦,準備應付李牧的反擊。他最不想發生的事,終迫於眉睫之前。
這天項少龍、滕翼和荊俊三人在長達五里的木寨作例行巡視,荊俊笑道:“任他李牧三頭六臂,都難以攻下我們的營寨,最多是扯個平手吧。”
滕翼道:“魏人那邊有動靜嗎?”
荊俊道:“魏人那邊有烏果應付,不過若非攻下中牟,我們此時早被擊退。”
那晚項少龍發了個可怕的夢,夢到李牧來夜襲,營內四處是他名震天下的鐵騎,所有營帳同時起火,項少龍衝出帳外,想呼喚滕翼、荊俊,卻叫不出聲來,想拔刀,百戰寶刀卻不翼而飛,大駭醒來,天仍未亮,自己渾身冷汗、不住喘氣。項少龍強烈地思念家中的妻婢愛兒,恨不得拋下一切,立即返回咸陽。驚魂甫定,披上外衣,舉步出帳。值夜的親兵慌忙追隨左右。
他的帥帳位於營地最高處,環目一掃,星空覆蓋下燈火點點,似直延往天際的盡頭。五里外的趙國長城亦是燈火通明,極爲壯觀。
項少龍想起當日由邯鄲出使往大梁,路經該處時還參觀過那裡的城牆,負責作介紹的番吾城守叫什麼名字早忘記了,想不到多年後的今日,自己竟是攻打此長城的主將。世事之變幻難測,莫過於此。又想起當日自己護送的兩位心愛玉人兒,趙倩趙雅先後亡故,不由神傷魂斷,差點痛哭一場,以泄出心頭悲苦。
晚風吹來,吹散心頭鬱抑,感覺上好了一點。遠眺長城,想起長城後遠處的古城邯鄲,又是百感交集。戰爭最令人畏懼的地方,就是那不可測知的因素。像此刻的他,完全不知道連綿百里的長城之後正發生着的任何情事。只能估計,或作測度。要知己知彼,確是談何容易。現在李牧究竟在哪裡呢?兩個曾經是肝膽相照的朋友,終要在沙場上成爲死敵,這一切究竟爲了什麼?到天色大明,項少龍收拾心情,回帳休息。日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過去。
一個月後,捷報傳來,蒲鶮終棄屯留城逃往趙境,途中被桓齮伏兵擒拿,押返回咸陽去。出奇地李牧直至此刻仍沒有動靜,項滕亦不太訝異,若李牧是奉召守衛邯鄲,自然不會到番吾來。兩人以目的已達,經商議後,決定立即撤軍,還在晚上進行。他們照樣留下空營燈火,入夜後分批撤往中牟。項少龍和周良負責殿後,由於有鷹王的銳目,他們並不懼敵人銜尾追來。荊俊領二千烏家精銳先行,接着是滕翼的軍隊。
項少龍待至三更,率餘下的二萬人悄悄撤走。不片刻大隊來到往南的官道上,迅快朝中牟進發。明月高掛左方天際,在每人的右方拖出黯淡的影子。項少龍在隊伍中間,與周良並騎而馳。
周良嘆道:“這次能攻下屯留,全賴上將軍的奇謀妙計,連李牧都給上將軍算了一着。”
項少龍歉然道:“李牧並沒有給我算倒,只是趙王廷給我算倒吧。”
周良笑道:“戰爭只論成敗,沒有人理會是如何勝的,但怎樣敗卻人人會拿來當話柄。”
項少龍點頭道:“這番話很有道理。”
周良仰首望天,道:“還有個半時辰天明,那時可全速行軍,只要回到中牟,可攻可守可退,完全不用擔心,何況儘管被敵人圍城,也有桓齮的軍隊前來支援。”
項少龍登時輕鬆起來,有點完成此行責任的舒暢快感。希望這是最後一場對外的征戰,以後是等待小盤加冕禮的來臨。空中傳來鷹王振翅的熟悉響音,衆兵齊齊舉頭仰望。只看它的姿態,就知後無追兵。周良嘬脣發出呼嘯,喚它下來休息。豈知鷹王突然發出一聲嘯叫,在頭頂兩個盤旋,再衝空而去,疾飛往右方樹林之上。周良立即色變,凝目注視鷹王的動靜。項少龍大感不對勁,極目望去。鷹王在明月下的遠空不斷打轉,飛行的路線奇怪難解。
周良劇震道:“這是沒有可能的,有大批敵人由左方衝來,速度極快。”
項少龍在電光火石間,已明白是什麼一回事。李牧的鐵騎終於來了,可能由於馬蹄包了布,竟沒聽出任何聲息。這名不虛傳的名將,打開始就識破項少龍的戰略。雖迫於無奈放棄屯留,但卻不肯放過他們。這兩個月來關閉不出,是要使項少龍等誤以爲他駐守邯鄲。其實他早來了,還佈下伏兵,等待他們撤退的一刻。
項少龍現正重蹈成蟜和杜璧敗亡一戰的覆轍,唯一優勝是他憑鷹王先一步知道敵人的來臨。假若他現在立即逃走,結果亦不會與成蟜軍的敗亡有何分別,就是在全軍到達中牟以前,被李牧殺得全軍覆沒。他奮力迎戰的話,那至少荊俊和滕翼可安返中牟。項少龍再不猶豫,下令全軍退往左方密林,全力阻敵。陣勢尚未布好,以萬計的趙兵由右方密林殺出官道,往他們衝殺過來。箭如飛蝗般往敵人射去,對方騎兵一排一排的倒下,但尚未換上另一批箭矢,敵人已殺入陣中來。剎那間前方盡是敵人。
項少龍一聲發喊,拔出百戰寶刀,帶頭衝殺出去。一時間長達十餘里的官道,盡是喊殺之聲。二萬秦兵正堪堪把敵人抵住,近趙境的一方突然大亂起來,另一隊敵人不知由哪裡衝殺出來,硬生生把項少龍的護後軍衝成兩截。項少龍領着周良和二千多親兵,死命抵擋敵人一波又一波的進擊。後方林木忽地噼啪作響,火頭竄起,截斷秦軍西退之路。項少龍知道難以倖免,拋開一切,連斬數十敵人,深深殺進敵軍陣內去。
項少龍剛衝散一股敵人,身旁慘叫傳來,他駭然望去,見到周良翻身墮馬,給一支長矛戳穿盔甲,從背心入透胸出,可見敵人擲矛者的力道如何狂猛。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叫,要勒馬殺回去,卻給左右隨從死命扯着他馬繮,拉他逃走。
一名敵將率着大隊人馬由後趕至,大喝道:“項少龍哪裡走!”
項少龍環目一掃,只見身旁的親衛,已減至不足百人,而四周林木則全是火炬的光芒,也不知有多少敵人殺至。現在既給敵人躡上,更難倖免。正要在死前提刀回去爲周良報仇,一聲厲嘯,鷹王由天空疾衝而下,撲在那趙將臉上,鋒利的鷹喙往那趙將的眼睛狂啄。趙將發出使人驚心動魄的慘嘶,棄下待要擲出的另一枝長矛,伸手抓着鷹王,人鳥同時墮下馬來。追兵因主將驟遭厄運,登時亂成一團。
項少龍知道那趙將和鷹王都完了,知道機不可失,策馬狂竄。奔出七、八丈,數十名趙兵左右穿出,舉着明晃晃的長矛,厲喝連聲,往他們的坐騎狂刺。左右親衛紛紛倒地,成了敵人屠戮的目標。疾風在此時表現出它的不凡能耐,竟能倏地加速,衝出重圍,忽然間,項少龍發覺自己變成了孤零零一個人。
項少龍熱血沸騰,涌起滿胸殺機,朝左方衝來的十多名趙國騎兵奮力殺去。幸好在這林木處處的地方,不利箭矢攻擊,否則不用交手他項少龍早給射倒。四周喊殺連天,慘烈之極。項少龍由一叢大樹後策騎疾衝入敵陣中,揮刀朝敵將猛劈。他的目標是對方持火炬照耀走在前頭的敵人,百戰刀斜劈在對方肩上,那人立時鮮血飛濺,倒下馬去。火炬落到草地上,立時熊熊燃燒起來。敵人驚呼聲中,項少龍刀勢加疾,衝入敵陣之內,揮刀砍削。敵人忙運劍格擋,豈知百戰刀過處,長劍立即斷成兩截,寒芒透體,趙將翻身倒斃。項少龍衝散敵人,自然而然朝火光最弱處衝殺過去。此時敵人已佔了壓倒性的上風,四周雖仍有零星的廝鬥,但已不能改變當前的形勢。
項少龍泛起勢窮力竭的感覺。
目睹周良和衆多手下的慘死,他生出了不想獨活的念頭,猛一咬牙,抽過馬頭,反朝殺聲最激烈處奔去,不片刻衝出樹林,到達林外的曠野。疏落的林木間,一隊數百人的秦兵,正在前方被以千計的敵人圍攻,捨命死戰。項少龍怒憤填膺,殺機大盛,決心豁了出去,見人便斬,氣勢陡盛,遇上他的敵人一時間只有捱刀送命的份兒。秦軍見主帥來了,人人士氣大增,竟隨他一鼓作氣,突破敵人的圍困,朝着一處山丘奔去。
後方殺聲大作中,前面小丘倏地亮起以百計的火把。只見無數趙兵蜂擁由丘頂殺奔下來,人人持着遠距離格鬥的兵器,正是項少龍們這種騎兵的致命剋星。項少龍心中暗歎,知道李牧算無遺策,早在林中設下重重圍堵,務要一舉把自己擒殺。這時誰都知到大勢已去,不用他發令,大半人往兩旁四散逃去。項少龍阻止不及,卻心知肚明敵人正是蓄意迫己方往兩旁逃走。忽然間,他清楚知道只要能衝上山丘,便有逃進羣山中脫身的生機。
他身邊只剩下五十多人,立即狂喝道:“要逃命的隨我來!”反手將寶刀插回背上,拔出腰間飛針,夾馬衝前,兩手連環擲出,敵人紛紛中針倒地。危亂間,項少龍至少擲出近百支飛針,到兩臂痠麻,飛針已擲完。後方伏滿死屍,令人不忍卒睹。他身邊只剩下十多人,不過已成功登上丘頂。數百名敵兵如狼似虎的向他們狂攻不捨。項少龍再拔出百戰寶刀。這時他身上大小十多個傷口一起淌血,但他卻感不到任何痛楚。
寶刀揮出,慘叫起處,右邊敵人屍橫就地。項少龍看也不看,拖刀後劈,又把另一個由後側攻來的敵人砍死。前方一人徒步持矛,直刺疾風的頸項。項少龍無奈下,脫手擲出寶刀,穿過那人胸膛,把他釘到地上。驀地肩胛處傳來錐心劇痛,也不知給什麼東西刺中。項少龍痛得伏倒馬背,護衛拚死衝殺過來,把他掩護。項少龍心叫完了。
在這剎那間,他想起遠在咸陽的嬌妻愛婢,也想起妮夫人、趙稚、趙倩等無數人和事。際此生死關頭,他感到疾風左衝右突,不斷加速奔馳。
喊殺聲逐漸被拋在後方遠處,四周盡是茫茫的黑暗。他死命摟着疾風的馬頸,感到人馬的血肉合成一體。當意識逐漸模糊,終於失去知覺。意識逐漸回到腦海裡,驟然醒了過來,感覺渾身疼痛欲裂,口渴得要命。不由呻吟一聲,睜開眼來。碧空中一輪秋陽,掛在中天處。一時間,項少龍不但不知身在何地,更不清楚曾發生過什麼事。勉力坐起來,駭然見到疾風倒臥在丈許遠處,頭頸不自然扭曲,口鼻間滿是凝結了的口涎污物。
項少龍渾身劇震,終記起昨晚昏迷前發生的事。疾風揹負他逃離戰場,爲救他的命而犧牲了自己的性命。自紀嫣然贈馬後,他和疾風在一起的時間,比之和任何一個心愛的女子相聚的時間還要多。它對自己的忠誠,從沒有一刻改變或減少過。項少龍再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摟着疾風的屍體灑下英雄的熱淚。
他敗了,敗給當代的不世名將李牧,那並非因他的失着,而是李牧太高明瞭。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已成功把李牧拖着,不讓他在滕荊兩人率領的大軍返抵中牟前給追上,否則他們這支佯攻邯鄲的軍隊將會全軍覆沒。幸好這次主事的是成熟穩重、經得起風浪的滕翼。若換過是荊俊,必回師援救,那就等若送死。自己這次逃出死劫,是個奇蹟。可以想見李牧必發散人馬來搜尋他的蹤影。
想到這裡,項少龍涌起強烈的求生慾望,先檢視自己的傷勢,不禁感謝清叔爲他打製、琴清爲他縫綴的護體甲冑,雖中了數箭,又多次被兵刃擊中,但只有三處破開缺口,傷及皮肉,其中又以在後肩胛的傷口最深,其他傷口都在手足處,乃皮外之傷,並不影響行動。他由疾風屍身解下革囊,取出裡面的衣物,忍痛把身上的革胄武服連着凝成硬塊的血肉脫下,扯破衣服把傷處包紮妥當,換上日常穿着的武士服,又綁上攀爬的腰索,心情纔好了一點。喝乾疾風所攜帶水壺內的清泉後,他取下插在馬鞍間的後備寶刃“血浪”,想起此乃李牧送贈的名劍,不由又生一番感觸。此時天已黑齊,他本想費點力氣安葬疾風,至少拿些泥土把它蓋着,但遠方不知何處隨風傳來馬蹄之音,只好恭恭敬敬向疾風躬身致意,帶着令人神傷魂斷的悲哀心情,踏上逃亡之路。
對在山野疾行他早駕輕就熟,起初每登上高處,都看到追捕者的火把光芒。它們像是催命符般緊纏他,使他無法辨認往中牟的方向。到天明之時,他雖暫時撇下追兵,但已迷失路途,只懂朝山勢險峻處奔去。當他在一處坡頂的密林中坐下來休息,全身骨頭像要散開似的,不但心內一片混亂,肉體更是疲憊不堪。身上多處傷口滲出血水,疼痛難耐,那種虎落平陽的感覺,確使人意志消沉。若非他受過特種部隊的嚴格訓練,這刻便撐不下去。但他卻知目下是逃亡的最重要關頭。
由於敵人很容易發現疾風倒斃之處,所以必會趁他徒步走得不會多遠的這段時間全力搜尋他,假若他在此刻睡過去,醒來時恐已落入敵人手上。項少龍咬緊牙關,提起精神,待恢復了一點氣力後,依墨子心法斂神靜養。不一會他整個人寧靜下來,身體放鬆,迅速回復精力,如此大約半個時辰,他跳將起來,以絕強的意志驅策疲倦的心身,繼續逃亡。他專揀人獸難越的崇山峻嶺以索鉤攀爬翻越,這一着必大大出乎敵人料外,否則若取的是平原莽野,怎快得過馬兒的四條健腿。到入夜後,他在一道瀑布旁躺下來,全身疼痛,指頭都欠缺移動的能耐。不片刻沉沉睡去,醒來時已是晨光熹微的時間。
耳際首先傳來瀑布飛瀉的“轟隆”聲,其中夾雜蟬鳴鳥唱,四周一片寧謐。項少龍睜眼坐起來,左方瀑布由高崖上奔瀉如銀,旁邊的水潭受瀑布衝擊,白浪翻滾如雪,由此而下,崖壁陡然而降,再傾瀉而下,迴旋激濺,壯觀異常。再環目四顧,羣山環伺,奇巖異石,數之不盡,野樹盤根錯節,奇景層出不窮。
項少龍不禁嘖嘖稱奇,爲何昨天一點不覺得這裡的景色有什麼特別呢?在這充滿生機的環境刺激下,他涌起強大的鬥志,誓要活着回去與深愛和關心自己的人相聚。他當日因遇馬賊與陶方在趙境失散後,曾有過一段在山野遊蕩的日子,這時自能熟門熟路地採集野菜充飢。想起自己可能是首次踏足這窮山僻地的人類,心中更泛起滿足的感覺。他被李牧偷襲的地點是趙國南方長城外趙魏兩國邊界處,所以目下以身在魏境的可能性大一點。只要登上附近的高峰,居高一望,那時倘能找到最易辨認的德水黃河,又或當年由趙往魏的路途,便可擬定潛返中牟的大計。想到這裡,心情豁然開朗,認定附近一座最高的山峰,咬緊牙齦朝上攀去。不由慶幸年來每天都勤力練武,否則此刻體力已捱不下去。
當見到峰頂山鷹盤旋,又忍不住想起戰死的周良和爲主人盡忠的鷹王,熱淚奪眶而出。人是否天生自私的動物?爲了種種利益,打着捍衛國家民族的旗號,殘殺不休,這一切是何苦來由,最可恨自己亦是殺戮戰爭中的一分子。戰爭里根本是沒有真正全贏的人,即使是戰勝者亦須付出慘痛的代價。這情況自古已然,誰都不能改變。戰爭仍是永無休止的繼續下去。即使在一個統一的政權中,鬥爭仇殺亦從未息止。
黃昏前,他登上其中一座高峰,大地盡收眼簾。一看下立時呆了眼睛,在夕陽悽豔的餘暉下,山原草野無窮無盡地在下方延展往地平極處。後面則是陡崖峭壁,險秀雄奇。雖見有河道繞山穿谷而過,卻肯定並非黃河。左方遠處隱見一處山坡有梯田疊疊,於此秋收時節,金黃片片,在翠綠的山野襯托下,格外迷人。山坡後炊煙裊裊而起,看來該是村落一類的處所。
項少龍心中躊躇,肯定自己從未來過這裡,唯一方法只有問道一途,那說不定會暴露自己的行蹤。當晚就在一塊巨石的隙縫內瑟縮一晚,次晨覓路下山,才明白什麼叫做上山容易下山難。幾經艱辛折騰,午後抵達山腳的丘原。他終決定到那村莊去看個究竟,連夜趕路,這時他的衣服勾破了多處,兼之多天未刮鬍子,一副落泊的流浪漢模樣。雖說是逃亡,但在山野之中,不時見溪河縈繞,兼之秋林黃紅交雜,景緻極美,稍減孤清寂寞之感。
炊煙升起處,在山峰上看來很近,但走了半天,村子仍在可見不可即的距離。他趁天黑前摘了些野葉充飢,在一個小湖旁過夜。睡到深夜,忽有犬吠人聲傳來。項少龍驚醒過來,知道不妙,連忙就近削了一節竹筒,躲進湖內水草茂密處,通過竹筒呼吸。躲好不久,一隊百多人組成的隊伍扯着獵犬來到湖旁,衆犬於他睡覺處狂吠猛嗅。
只聽有人道:“項少龍定曾到過這裡,聞得犬吠聲再逃之夭夭,這次若我們能將他擒拿,只是賞金便夠我們一世無憂。”
項少龍聽他們口帶韓音,心中一震,曉得疾風一輪疾奔,竟把他送入韓境,所以只要往西續行,遲早可回到秦境去。迴心一想,韓人既肯定他在境內,自然把往秦國之路重重封鎖,這麼往西行,只會自投羅網。唯一方法是先避風頭,待敵人鬆懈下來,然後設法潛返秦境。此時有人來到小湖旁,高舉火炬,照得湖面一片通紅。
其中一人笑道:“若你是他,還不趕快溜之大吉嗎?”
又有人道:“但犬兒仍是吠個不休,或許他尚躲在附近。不若放狗兒去追趕,我們不是更省氣力嗎?”
此議立得衆人同意。系索一解,五、六頭獵犬立時箭般撲進湖旁的樹林去,接着傳來狼嗥犬叫爭逐廝鬥的混亂聲音,逐漸遠去。追兵們知道是誤中副車,獵犬追的是附近的一隻野狼,而非項少龍,一齊呼嘯尋犬去也。
項少龍溼淋淋的爬回岸上,知道自己已成東方六國懸紅通緝的頭號戰犯,除非回到秦國,否則天下雖大,再無容身之所。哪敢停留,打消到村莊問路的念頭,轉身朝東而去,離秦國更是愈來愈遠。這晚他逃回山區去,重施故技攀山越嶺,猶幸韓國境內大部分是山地,否則早給敵人追上。既知道身在韓境之內,留心觀察下,逐漸認出其中一些高山河流的形勢,心中大喜,遂朝荊俊出身的荊家村奔去。三天後,荊家村親切的景象出現眼前。此時他已瘦得不成人形,體虛氣弱,心中放鬆下來,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