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少龍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村屋內的木榻上,身上的傷口均被敷上傷藥,換過清潔的麻布衣服,那種舒服的感覺,確是難以形容。在榻旁侍候的村婦見他醒來,忙奔出房去喚人。
不一會,村長荊年和村中的幾個長老來了,人人對他敬若天神,待聽他說清楚情況,荊年道:“我們曾派人出外探聽風聲,官兵仍在搜索項爺,聽說若能擒得項爺,可得百塊黃金,所以非常盡力。”
項少龍坐起來,一邊吃着遞上的食物,一邊沉吟道:“我來到這裡的事,是否全村的人都知道呢?”
荊年道:“我們怎會那麼沒有分寸,人心難測,幸好發現項爺昏倒村外的是小人的兒子,所以項爺的事只限於我們幾個人知曉。”
另一長老荊雄道:“項爺放心在這裡養好身體,到風聲過後,我們再派人把你送回秦國。”
項少龍搖頭道:“由這裡回秦國會是難比登天,而且這裡更不宜久留,否則會爲你們惹來彌天大禍。”
荊雄道:“我們索性全族人陪項爺回秦好了。”
衆長老熱烈點頭。
項少龍道:“你們要到秦國去,我自然無任歡迎,但現在卻非是時候,只有待我回秦後再進行,那纔不會出事。”
另一長老問道:“現在該怎辦呢?”
項少龍苦思半晌,道:“煩你們先派出身手敏捷,又可完全信賴的人,先往中牟通知滕翼和荊俊,說我安然無恙,但須一段時日方可回去,囑他們統率好軍隊,耐心等候。”
荊雄道:“這個容易,我們村裡常有人到中牟附近採藥,不但熟悉路途,還與那處的人打慣交道,不會惹人懷疑。”
項少龍放下一件心事,道:“官兵遲早會搜索到這裡來,追蹤我的人中不乏高手,你們可用我的衣服等物,製造出我已逃往別處的幌子,如此可拖延兩、三天的時間,而我亦該復原過來,能動身逃跑。”
再商量了一會,荊雄和衆長老退出房去。項少龍倒頭大睡,醒來時已是夜深人靜,聽着外面的風聲和犬吠聲,心中不禁思潮起伏。他第一次來此時正值寒冬,當時同行的還有金枝玉葉的趙國三公主趙倩,那晚恩愛纏綿,怎想得到兩人的緣份會因趙倩的慘死而結束。不由心中涌起對呂不韋深刻的仇恨,心中狂叫無論如何!我項少龍也要活着回咸陽去,親睹小盤登上王位,並要親眼目睹呂不韋慘淡收場。
天明時,荊年來了,帶來令他欣悅的消息。原來他的二萬護後軍雖全軍覆沒,但卻犧牲得很有價值,使大部份的秦軍安返中牟,現在李牧的大軍正圍攻中牟,聽說死傷不輕。項少龍鬆了一口氣,當日他們曾預估過趙人會對中牟反攻,故早儲下大批糧草,加固城廓,何況有桓齮的大軍支援,縱是李牧也休想輕易取回中牟。以李牧的精明,最後只好退返長城。
荊年又道:“昨天我派人到中牟去,此事不會有問題,唉!……”
項少龍知他心中有事,微笑道:“年老有話直說無礙。”
荊年道:“項爺說得沒錯,五十里外的尚家村昨天來了一隊兵馬,又搜又搶,還打傷幾個人,尚家村的人見他們人多,敢怒不敢言。”
項少龍道:“由那處到這裡來要多少時間?”
荊年道:“至少要兩天,項爺可待至明早動身。”又道:“據說韓王安由都城新鄭派出一隊精擅荒野追蹤的人來搜捕項爺。我們剛有人從新鄭回來,說趙韓兩國已有密議,怎都要把你拿着。”再由懷裡掏出一卷地圖,遞給項少龍道:“這是我爲項爺親手繪成的地圖,雖是粗陋,但敢說大致上不會出錯。”
項少龍大喜,穿衣下榻,發覺體力回覆大半,若再有一天的休息,更有把握逃走。兩人來到一角席地坐下,攤開地圖研究。
荊年指着圖中間的十字標誌道:“這是我們的荊家村,右上角東北方百許裡處是韓都新鄭,再往東北二百里,就是魏人的都城大梁。”
項少龍道:“我看完這地圖會立即燒掉,否則若讓人拿到帛圖,會知道是你們包庇我。”
荊年臉色微變,他倒沒想過此點。
項少龍讓荊年詳細解釋地圖上河流山川的形勢,把地圖收起來,道:“我的逃走路線,最好連年公都不曉得,那就不會有泄露之虞,致惹起別人異心。”
荊年欣然點頭。那天項少龍儘量爭取休息,醒來後苦記地圖,經過反覆思量,終決定兵行險着,往魏境逃去,再潛返自己最熟悉的趙國,然後西行往屯留,與桓齮會合,完成千裡逃亡的壯舉。待肯定自己已熟記地圖上所有細節,把地圖燒掉。吃過晚飯,項少龍決定趁黑趕路,荊年早爲他預備好乾糧、食水、衣物和籌集得來的少許銀兩。
最妙的是荊雄送了一隻兔子給他,用竹筐載着,解釋道:“這是對付獵犬的簡單手法,由於獵犬對兔子的氣味最敏感,故可以蓋過人體發出的氣味,若獵犬聞兔追來,只要放掉兔子,任它竄走保證可引得獵犬追錯方向。”
荊年道:“我們商量過了,項爺走後,我們將棄村到山中避禍,小俊等到秦國一事,多多少少都有風聲漏出去。官兵既到過尚家村,說不定會查悉此事,那就算項爺沒有來過,他們也會拿我們來泄憤。”
項少龍歉然道:“你們準備何時走呢?”
荊年道:“事不宜遲,項爺走後,我們立即收拾離開。”
依依惜別後,項少龍揹着可能成爲代罪羔羊的兔子,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項少龍策着荊年送贈的健馬,朝東北大梁的方向急趕一程,不想馬兒太過勞累,停了下來,讓馬兒休息。後方的荊家村仍隱見燈火。馬兒很有靈性,靜靜在草原上憩息,沒有嘶叫作聲。他只打算和此馬相處三天,穿過平原,他將徒步進入山區,那將會安全多了。說真的,他並不相信有人可在山區跟蹤他。但若非有荊家村這能令他緩一口氣的避難所,又得到食物、馬匹和弓箭一類必需品的補給,他說不定已給韓人追上,人的能力始終有個極限。心情不由開朗起來,馳想着與滕荊等人重聚的情景,至乎安返咸陽,受到妻婢愛兒的歡迎。蹄音忽在前方響起,項少龍大吃一驚,飛身上馬,先馳往附近一處坡頂,好看清楚形勢。只見遠方五里許外,一條由火炬形成的火龍正蜿蜒而來,目的地該是荊家村。
項少龍立時手足冰冷。荊年的擔心沒錯,敵人果然從尚家村處聽到消息,知荊家村有人到了咸陽去。這時代荊姓的人並不多,很容易可猜到荊俊、荊善這條線上,否則敵人怎會連夜全速趕來。若項少龍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此刻就會不顧一切立即逃走,有那麼遠逃那麼遠,但他項少龍怎能獨自逃生呢?
正方寸大亂間,靈機一觸,覷準形勢,策馬馳向敵人往荊家村必經的一處密林,取出火熠子,燃起多處火頭。若在春夏之際,此計必不可行。但現在風高物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片晌火勢擴大,烈焰沖天而起。這場火不但可阻截敵人前進,還可向荊家村的人發出最有力的警告,催促他們早點離去。項少龍還怕對方不追蹤自己,故意發出急劇蹄音,在草原上朝東北方急馳而去。他寧願自己送命,也不願荊家村有半個人受到傷害。
到翌日天明,項少龍仍在一望無際的草原山野中策騎而馳,但已放慢速度。這次他是故意暴露行蹤,好引敵人因追他而無暇對付荊家村的人,若對方有追蹤的高手,他此一着確是非常危險。路上不時遇上河溪擋路,這些平時能令人樂於觀賞的美景,此時對他反成障礙。幸好直至此刻仍未見有敵人追來,只要保持這情況,他可安抵韓魏邊境的無人山區。魏人哪會想得到他不朝西返秦,反會東去魏境,所以該沒有防範之心,那時他可取道魏境繞往屯留。
馬兒此時口吐白沫,項少龍無奈停下,守在一處高地,讓馬兒在坡下的小溪喝水吃草。他並沒有吃東西的胃口,但爲了保持體力,只好迫自己吞掉兩塊乾肉,味道竟然相當不錯。這些年來,他已少有獨自一人,且是在荒野流竄,不禁又思索着自己顛倒時空的奇遇。
轉眼七年了。這些年來,即使親密如紀嫣然和滕翼等人,他亦只好把自己乃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這天大秘密藏在心底。至於小盤的秘密,還有滕翼和烏廷芳兩人知曉。他最清楚小盤的命運,因爲小盤就是建設起大一統中國的秦始皇。但他最不清楚卻是自己的命運,連能否活着返回咸陽,到此刻仍屬未知之數。左思右想,蹄聲又在遠方響起。項少龍大吃一驚,極目望去,立時色變。三裡許外的疏林處塵頭大起,五十多匹健馬全速馳至,其中只有一半坐着人,其他都是無鞍的空馬。從這批空馬不用牽引,竟懂跟在大隊之後疾跑,兼且隊形整齊,可知馬兒們不但是千中選一的良駒,還是訓練有素的戰馬。經過多年經驗,他已培養出觀人策馬的眼光,二十七個騎士在崎嶇陌生的環境中仍可策騎左穿右突,縱躍自如,可知均是第一流的騎手。最要命是自己的騎射乃最弱的一環,在平原之地,對方又有後備健馬替換,若給追上,將只餘待宰的份兒。敵人這麼快追上來,自是追蹤的能手,說不定正是荊年聽回來的那批特別奉了韓王安之命來追捕自己的高手。項少龍環目四顧,猛一咬牙,衝下斜坡,跳上馬背,暗叫一聲“馬兒對不起”,驅馬繞過小丘,亡命奔逃。目的地是地平盡處的一片密林,只要能捱到那裡,就利用那處的環境和敵人決一生死。他絕不肯束手待斃,斷喪二十一世紀最精銳特種戰士的威名。
項少龍由馬兒身上卸下裝備,又用布包了兩塊等若他重量的石頭,掛在馬鞍處,再以利刃刺入馬股。馬兒慘嘶一聲,負着石頭奔進密林去。此刻追騎迫近至半里之內,若非項少龍踏着溪流走近半里路,使敵人失去有跡可尋的蹄印,恐怕此刻已被追上。不過敵人仍能跟來,可見敵人確是出類拔萃的追蹤能手。哪敢遲疑,忙背起行囊,朝樹林深處竄去。走了一炷香許的時間,蹄聲由後方掠過,迅速去遠。
項少龍鬆了一口氣,加速朝心目中林內一個高起山坡奔去。縱是遇上樹藤當路,他也不敢拔劍劈開,恐怕會留下線索。豈知走了不過百丈的距離,蹄聲忽又像催命符般從消失的方向折返回來,直朝自己的位置趕來。項少龍這時反冷靜下來,身爲特種精銳部隊,在危險來臨時保持鎮靜乃必要的守則和鐵律。
他冷靜地分析,從敵人發覺有詐所需的時間,可知他們不是隻靠足跡蹄印追蹤自己,正大惑不解,狗吠聲傳來,由遠而近。而聽聲音,則只得一頭。項少龍恍然大悟,不驚反喜,藏入一個茂密的樹叢處,蹲坐地上,取下背上裝着兔兒的大竹筐,耐心等候。此時天色逐漸暗黑下來,項少龍取出匕首,透過枝葉全神貫注外面林木間的動靜。犬吠聲靜止下來,只聞急驟的足音,自遠而近,敵人棄馬徒步而至。不片刻十多道黑影分散由前方三十多丈外的林木間迫近過來,其中一人牽着一條纖巧的小犬,對着自己藏身處狂吠而至。
項少龍悄悄打開筐子。兔兒早給狗吠聲嚇破了膽,見有路可逃,箭般竄出來,向左方溜去。
那頭犬兒果然如響斯應,轉向那方向狂吠奔撲。拉狗的人大叫道:“快!點子朝那裡去了!”
敵人立即羣起追去。項少龍聽清楚敵人全體去後,跳了起來,躡着敵人的尾巴趕去,暗忖莫要怪我心狠手辣,在這種情況下,再沒有什麼仁慈可說。
項少龍手執血浪,追上墮後的其中一名敵人,從後一手捂着他的嘴巴,血浪由頸側刺入,那人掙兩下,立即氣絕身亡,項少龍順手取了他的弩機羽箭。前方的敵人注意力全集中到那頭犬兒追趕的方向,兼且天色暗至僅可辨路,毫不覺察死神正從後方迫至。當他以同樣手法解決另一名敵人,其他敵人停了下來,扇形散開包圍着一處草叢密樹,再前方處則是一堆高及丈餘的巖巉亂石,阻堵去路。兔兒顯是躲在其中,累得犬兒不住撲跳狂吠。
有人喝道:“點火把!”項少龍藉樹木的掩護,潛到其中一人背後,把他拖過來,送他歸西,又奪過他手持的弩箭。五把火炬熊熊燃起,把密林染得血紅一片。四周古木參天,由於高樹長年阻擋陽光,林內的地上只能長些蔓生的草本植物,惟有靠亂石處有一堆廣披十多丈的矮樹叢,目標特別明顯。餘下的二十四名敵人掣出弩弓利劍等武器,蓄勢待發。
敵方帶頭者對草叢大喝道:“項少龍你今天休想逃掉,乖乖的給我們出來,否則我們就一把火將你燒個屍骨不全。”
犬兒被主人低喝一聲,停止吠叫,還伏下來,非常聽話。
項少龍審度形勢,見那些人靠得很近,又有火光映照,知難再重施從後逐一襲殺的故技,取出勾索,在火炬燃點發出的“噼啪獵獵”聲掩護下,射出鉤子,掛到身旁樹上一個橫丫處。
草樹叢裡的兔兒當然不會有任何反應,但那些人對放火顯是投鼠忌器,不敢貿然展開行動,喝罵一會,其中一人環目四顧,“咦”了一聲道:“莫成到哪裡去了?”
項少龍由樹後移出來,答道:“我在這裡!”
敵人愕然朝他望來,他左右手分持的弩箭機發出使他們魂飛魄散的響聲,兩名持火把的敵人被弩箭貫入胸膛,拋跌開去,火炬掉往地上。到敵人倉卒發箭還擊,他早移往大樹後,攀索而上,藏在茂密的枝葉裡。
衆人以爲他還躲在樹後,紛紛散開,也躲往樹後去。落地的火炬燃起兩處火頭,迅速蔓延,放出大量濃煙。項少龍先收回索子,射往兩丈許外另一棵大樹的橫丫上,固定好後,居高臨下,等待敵人的反應。咳嗽聲大作,犬兒則發出陣陣嘶鳴。四名敵人被煙火所迫,閃了出來,正要往他原先藏身的樹後攻去,弩箭由項少龍手中射出,兩敵立時中箭倒地。此時火勢大盛,濃煙處處,項少龍的視線受到影響,等再射倒另一名敵人,忙凌空憑索子橫移到另一棵大樹去。敵人此時亦藉濃煙來到他原先藏身的樹下,赫然發覺沒有人蹤,又給他射倒三個。
二十七個敵人,被他以出其不意的戰術,放倒九個,其他人則被嚇破了膽,四散躲避,再沒有先前的銳氣。項少龍知目的已達,凌空翻到更遠的樹上,敏捷的回到地上,迅速朝早先敵人馬蹄聲歇止的方向奔去。
只兩刻多的時間,他終抵達林外,近五十多頭戰馬系在林外徜徉。這時已是夜半,明月高掛,大地瀰漫着森幽神秘的氣氛。項少龍揀取其中一匹健馬,斬斷其他馬兒的系索,再將馬兒一匹匹的系在一起,以血浪輕插馬股,馬兒痛嘶聲中,你牽我扯的整羣走了。
項少龍跳上挑選的戰馬,好一會才控制得它受驚的情緒,放蹄而去。三天後他無驚無險的越過草原,棄馬進入魏韓交界的邊區,心情至此大是不同,竟然頗有點遊山玩水的意味。此時中牟只在正北百里許外處,項少龍鬚有很大的自制力,壓止直接投奔中牟的強烈慾望,那當然是最不智的魯莽行爲。
天氣漸轉寒冷,幸荊年爲他備有冬衣,使他不用捱冷受苦。走了五天,他抵達毗連山區的外沿區域。旭日初昇中,陽光灑在山區外的原野上,在草樹間點染金黃,呈現一片生機無窮的氣象。不遠處有座大湖,當寒風吹過,水紋盪漾,岸旁樹木的倒影變化出五彩繽紛和扭曲了的圖案,看得項少龍更是心曠神怡,渾忘逃亡之苦。叢莽的原始森林和茂密的灌木、延展無盡的草地和沼澤中的野生植物,把如若一面明鏡的大湖圍在其中,實是人間勝景。湖旁的草地上豎起十多個帳幕,還有成羣的馬羊,正在草原間悠閒地吃草,氣氛寧洽。
項少龍觀看好一會,收拾心情,朝大梁的方向進發。他當然不會自投羅網的往大梁奔去,而是準備到達大梁的郊野後,循以前由趙往大梁的舊路返回趙境。雖然要繞個大圈,卻是他可以想出來最安全和熟悉的路線。
一個時辰後,他已深入魏境的草原。想起當晚遇伏,由疾風揹着他落荒逃走,最少跑近三百里的路程,從他現在的位置沿此奔至趙魏兩國交界處,再繞到邇近荊家村山區內的山野,力竭倒斃。目下他是重回舊地。
往東北走近三個時辰,蹄聲在前方響起,項少龍忙躲起來,不片刻一隊約二十人的魏兵,直馳而至,到了附近一處高丘上,竟紮營放哨。項少龍看得頭皮發麻,心叫不妙。魏人顯是收到風聲,知他或已逃來此處。要知由這裡無論朝中牟或大梁的方向走去,都是平原之地,所以熟悉自己國境的魏人,只要在地勢較高處設置哨崗,他若稍一疏忽,便顯露行藏,難逃被發現的後患。敵人顯然仍在着手佈置的初期階段,一俟設妥哨崗,會對整個平原展開水銀瀉地式的搜索,在快馬加上獵犬搜弋下,自己休想有逃生的機會。最要命是抵達大梁之前有幾條擋路的大河,魏人只要配備獵犬,沿河放哨,縱是晚上,自己恐仍未可偷偷潛過河道。
想歸這麼想,但除非掉頭回到山區,否則只好繼續前進。現時無論折返韓境,又或南下楚域,危險性並不會因而減少。問題是應否把心一橫,直接北上中牟,那至多兩天時間,可以回去與滕荊兩人會合。這想法比早前有更驚人的誘惑力,而那亦是最危險的路線。
直至太陽西下,項少龍仍在該往何處去的問題上進行着激烈的內心鬥爭。最後終於把心一橫,決定先往中牟的道路試探,假設確沒有方法通過敵人的封鎖線,改爲東行折往大梁,依原定的計劃入趙返秦。下了決定,反輕鬆起來,多費半個時辰繞過敵人的哨崗,北上中牟。在到達中牟之前,尚要經魏國另一大城“焦城”。他當然不會有入城的打算,還得格外留神,免給魏人在那裡的守軍發現。
以特種部隊的敏捷身手,天明前他走了近三十里路,跑得腿部酸了,最後躲到一處密林內休息。他還不放心,費了點工夫爬到一棵大樹枝葉濃密處,半臥在橫丫上,閉目假寐。這棵大樹長在地勢較高和密林的邊沿,可俯瞰外面的平野和通往焦城的大道,不半晌便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蹄音和人聲把他吵醒過來。
項少龍睜眼一看,大吃一驚,林內林外俱是魏兵,少說也有千人之衆,正展開對這一帶的搜索。立時汗流浹背,知自己因過度疲勞,直至敵人來到身下方纔醒覺,若非睡處是在三條粗樹幹形成的凹位處,說不定早在酣睡中掉到樹下去。他指頭不敢動半個,直到魏兵在樹下經過,始敢探頭觀察形勢。林外的官道先後馳過兩隊騎兵,更遠處一座高丘上另有人馬,似乎是這次搜索行動的指揮部。看敵人這種規模,便知自己曾對他有恩的魏王增已下了不惜一切,也要把他擒殺的命令。這批至少有二千人的部隊,很大可能是來自焦城的駐軍,且只是整個搜索隊伍的一部份。以這樣的兵力和魏人對自己國土的熟悉,他如今確是寸步難行。不禁頗感後悔,假若不是因歸心似箭,想偷往中牟,而是繞道往大梁,便不至陷身如此危險境地。眼下最明智的做法,莫如折返韓境內的山區,躲他十天半月,待風頭過後,那時無論逃往何處,都會容易多了。
犬吠聲此時在林內某處響起,項少龍更是頭皮發麻,只能聽天由命。這一刻由於人多氣雜,他還不太擔心會給獵犬靈敏的鼻子發現,但若在晚間單獨奔走,又是夜深人靜,便難以保證能否避過犬兒的耳目。見到敵人的陣仗,他哪還敢往焦城去,待邏卒過盡,由北上改爲東行,朝南方大梁潛去。施盡渾身解數,避過重重追兵,這晚來到著名大河“賈魯河”的西岸。
驟眼看去,兩岸一片平靜,不見人蹤,但項少龍可以肯定必有敵人的暗哨,設置在某處密林之內,監視河道的動靜。他細心地觀察,假設了十多個敵人可能藏身的地方,然後躲往樹上去,靜待黑夜的來臨。
疲累下很快即入睡,醒來時天地化作一個純美的白色世界,臉上身上雖沾有雪花,卻並不感到寒冷,初雪終於降臨。項少龍撥掉身上的雪粉,心情怔忡的看着仍灑個不休的雪花。
風雪雖可掩蔽行藏,卻不宜逃亡,若此時跳進水中,又溼淋淋的由河裡爬出來,說不定可把他活生生凍死。而且雪停時留下的足跡,更難瞞過敵人的追躡。目下他只有三個選擇,首無是砍木作筏,好橫渡大河。不過此法既費時失事,又非常危險,徐非他肯定敵人崗哨的位置不在附近,否則若驚動敵人,那時身在河心處根本沒有動手頑抗的機會。其次是沿河往上游奔去,依荊年的地圖,此河源頭起自中牟西南方的山區,不過若這樣做,繞過河頭時已非常接近中牟南郊這極度危險的區域。且若要再往大梁去,路程將比早先定下的路線遠了近五百里,並不划算。
剩下的方法是朝下游走,那樣雖離大梁愈來愈遠,卻較易離開險境。若到達下游位於數條大河交匯處的安陵,既可找尋機會乘船渡河,甚或可改道南下楚境,即使給楚人逮着,說不定李嫣嫣和李園肯念點舊情,把他釋放。
下了決定,遂匆匆上路,沿河南下。走到天明,大雪終於停下。項少龍回頭一看,只見足跡像長長的尾巴般拖在後方的雪原上,不由暗暗叫苦。再走一段路,知道這樣下去遲早會給追兵發現,靈機一觸,停了下來,先視察形勢,定下計劃,忙朝附近一片樹林趕去。入林後拔出血浪,劈下了一株精選的榴樹,再以匕首削成兩條長達五尺的滑雪板,板頭處依足規矩翹起少許,中間偏往板尾處亦前後高起少許,剛好可把自己連靴的腳板踏進去,成爲固定的裝置。又鑽出四個小孔,把勾索割下兩截,穿孔而過,可把鞋頭和樹板綁束穩妥。最妙是在板底處刮出一道貫通頭尾的導向槽,一切似模似樣。到黃昏時,中國的第一對滑雪板終於面世。
項少龍在二十一世紀當特種部隊時曾受過精良的滑雪訓練,此時自可駕輕就熟。完成滑雪板,接着是製造滑雪杖。雪杖頭寬尾尖,近尖端三寸許處,扎有一根橫枝,充作“雪輪”。
一切妥當,已是夜深。由於削割堅硬如鐵的榴木,花了他大量氣力,休息了一會,然後展開行動。他把滑板雪杖掛到背上,徒步朝河岸跑去。雖仍是舉步維艱,但心情和先前已有天淵之別。近天明時,他走了足有三里路,至大河岸邊而止。還故意攀到水緣處,留下清晰的足跡,才倒後踏着原先的足印,回到河岸上去。然後穿上滑板,綁紮妥當,一聲呼嘯,開始滑雪壯舉。
他利用起伏不平的地勢形成的斜坡,不住加速,由緩而快,繞了個大圈子,兩耳生風的回到剛纔的密林,然後藏在一棵高出附近林木的大樹頂。只覺精神無比亢奮,要經好一段時間,才能靜下心來閉目假寐。到了正午時分,敵人終於來了。項少龍聞聲睜目一看,大吃一驚。只見漫山遍野全是魏國騎兵,少說也有過千之衆。他們沿着他留下的清晰足跡,朝樹林全速奔來。項少龍看着他們穿過樹林,往河岸追去,到了他足跡終止處,倏然停下來商議。不一會魏兵紛紛下馬,伐木造筏,忙個不休。
這時又下起雪來,比上一趟更大。一球球的雪團似緩似快的由灰黯的天空降下來,只片晌掩蓋了原先留下的蹄印足跡。項少龍暗叫天助我也,如此一來,當敵人在對岸再發現不到他足跡,勢將分散搜索,愈追離他愈遠。大雪本對他最是不利,現在反成爲他的護身符。
正心中欣然,犬吠聲在遠方響起。一隊百多人的徒步魏兵,拖着十多頭獵犬,沿河而至。項少龍心中恍然,知道這隊伍與正在岸旁造筏的騎兵隊本是一隊,但因馬快,又發現他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匆匆趕過去,所以獵犬隊伍落後近一個時辰。不禁暗叫好險,若剛纔先到的是這隊獵犬隊,自己的妙計可能不靈光,現在只憑大雪已足可沖掉自己的所有氣味。待至黃昏,魏人全體渡過大河。項少龍又耐心靜待兩個時辰,爬下樹來,趁着月黑風高、雪花漫天的良機,掣起雪杖,鳥兒般在漫無止境的雪地飛翔,掉頭朝賈魯河馳去。有了“雪地飛行”的工具,他決定冒點險偷往中牟,逃亡至今,他首次對前途充滿希望。
項少龍伏在草叢,細察敵人的營帳。只兩天工夫,他便完成平常最少要走十天的路程,直抵中牟南方十里許處的趙軍軍營。他原本頗有信心偷過敵人的防線,潛往中牟。可是當見到實際的情況,美夢已像泡沫般抵不住現實的陽光而破滅。最頭痛是李牧把附近一帶能提供遮掩的密林全砍掉了,又在向着他這方面的平原挖掘長長的陷坑,通道處均有人把守。縱使他可通過陷坑,還須經過三重柵寨,方可進入趙營。何況縱能潛過連綿數十里的營帳,還有中牟外一片全無掩蔽的廣闊平原。以李牧的佈置,是絕不容許任何人往來中牟。現在的他,像餓得半瘋的貓兒,見到美味可口近在咫尺的魚兒,偏是吃不進肚子內去,那種痛苦,難以形容。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李牧雖把中牟圍得水泄不通,顯然仍對中牟這堅城毫無攻破的良方。他最清楚中牟的情況,守上個一年半載,絕非難事。
現在他有兩個選擇,一是照原定計劃回到大梁去,再潛往趙境,由那裡返屯留與桓齮會合。另一方法是繞越中牟,再偷過趙人的邊防,逕回秦國去。後一選擇當然危險多了,以李牧的算無遺策,必在邊境廣設哨站,防止秦國援軍東來。若他沒有滑雪板,這樣做只等於自投羅網,但現下卻非沒有成功的機會。慾望像烈焰般燃燒着他的心,一陣蹄音犬吠聲,由西南方傳來。項少龍的心直沉下去,就在此刻,他放棄誘人的想法,爬了起來,朝大梁的方向逃去。
翌日黃昏,他到達魏都大梁城的郊野。重回舊地,想起已作古人的信陵君魏無忌,不禁百感交集。此時他早吃盡乾糧,既飢且累。而大梁城的防禦明顯地加強,所有制高點均設有崗哨,最令他泄氣的是攔路的幾條大河和人工築成的河溝。
觀察一會,他知道必須先渡河到大梁,然後再越過大梁另一邊的河溝方能奔赴趙境。這樣便得先購買足夠的糧食帶在身邊,因際此天寒地凍之時,再不能像以前般可摘取野果充飢。他目前最大的優勢,是魏人並不知他到了這裡來。所以要越過大梁奔赴趙境,並非不可能辦到的事。打定主意,他先把滑雪板、滑雪杖、弩弓等物找一處地點埋下,立了標誌記認,才爬上一棵大樹,掃掉積雪,在樹丫處瑟縮一團,苦候天明的來臨。到午夜時分,雨雪紛紛的從天而降,冷得他直髮抖。飢寒交迫下,他只好咬牙苦忍。自遇襲逃亡,他一直靠堅強的意志屢次從敵人的羅網中脫身。但現在沒有了敵人步步進逼的威脅,反而胡思亂想起來。例如荊年派出的人,是否能通知滕翼等有關他的消息?又假如遠在咸陽的愛妻美婢們,知道他的情況,會有什麼反應?種種憂慮,似如千斤重擔般緊壓着他的心頭,令他完全沒法放鬆下來。肉體的痛苦,實遠及不上心靈的負擔。
忽地打兩個寒戰,腦際昏昏沉沉,意識逐漸模糊。再醒來時,渾身痠痛,發覺自己已由樹上掉下來,身上堆滿雪花。冬陽早出來了,軟弱無力的陽光由樹頂灑進林內。他好不容易爬起來,只覺臉額火辣辣般燒着,意志接近崩潰的邊緣。他竟在這要命的時刻病倒,項少龍只覺無論心靈肉體均是無比的軟弱,但又知若不繼續行程,到寒夜來臨,他休想有命再見明天的太陽。
想起嬌妻愛兒,他勉力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倒下又爬起來的往密林邊緣踉蹌而去。勉強來到林木稀疏的邊沿處,終支持不住,倒了下來。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過來時,車輪磨擦雪地的吵音傳入耳際。他睜目一看,林外往大梁的官道處有一隊騾車隊經過。陽光早消失了,天空烏雲密佈,正醞釀另一場大雪。項少龍知道此刻正值生死關頭,覷準無人注意,勉力竄出去,趕到其中一輛騾車後,爬上車子,鑽入布帳緊蓋的拖卡去,倒在軟綿綿似是麥子一類的東西里,然後失去一切意識。
車外的人聲把項少龍驚醒過來,雖仍是陣寒陣熱,身體痠痛,頭重如鉛,但感覺已比先前好上一點,不過喉嚨卻像火般灼熱,極需喝大量冰涼的茶水消解。項少龍掀開覆蓋拖車的帳蓬一看,只見大雪漫天中,兩旁屋舍臨立。就像在一個噩夢中,忽然到了大梁城內。騾車緩緩而行,朝某一個目的地進發。項少龍正拿不定主意該否溜下車去,騾馬隊轉入一條橫巷,進入一座宅院。項少龍運集所餘無幾的鬥志和力量,等候機會。騾車隊最後停在宅後一列倉庫前。
天已黑齊,運貨者顯然並不打算立即卸貨,解下騾子,各自散去。項少龍暗叫僥倖,待了一會,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讓自己由車上掉到積雪的地上。他伏在地上提起精神觀察周遭的形勢,見到倉庫這邊黑沉沉的,但前院的方向卻是燈火通明。以他的角度看去,亦知宅院必是魏國某一權貴的大宅,被高牆團團圍住。目下置身處是個長方形的廣闊露天后院,除了停下來載着貨的十多輛車子外,再無他物。院子的一邊是馬騾的廄子,另一邊看來是下人住宿的房舍,緊貼院牆。
一聲犬吠,在前院某處響起來,項少龍立時魂飛魄散。當時代權貴之家大多飼養惡犬,睡覺後放出來巡邏莊院。以項少龍現在的體能,要攀牆而去,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唯一的方法是找個地方躲起來,待明天再設法離開。
不知哪裡來的氣力,項少龍爬了起來,往倉庫那邊摸過去。在此刻他似感到自己的體力正在回覆的當兒,精神亦好多了。到了其中一個倉庫前,發覺重門深鎖,無法進入。項少龍心焦如焚,逐道倉門摸過去。到了尾端的一座倉庫,發覺惟有這個倉門是沒有上鎖的,大喜下推門而入。
才關上門,隔斷前院映過來的燈光,一個火辣辣的女體突然投進懷裡來,低聲怨道:“還以爲你不來了?少奶奶不是要你駕車送她回孃家嗎?竟這麼快回來了。”
項少龍心中叫苦,原來竟撞上婢僕間的偷情韻事,正不知該否說明,春情勃動的女人一對纖手纏上他的脖子,獻上香吻。卻之不恭下,項少龍只好帶病消受。
女子離開他的脣,身子顫抖,低聲道:“你不是史齡,你是劉傑,休想騙我。”
項少龍含糊的應一聲,怕她叫嚷,反手把她摟緊,主動吻上她豐潤的櫻脣。女子顯在動情時刻,只象徵式掙扎兩下,熱烈地反應。不知是否肉慾上的刺激,項少龍原先頭重腳輕的感覺竟大幅削減,最妙是再不覺得那麼寒冷。最令他感到飛來豔福的特別刺激之處,是他連對方是何模樣都不知道,只能憑觸覺知道對方身材豐滿,而且對男女間事很有經驗。項少龍對女人雖頗有定力,卻絕非拘謹守禮的人,此刻給激起慾火,一發不可收拾,更兼若不滿足她,就須把她制服或殺死,權衡輕重之下,自取前者,希望可胡混過去。一對手隨着在她身上摸索起來,展開挑情手段。女子登時呼吸急速,身子變得又軟又熱,若有光線,定可看出她霞燒玉頰的風姿。在指尖的探索下,他感到她外衣裡的衣服出奇地單薄,溫暖滑膩的大腿更是結實豐滿,使他知道她非常年輕,不會超過二十歲。她的動作反應像火焰般熾烈,身體不住在他懷裡蠕動揉纏,不斷撫摸他的項背,口中發出使人魂銷魄蕩的嬌吟聲,誰都知道她渴求的是什麼。尤其她明知他非是正在等待的情郎,仍表現得如此放浪,可見她對男女間事相當隨便,所以他項少龍亦不須有負上任何責任之感。
有了這想法後,項少龍不再客氣,放心享受與她抵死纏綿的樂趣。那女子忽地離開他,拉着他的手往倉庫的暗黑處摸索而行。沒有了她灼熱的身體,他又感到身體虛寒軟弱,不禁心中好笑,想不到女人竟可成爲醫治自己疾病的特效藥。片刻後兩人倒在一堆厚軟的麥杆子處,上面還鋪上一張薄被子,可知此女曾在倉庫內多次和人偷情,故而準備完善。臥倒在這麼舒服的“牀”上,項少龍再不願爬起來。女子站起來,窸窸窣窣地迅快脫掉衣服,撲下來時已成了一個光滑溫暖的胴體。她替他脫衣服時,項少龍出奇地發覺自己有着強烈的反應。
正暗笑自己人窮而色心未窮,女子在他耳邊催道:“你這死人,平時已色迷迷地打量人家,也不知你給了史齡什麼好處,竟讓你代他到這裡來欺負人家,還不快來。”
項少龍一個翻身,半抱半壓的把她摟着。
女子道:“喜歡我嗎?”
項少龍咕噥應了一聲,集中精神去享受男女間肉體接觸的歡樂。倉庫內一時春色無邊。項少龍努力片晌,感到體力難繼,改爲由那女子作主動。
到那女子頹然伏在他身上,項少龍先把她摟緊,湊在她耳旁低聲道:“我也不是劉傑!”
女子劇震道:“你是誰?”
項少龍早擬好答案,輕柔地道:“我叫陳武,是隨騾車隊送糧來的人,想進倉內看看情況,卻遇上大姐你,老天爺對我太好了。大姐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猶豫片晌,忽地咭咭的浪笑連連,好一會道:“你這死人呢!竟佔了人家的大便宜。我叫秋琳,是大少爺的小婢。唉!你這人哩!不過你比大少爺和史齡都好多了,劉傑看來也沒你那麼壯健。”
項少龍放下心來,問道:“有沒有辦法弄點吃喝的東西來,千萬不要讓人曉得。”
女子坐了起來,愛不釋手的愛撫他寬闊的胸膛,柔聲道:“放心吧!若讓人知道這事,我也要沒命呢。”
言罷穿衣去了。項少龍忙穿回衣服,再躺下時怎抵受得住一再勞累,沉沉睡過去。不知多久後,他給秋琳弄醒過來。她點燃了一盞小油燈,正目瞪口呆的看他。項少龍坐了起來,同時打量對方。秋琳的姿色當然遠不及上咸陽的妻婢,但亦屬面貌娟好,最引人是她飽滿玲瓏的肉體,正散發動人的青春活力,難怪史齡拚死都要勾搭上她。無論在哪一方面,豔女可當得上惹火尤物的讚語。
秋琳伸手摸上他長滿鬍子的面頰,喘着氣道:“我從未見過像你那麼威武英俊的人呢!只是瘦了點。”
項少龍把她摟過來,道:“有什麼吃的好東西帶來?”
秋琳打開攜來的包裹,取出一壺茶和十多個饅頭。
項少龍看得饞涎欲滴,狼吞虎嚥一番,秋琳問道:“你這個連着腰帶的鉤子是作什麼用的?”
項少龍胡謅道:“是用來搬貨的。”
秋琳顯然非是思慮精密之輩,深信不疑道:“你這樣溜進來,趕糧的謝老大不會怪你嗎?”
項少龍道:“我告訴他去找朋友,該不會有問題的。”
秋琳吃吃笑道:“哪是找什麼朋友,你想去嫖才真,只是碰巧嫖上人家。”
項少龍見她淫蕩**,心中一熱,差點又要把她拉過來大快朵頤,心中同時大喜,知道經此一“鬧”,出了一身大汗,病情竟大有轉機,早先哪能料想得到。
秋琳作出幽怨之色,瞟他一眼道:“以後我不理史齡,只盼永遠和你相好!”
項少龍笑道:“你不想和我好也不成。”接着隨口套問,很快弄清楚宅院的主人是魏朝的一個大官,還有他家中大概的情況等等。
秋琳嘆道:“大少爺快回來了,我要走了呢!你……”
項少龍把她摟入懷裡,柔聲道:“什麼時候你可再來?”
秋琳意亂情迷道:“要看情況才行,但怎樣告訴你呢?”
項少龍心中一動道:“爲了秋琳姐,我陳武什麼都肯幹,橫豎沒事,我就在這裡等你,有機會琳姐便來找我。但記緊要帶些吃喝的東西來,若有衣服更好。”
秋琳正戀姦情熱,哪會想及其他,吻如雨下般落在他臉上,不斷點頭答應。項少龍還怕她向人查問自己,吩咐她不要這麼做,放她離開。把這臨時的安樂窩借燈光搬到倉庫一角的隱蔽處,躺下來休息。倉內放的是木柴一類的東西,這在嚴冬是不可缺少的必需品。暫時可以輕鬆一點,不但有女爲伴,還不虞會給魏兵尋到。只待養好身體,立即可趁夜憑鉤索攀牆離開。不過人的體能始終有限,際此天寒地凍的時刻,假如日夜都要在冰雪的世界中度過,恐怕捱不了多少天就要給活活凍死。趙國在魏國北方,天氣更寒冷。自己當時急於回返中牟,想錯一着,舍南取北,實屬不智。若往南方的楚國去,將不用陷身於眼前進退維谷的境況。不知不覺睡了過去。次日有人來搬走幾捆柴枝,一點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黃昏前,秋琳送來食物,歉然道:“武郎你將就一點吧!大少爺的衣服又不合你穿,像你那麼高大的人很少有呢!”
項少龍心滿意足,與她溫存一番,讓她離去。他的體力回覆大半,暗忖不宜久留,遂趁惡犬放出來前,偷偷攀牆離開,來到街上。天上雪花飄舞,街上行人稀少,縱有路人亦是匆匆而行。項少龍把從薄被撕下的一截布塊蓋着頭臉,依記憶朝北門趕去。當城牆在望,深慶得計,驀地大吃一驚,原來城牆結滿厚冰,滑不溜丟,縱使在巔峰狀態,亦休想可以攀越。他還心有不甘,找到一截城牆,試了十多次仍沒法鉤緊牆頭,頹然而返。至此明白爲何很少有人在冬天打仗攻城,這時縱想回到倉庫,亦因巡犬而有所不能。無奈下只好找了一條橫巷,瑟縮一晚,到天明試探地往城門的方向走去。
雪在午夜時分停下,天亮時陽光又從天際灑下來。項少龍走在街上,生出無遮無掩的赤裸感覺。自己一向引以爲傲的體型,此時恰好成爲最大的負擔。他專揀橫街窄巷以避人耳目,來到一處空地,一羣小孩正在踢毽子爲樂。
其中一個小孩瞥見他,忽地臉色大變,高呼道:“強盜來了!”
其他孩子見到他,驚惶四散。項少龍心中苦笑,難道自己長得像強盜嗎?忽地虎軀劇震,明白到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了。
項少龍再顧不得泄露身份,匆匆朝北門趕去。假若他猜得不錯,那些小孩之所以喚他作“強盜”,皆因曾見過張貼在某處的懸賞榜文,認得他的圖像,故有此反應。現在他已成爲魏人的公敵,如果那些小孩回家告訴父母曾見過他,那不用片刻會驚動整個大梁城。所以現在他若不立刻離城,錯失良機後便插翼難飛。這時他已無暇責怪自己疏忽,猶幸老天又開始烏雲蓋日,城門在望之時,雪花漫天飛舞,爲他提供了點掩護。當到達可清楚觀察城門的位置,他躲到路旁一棵大樹後,靜候出城的機會。
城門處眼見到大約有近三十個守軍,對進出的人車作例行的檢查,並不似特別謹慎嚴格。項少龍放下心來,找尋機會。若遇上像上次進城來那樣的騾馬隊,他可以輕易離城。只恨待了近半個時辰,不但沒有出城的車馬隊,商旅也只得幾起人。際此天寒地凍的時刻,實在不適合出門。旅人稀少,是最合理的事。就在此時,急驟的蹄聲轟然響起。一隊過百人的魏國騎兵,全速馳來,到了城門處紛紛下馬,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風雪中,項少龍隱隱聽到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一顆心直沉下去,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終於發生。魏人已知他人在城內,而他卻不能及時離開。
雪愈下愈大。項少龍在一間銅鐵鋪買了一些小工具,再潛回倉庫躲起來,然後在鞋底做手腳,把一把尖利的小鋸和兩枝幼鐵枝藏在挖空的鞋底處,纔再將底層黏回去,除非被人脫掉鞋子仔細研究,否則休想發現內有乾坤。他現在還不知這些小玩意會有什麼用途,只是作爲未雨綢謀的措施。弄好一切,秋琳又來了。項少龍躲起來,硬着心腸不理她的呼喚。秋琳失望離開,他靜心等待,到了黃昏時分,離開倉庫,回到風雪漫天的街道上。路上不時有魏軍馳過,通衢處還設有關卡,盤問經過的路人。項少龍知道魏人已展開嚴格徹底的搜查,於是憑着鉤索攀牆越屋,幾經辛苦,到了魏國獨有的御道處。兩旁排列得似若士兵站崗的青槐樹,均已枝殘葉落,代之是晶瑩的冰掛。項少龍耳內仍像響着信陵君介紹御道的話,腦海泛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槐樹依然,人事全非,不禁涌起神傷魂斷的感覺。只不知平原夫人是否安好?
一陣蹄聲,驚破他深情的回憶。項少龍收拾心情,借風雪夜色的掩護,朝公卿大臣府第集中的王宮區潛去。由於這裡住的非富則貴,反不見往來巡邏搜索的魏兵。項少龍以特種部隊的身手,忽停忽跑,時緩時快地在街巷左鑽右轉,最後在一所宏偉的府第前停下來。
門匾上雕有“龍陽君府”四個大字。項少龍深吸一口氣,沿牆往後宅的方向奔去。到了後院,逾牆而入,肯定沒有巡邏的惡犬,落到地上去。他並不急於去找尋龍陽君,看清院子的形勢,揀取一棵靠牆的大樹,徒手攀上去,射出勾索,掛到外牆頂上。佈置妥當,把血浪、匕首等物全放在樹丫處。接着回到地上,一口氣潛過數重屋宇,來到後宅的大花園裡。由於大雪的關係,宅內的人都躲進屋子裡,提供他無比的方便。他穿過花園,沿着一條石板路,步過一道石橋,來到一座高樓之前。只看這三層高樓位於後院屋舍的正中間和其迫人的氣勢,便知是龍陽君起居的地方。這時已是午夜時分,但三層樓均透出燈光,還隱有人聲傳出來。
項少龍躡足掩到樓側的一扇窗旁,悄悄望進去。裡面是個大廳,兩名僮僕坐在門旁打呵欠。他見此情景,知龍陽君尚未回來,所以兩個可憐的僮僕撐着眼皮苦候主人回府。他項少龍來到大梁的消息,龍陽君自然知曉,刻下說不定正在王宮與魏王增議論此事。項少龍沉吟半晌,猛下決心,徒手往上攀去,到達最高一層,推窗入內,來到他認爲該是龍陽君的臥室。這間房的佈置非常女性化,秀榻帷帳低垂,還以香料薰過,弄得滿室春意。在靠窗几上一盞油燈的映照下,室內陳設高雅,其中一個櫥架擺滿小玩意,惟只牆上掛的寶劍顯示出主人尚武的精神。
項少龍毫不客氣揭帳躺到榻上去,倒頭便睡。不知過了多久,足音把他驚醒過來。項少龍坐起來,凝神瞪着正敞開來的房門。
龍陽君像腳下拖着千斤重擔似的舉步走進房來,道:“你們去睡吧!”
後面的僮子應了一聲,自行去了。
龍陽君茫然的走進來,“幽幽”嘆一口氣。
項少龍低喚道:“君上!”
龍陽君“嬌軀”劇震,駭然朝帳內望過來。
項少龍揭帳而出,低笑道:“君上別來無恙!”
龍陽君“花容失色”道:“少龍!你真的來了!”
項少龍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千萬不要驚動任何人。”
龍陽君回過神來,悽然道:“少龍你爲何會到大梁來,還暴露行藏,現在大王從城外調來一師二萬人的精兵,正要逐屋逐巷去搜索你的影蹤。”
項少龍微笑道:“你大王好像忘掉他之能夠有今天,又娶得心愛玉人爲後,全因有我項少龍。”
龍陽君“秀目”閃過複雜無比的神色,苦笑道:“爲了保住他現在所有的一切,大王連父母都可犧牲,何況是你。”又道:“少龍你太厲害,亦把我們打怕了。現在六國的人認識到有項少龍在的一天,我們就有難保國土的威脅。在國破家亡的陰影下,設身處地,少龍請說我們該怎麼辦呢?”
項少龍深深望進他眼內,淡然道:“那龍陽君你呢?”
龍陽君微顫一下,垂首道:“就算我要賠上一命,對少龍仍是義無反顧。”
項少龍道:“君上果然沒有令我項少龍失望,現在我在大梁可說舉目無親,只君上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的送我出城。”
龍陽君道:“你要到哪裡去?”
項少龍沉吟片晌,答道:“我想到趙國去,那處環境我熟悉多了,要回秦國也將容易得多。嘿!有沒有辦法先弄點吃喝的東西來。”
龍陽君道:“這個容易,我吩咐下人弄些吃的來,就當是我肚子餓吧。”
項少龍道:“不要驚動任何人,只要有些清水和糕點便成。”
龍陽君一震道:“你難道不信任奴家嗎?”
項少龍歉然道:“不要多心,小心點總是好的。現在樓內有沒有其他人?”
龍陽君答道:“只有兩個僮子,該在二樓睡覺。你在這裡待一會,我到樓下取糕點來給你。”
言罷推門而去。項少龍見他步出房門時兩手微顫,心中暗歎,知道這次可能是來錯了。沒有龍陽君的幫助,他完全想不到逃離大梁城的辦法。刻下還要提防龍陽君找人來逮捕他,幸好他早預定些可能性,留下迅速逃走的後路。心中一動,又推窗攀出去,來到樓下,龍陽君剛好回到樓內。透過窗戶,只見龍陽君在廳中默默流着苦淚,不知由哪裡取來一個小瓶,從瓶子傾瀉出一些粉末,倒進茶盅裡。
項少龍目睹“好友”的行動,手足冰涼起來,深深後悔此行。不過他是別無選擇,迫不得已下來找龍陽君。而直至此刻,他仍沒有半點怪責龍陽君出賣他。片刻後,項少龍重回三樓龍陽君的閨房內,裝作若無其事的靜待他回來。拭乾淚漬的龍陽君推門而入,捧着的托盤放着那盅加了料的清茶,還有幾件精美的糕點。
兩人在一角的長几坐下,項少龍狼吞虎嚥的掃清糕點,忽地裝出傾聽的神色,沉聲道:“好像有人來了!”
龍陽君皺眉道:“怎會有人來呢?”
項少龍道:“我剛纔好像聽到窗外有人聲,你看看是否我聽錯了。”
龍陽君不疑有他,起身移往窗門處。
項少龍趁機把盅內的茶潑在幾下地席和牆腳間處,然後放回几上去。
龍陽君探頭左看右瞧,自然毫無發現,返回席上,坐下道:“沒有人啊!”
項少龍嘆道:“這叫杯弓蛇影,現在我聽到風吹草動,會以爲是追兵。”
言罷取起茶盅,裝模作樣的一飲而盡。龍陽君眼中射出哀怨之色,默然無語。
項少龍拍拍肚皮道:“李牧反攻中牟的戰況如何?”
龍陽君苦笑道:“你該比我更清楚,除了你外,誰能像反掌般容容易易一舉攻陷中牟。聽說李牧爲你折損大批兵員。現在天降大雪,秦人援兵難以東來,等到春暖花開,秦軍一至,李牧只有退返長城內去。”
項少龍放下心事,摸摸額頭,奇道:“不知是否太過疲累,我有點昏昏欲睡哩!”
龍陽君低聲道:“睡一回吧!明天我會設法把你送往城外。”
項少龍裝作舉步維艱的站起來,由龍陽君扶到榻上睡好。他呻吟兩聲,扮作昏迷過去。
龍陽君喚他兩聲後,伏在他身上悲泣道:“少龍莫要怪我,爲了大魏,我沒有其他選擇。”
到龍陽君推門去後,項少龍跳了起來,迅速逸去。
翻過牆頭,落往地上,項少龍感到無比的孤獨和無助。現在最佳的躲藏地點莫如王宮,因宮禁森嚴,地大人多,更沒有人敢去搜查,可是王宮特高的城牆和護城河卻使他望而卻步。想到這裡,心中一動,記起自己熟悉的那所信陵君生前居住的大宅和下面的地道。魏無忌雖被安釐王拉了去陪葬,可是府第仍在。假若換了主人更理想,說不定新主人根本對下面的地道毫不知情。哪敢猶豫,忙趁大雪未歇的當兒,朝不遠處的信陵君府狂奔而去。
若他是龍陽君,見他失蹤,絕不會張揚開來,只能啞子吃黃連的把整件事吞進肚內去。否則魏王增說不定會治龍陽君以失職之罪。半個時辰後,他來到信陵君府南牆外的密林,找到地道的入口。想起當日負着美麗的趙國三公主趙倩由這裡逃出來,想起她溫婉的性情,一點沒有沾染趙宮的齷齪氣,百般感覺,涌上心頭。神傷魂斷下,他摸着地道入口鐵蓋的邊沿,試探的往上掀起。鐵板應手而起,項少龍不由呆在當場。
他只是存着姑且一試的心,並不以爲真個可拉開地道的封蓋。所有地道的設計,均是供人在危急時逃生的,故只能由內開啓。現在的情況,顯是有人曾從這裡逃出來,而事後沒有人從內將出口鎖上。只從這點推斷,可知現時大宅該已換過新主人,並且不知道地道的存在。項少龍心中大喜,鑽了進去,關上入口。從囊中取出火石,燃着火熠子。在閃動的火焰光線照射下,地道無限地延展開去。
項少龍記起那支貫通地道和信陵君臥室的銅管,遂放輕腳步,躡手躡足的往另一端摸去。這次特別留心,發覺除了通往少原君當日居住小樓的出口外,另外還有三個出口,當然是通往府第內不同的屋舍。走了十多丈,忽有所覺,朝地上瞧去。兩錠黃澄澄的金子,正反映着火光。項少龍俯身撿了起來,放在手中,心中恍然。當日信陵君被賜毒酒,自知難逃大難,於是下令愛妾親信一類的人從地道的寶庫各取珍寶逃亡,由靠石山密林一端的出口溜走。可想像當時人人心亂如麻,倉皇逃命,遺下了金子仍懵然不覺。他項少龍現正懷內欠金,有了兩錠金子,自然大是不同,至少可輕易買一匹馬兒來代步。把金子納入囊裡,繼續前進,最後來到敞開的寶庫大門前。
裡面一片凌亂,金銀珠寶一類可攜帶的物品半件不留,剩下的是玉馬、寶鼎、兵器一類的大型珍玩,其數量足可在二十一世紀作一個重量級的古物展覽。室內四壁裝設油燈,一角還放置裝着燃油的大瓶子。
項少龍心中欣然,吹熄火熠,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室內靠壁坐下來。至少在此刻他是絕對安全,但怎樣才能逃出魏國的都城呢?尚有兩個多月嚴冬纔會過去,他難道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躲他兩個多月的時光嗎?若每天都要出外去偷取食物,上得山多終遇虎,遲早會給人發覺。不過他現在已沒閒暇去想種種令人困苦的問題。只有在夢鄉中,他纔可與遠在千里之外的嬌妻愛兒們聚首共歡。爲了他們,他定要奮鬥到底,好好的活着回去與她們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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