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尚未有機會說話,項少龍先發制人的大笑道:“痛快痛快!若仲父是要我和管大人中途罷手,那麼末將怎也不會同意。我看場內亦沒有誰人會同意。”
全場各人立即爆起一陣喝采聲,支持項少龍不肯罷休的意向。呼叫聲此起彼落,呂不韋這時就算說話也沒有人聽得到。
呂不韋想不到項少龍公然不給他面子,擺明要和管中邪分出生死,心中暗怒,卻又是無可奈何。說到底此事確由他一手策動,迫項少龍出手,哪知項少龍如此厲害,逼得管中邪屢屢落在下風。更教人吃驚是項少龍那種視死如歸、以命博命的打法。他呂不韋明知項少龍活不到明天此刻,怎肯於此際白白賠上個管中邪。而使他氣惱的是項少龍竟棋高一着,不管他說什麼話,有理沒理的先硬說他呂不韋是想中斷比武。更使人人認爲呂不韋是怕管中邪會落敗受傷,自然大大滅了管中邪的威風。
管中邪雖明白呂不韋是一番好意,但在這種如火如荼的氣氛下,知道假若退縮,此生休想再有顏面向項少龍公然挑戰,大吼一聲向呂不韋恭敬施禮。衆人知他有話要說,倏地靜下來,所有眼光轉移到管中邪身上。
管中邪臉容肅穆,平靜地道:“末將明白仲父心意,是不想見到項大人和末將有流血場面出現。仲父請放心,項大人和末將只是切磋較技,點到即止,末將希望繼續與項大人比試。”
各人立即爆起震天采聲,知道好戲仍繼續登場。項少龍託劍含笑而立,心懷大暢。他終於克服了技不及管中邪的心理障礙,同時明白到若今晚勝不過管中邪,以後休想贏他。最有利的因素,莫過於現在這可怕的對手絕不肯和自己“同歸於盡”。試問以後還哪來如斯妙不可言的形勢。
呂不韋臉色數變,知道再不能阻止比武的進行,同時想到項少龍下了拚死收拾管中邪的決心,不由暗歎一口氣。事情發展至此,確是他始料不及。他求助的往朱姬望去,赫然發覺秦國太后正癡癡迷迷地呆瞪項少龍,完全察覺不到他的眼色,正把心一橫,鹿公適時振臂喝道:“政儲君請指示比武該不該繼續下去。”事情立即交到小盤手上,再由不得呂不韋作主,等若當衆摑呂不韋一巴掌。
小盤環視四周擠得水泄不通的秦人,眼睛亮了起來,出奇平靜地道:“仲父請先坐下!”
呂不韋亦是非常人物,哈哈一笑道:“各位誤會,這麼精采的劍賽,我呂不韋怎捨得把它中斷,只不過想掛個采頭,誰若是得勝者,我就把女兒嫁給他。”
此語一出,全場立即起鬨,氣氛更趨熱烈。呂娘蓉想不到乃父有此提議,呆了一呆,旋即霞燒粉臉,手足無措,不勝嬌羞。在這種情況下,她是欲拒無從。管中邪則雙目精芒大盛,要知若勝的是項少龍,那呂娘蓉嫁他一事勢成定局,縱使他明晚毒發身亡,日後呂娘蓉即使回覆自由之身,亦勢不再嫁給他這個失敗者。所以呂不韋此語一出,實迫得他今晚非勝不可,一時鬥志昂揚,再不像先前的顧慮多多,認爲不值得與對方以生死相拚的心情立即一掃而空。
項少龍一直在留意呂不韋,見到他向雜在人羣裡圍觀的莫傲互打眼色,而莫傲則手指微動,向呂娘蓉指點,不由暗叫厲害。莫傲才智之高,確是不作第二人想,竟看出管中邪不是技不如他,而是少了全力拚搏的心。現下推了呂娘蓉出來,變成關乎到管中邪一生的得失榮辱,形勢全面逆轉過來。項少龍自加入特種部隊後,多年來受到最嚴格的軍事訓練,心志堅毅無比,並沒有因此泄氣,反激起更強大的鬥志,微微一笑,望向小盤。
小盤亦看出管中邪像變成另一個人般渾身揮散殺氣,不過此時包括他在內都是勢成騎虎,揮手喝道:“如仲父奏請,兩位卿家繼續比武。”
鬧哄哄的聲音立即斂去,全場肅靜,目光集中在場中的兩大劍手身上。在旁觀戰的琴清、紀嫣然、荊俊等人更是緊張,只恨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能插手或幫忙。
管中邪面容冷酷,兩目神光若電,貫注項少龍身上,手中長刃緩緩擺開要搶攻的架勢,一時殺氣騰騰。人人感到他手中長刃透露出即將猛攻的徵兆,同時知道只要他出手,必是威猛之極。單是管中邪能使觀者生出這種難以說明的感覺,可知他的氣勢是如何強大和清晰。
項少龍頓時感到自己的氣勢遜色一籌,心念一動,想起最重氣勢的東洋刀法,假若自己擺出那種架勢,必能教從未見過東洋刀法的管中邪摸不清自己的劍路,達到使敵生疑的目的。當下雙腳分開,不丁不八地傲然穩立,左右手握上劍柄,變成雙手握劍,先朝前指向管中邪,再緩緩升起,高舉頭上,作了個大上段的架勢,倒也似模似樣。不但管中邪大感愕然,全場亦響起嗡嗡細語,顯然對項少龍這史無先例的起手式,完全摸不着頭腦。
管中邪頓覺無論自己如何進攻,對方的木劍勢將由頭上閃電劈下,且由於項少龍雙手握劍,這一劈必是凌震天下,勢若雷霆,一時間使他如箭在弦的一劍,竟發不出去。他的劍法最重氣勢,這一窒礙,使他如虹的鬥志,立時削弱三分。
項少龍知道對方中計,哪肯放過千載一時的良機,冷喝一聲,腳步前標,頂上墨子劍閃電般往管中邪劈去,使的仍是墨子劍法的其中一式,不同的只是雙手握劍。管中邪知道退縮不得,但又不能厚顏學他般雙手運劍,悶哼一聲,運聚手勁,長擊刃往上挑出,斜斜削往急劈而下的墨子劍去。
“噗!”的一聲,墨子劍給挑得微彈起來,豈知項少龍得機不饒人,竟趁勢連續五劍像五道閃電般全力疾劈下來,震得管中邪蹬蹬蹬連退數步,若非他膂力確勝過項少龍,早就拿不住樁子,給墨子劍狂猛的力道衝翻地上。爲項少龍打氣的采聲震天響起,場內佔了七、八成的人都希望見到他們心中的英雄得勝。呂不韋和莫傲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想不到項少龍有此奇招,教膂力過人的管中邪完全發揮不出本身的優點。不過項少龍卻也暗自心驚,因爲管中邪長擊刃反震之力,也令他非常難受。更兼對方用的全是卸力的抵禦方法,雖似落在下風,自己卻比他更要耗力。若非自己用的是墨子劍這類重劍,休想把他迫退半步。
項少龍知道管中邪仍未看破自己的窘境,見好就收,哈哈一笑,往後退開,劍交右手,遙指着驚魂甫定的管中邪道:“管大人果是不凡,承讓了!”
管中邪大失面子,眼中閃過森寒的殺機,冷冷道:“項大人佔了上風,爲何忽然收止攻勢,是否腿傷發作?”
項少龍乘機回氣,微笑道:“管大人說笑,我們又非真要分出生死,自然該有來有往,我攻你守,我守你攻,互展所長,爲今晚的宴會助興,也好讓娘蓉小姐看清楚我們的本領。”
衆人見他兩人雖停劍暫時罷鬥,但脣槍舌劍,仍是繼續交鋒,大感刺激,不覺半點悶場。
管中邪輸在因顏面受損而動氣,知道自己在言語上失了風度,忙暗自警惕,再不敢輕視對手,微笑道:“既是如此,中邪只好奉項大人之命進擊。”
言罷目光如電,罩視對方。項少龍心加肚明管中邪不但膂力勝過自己,若論老練深沉,亦比他勝上一籌。尤幸自己連番施計,重挫對方的銳氣,否則恐怕早負傷落敗。際此生死勝敗的時刻,哪敢怠慢,立即排除萬念,凝神守志,無論動作和心靈都不露出絲毫破綻空隙,擺出墨子三大殺招的以守代攻,門戶森嚴地靜候對手的攻勢。管中邪知道這是唯一挽回頹局的機會,最理想當然是漂漂亮亮的敗敵於劍下,否則也要迫得對方進退失據,否則只好棄劍認輸。一向以來,他有可穩勝項少龍的信心,但今晚交手以來,他雖未曾真敗,卻是連番受挫,使他強大的信心爲之動搖,發揮不出全部的實力。
圍觀者愈聚愈多,已過三千之數,卻不聞半點聲息,從而可知現場的氣氛是如何緊張凝重。管中邪長擊刃微微晃動,當氣勢蓄至巔峰,雙眉聳豎,大步前跨,一股徹骨的劍氣,立即潮涌而去。項少龍雄立如山,虎目寒芒閃閃,使人感到他氣勢強如峭壁,絕不怕驚濤駭浪的衝擊。
管中邪再跨前一步,離開項少龍只有十步左右的距離,氣勢更見強勁,冷然道:“項大人是否必要與小將分出勝敗,好奪得美人歸呢?”
項少龍心中暗罵管中邪卑鄙,明知自己並不甘願娶呂娘蓉爲妻,卻偏這麼說,目的當然是見自己氣勢強大,故欲以此分自己心神,假設他項少龍想到贏了便須娶呂娘蓉,爭勝之心自然會因而減弱,氣勢自是水退船低,大幅減弱。這也是莫傲教呂不韋以呂娘蓉爲彩注的毒計最微妙之處。攻人者攻心爲上,莫傲深明箇中道理。
項少龍收攝心神,朗聲笑道:“娘蓉小姐國色天香,管大人不正是爲她全力求勝嗎?”
這兩句話是針鋒相對,只要管中邪想到他項少龍明天便要毒發身亡,能否娶到呂娘蓉已是無關痛癢,而他管中邪卻是輸不起,心神一分,將難以發揮全力。管中邪因心有所求,果然微一愕然,劍尖立透出一股肅殺之氣,顯是求勝之心大起,自然而然流露出來。項少龍不驚反喜,“嚓”地跨前一步,墨子劍似吞若吐,籠罩對手。這是趁管中邪於心存雜念時出手,但因他仍是守勢,故沒有違反任對方主攻的承諾。衆人見兩人無論才智劍法,均在不同的層面上交鋒,無不看得如癡如醉,歎服不已。管中邪再無選擇,清嘯一聲,長擊刃化作一道精芒,電掣而去,直取項少龍面門。這一出手,威勢強猛無儔,有若風雷併發,看得衆人忘掉呼叫。項少龍正是要引對方提早發劍,不慌不忙,墨子劍疾出如風,於嚴密封架中作反擊。
剎那之間,長擊刃和墨子劍交擊十多記,“噗噗”之聲使人聽得心絃震撼、狂跳不止,兩人愈打愈快,衆人眼花神搖,竟忘了喝采助威。項少龍藉助重劍的優點,使出硬封硬砍的打法,務要挫折對手的信心和銳氣。墨子劍法除了三大殺招外,本是重守不重攻,以王道之氣不戰而屈人之兵。但最厲害是每一守式均暗含反攻之勢,寓攻於守,使管中邪每一劍都難以盡展攻勢,不能暢施連消帶打的妙着。當年墨家鉅子元宗指點項少龍劍術,只是虛晃劍招,便輕輕鬆鬆地迫退項少龍,可知墨子劍法守勢之妙。項少龍剛纔雖盡展智謀策略,說到底仍是對管中邪屢攻不下,難以取其性命。故退而求其次,利用墨子劍法以守代攻的妙着,既守且攻,在這情況下,只要管中邪破不了他的守勢,還要應付他的攻勢,那任何人都該覺得勝的是他。最妙的是由於尚未真正分出勝負,那他就不用娶呂娘蓉爲妻。今晚項少龍爲應付大敵,展盡智慧與渾身解數,在策略上確是無懈可擊。
管中邪這時愈打愈心驚,別人看他長擊刃旋飛似雪,勁氣鼓盪,威猛無儔,但他卻心知肚明自己由於主攻的關係,力量損耗的速度遠遠快於對方,可是三十多劍後仍未能把對手迫退,這樣打下去,力道盡時,就是對方再作凌厲反攻的時刻。他乃劍道的大行家,心知不妙,故意手中劍緩了一線,露出空間,引對方反擊。豈知項少龍來自元宗的墨子劍法乃仁者的劍法,根本沒有乘隙取敵的意向,雖不知是詐,仍沒有把握時機立施反擊,嚇得管中邪汗流浹背,以爲對方看破自己的詭謀,氣勢頓時再削弱一分。四周的人終忍不住吶喊鼓譟,發出震耳欲聾打氣助威的聲音。
“噗”的一聲清響,管中邪終於無功而退,趁力竭之前收手,免得山窮水盡,給項少龍的木劍奪掉小命。項少龍並非不想殺他,而是體力方面也好不上多少,縱想反攻亦力有不逮。同時心中駭然,若管中邪可堅持多半刻,說不定敗的會是自己。兩人又成遙對之局,全場靜至落針可聞。兩人均難以隱藏地劇烈喘息。
徐先長身而起道:“讓微臣作個公證人,此戰以不分勝敗作罷,娘蓉小組花落誰家得另作安排。”
全場響起如雷采聲,表示對這場精采的比劍歎爲觀止,久久不歇。
項少龍回席,受到嬌妻和衆人英雄式的歡迎。但他卻知道自己的雙腿仍在不受控制的抖動,而無論體能和劍法,均遜管中邪半籌,他之所以能一直領前,皆因戰略合宜和得重劍之利,換了使的是血浪,此仗必敗無疑,所以心中絕沒有絲毫歡欣之情。對面的燕太子丹向他頷首示意,對他出手挫折管中邪的威風,表示感激。
回到呂不韋一席的管中邪木無表情,默默接受呂不韋諸人的道賀。不過他雖然自感顏臉無光,但實質上他已成了王翦之外,第二位能與項少龍擷抗的高手,使他的身價頓然不同,有增無損。
此時擠在四方的人仍是議論紛紛,不肯離去,朱姬見宴會的氣氛亂成一片,宣佈宴會結束。項少龍待小盤、朱姬離席後,返回營帳。紀嫣然等爲他檢視腿傷,發覺滲出血水,忙爲他洗滌傷口,換藥敷治。荊俊仍興奮地和趙致及烏廷芳討論剛纔驚心動魄的一戰。
項少龍向紀嫣然問起滕翼,知他在宴會剛開始時起程,嘆道:“管中邪確是高手,韌力驚人,我不是不想殺他,只是辦不到。”
荊俊笑道:“但他也奈何不了你。”
紀嫣然搖頭道:“小俊錯了,管中邪今晚落在下風的原因,只爲開始時他沒有痛下殺手,以爲項郎橫豎活不過明天,他怎肯甘冒衆怒殺死項郎呢?”
衆人聽得心情沉重起來,這麼說,管中邪雖未必可勝過項少龍,但至少該可與他平分秋色。
趙致道:“別人卻不會這麼想,我看包括呂不韋和管中邪在內,都以爲我們夫君大人因不想娶呂娘蓉,遂在佔盡優勢時改攻爲守,所以到現在仍摸不清項郎的虛實。”
紀嫣然欣然道:“致致言之成理,總之這一仗對雙方既有利亦有害,項郎要努力了,管中邪遲早會借呂娘蓉再向你挑戰,假設你那種既怪異又快速的打法能發揮更大威力,說不定管中邪終要敗下陣來。”
項少龍心中大動,暗忖假若能鑄制一把東洋刀,更有把握。
此時在外當值巡視的桓齮匆匆回來,到項少龍旁低聲道:“高陵君的人開始移動。”
在小盤的王帳內,桓齮報告了高陵君叛軍的情況,正要說出自己的判斷,項少龍截斷他道:“儲君對敵人的調動,有什麼看法?”
李斯露出讚賞之色,暗忖秦廷之內,恐怕最懂揣摩儲君心意的是項少龍。項少龍卻是心中好笑,他對小盤實在有雙重的感覺。一方面,他是看着小盤由少長大的人,深明他的個性,清楚他因母親妮夫人受辱自盡,性情大變,心中充滿仇恨和懷疑,明白到生存之道,是要掌握權力。即使是他最信任的項少龍,若事事爲他代勞作主,遲早會生出問題。另一方面,是項少龍更知小盤將會是未來一統天下的秦始皇,威凌天下,故不期然地信任他的能力,不會像其他人般當他是個未成熟的孩子。這兩個因素合起上來,使項少龍對小盤既疼愛又尊敬,儘量予他發揮的機會。
小盤聞言欣然道:“桓卿家對敵情的掌握非常翔確,應記一功,事後寡人當重重有賞。”
桓齮大喜叩頭謝恩,暗想跟儲君做事確是不同,若同一番話向王翦說出來,能換來微微點頭已喜出望外,何有功勞可言?
小盤略一沉吟道:“高陵君既把人馬沿河下移,看來仍不出火攻水淹兩種手段,由於我們軍力在叛軍三倍以上,故他必須製造種種形勢,使我們陷進亂局裡,而有可乘之機。”
桓齮見未成年的儲君分析起來頭頭是道,禁不住生出遇上明君的感覺,折服不已。他那歎服崇敬的眼光,比任何拍馬屁更有效力。縱是對他關懷愛護的項少龍,亦從未以這種目光看過他。
小盤信心大增,沉吟片晌道:“可推知高陵君發動的時候,必是先使人燒自己的營帳,由於風勢關係,火又是往高處蔓延,首先波及的是木寨後的營帳,那時只要再對木寨內發射火箭,爲了寨內太后和王眷的安全,我們必會倉忙往涇水撤去,以爲渡過涇水之後,就可安全。”
今次項少龍也露出欣賞神色,未來的秦始皇確是材料,如有先見之明般洞悉一切。在發動火攻之時,高陵君只要使人在寨後的營帳和草地澆上火油,火起後休想撲熄。假若完全不知道禍之將至,高陵君成功的機會頗大。
小盤續道:“高陵君的目標主要是寡人,所以他必使人扮作禁衛,隱在附近,暗中找尋下手的機會,那他必須製造第二個混亂。”
李斯和桓齮均知趣地沒有作聲,好讓他把心中所想到的說出來。
項少龍故意道:“儲君認爲高陵君會運用什麼手段呢?”
小盤興奮地道:“當然是水攻,高陵君將會在火勢上風處虛張聲勢,好迫使我們倉皇率衆逃過對岸,當人羣爭先恐後渡河之時,再在上游放下儲滿的水,夾雜巨木,一舉把四道橋樑淹沒撞毀,假若寡人剛好在橋上,高陵君立可奸謀得逞;如若不然,也可把我們的軍力破成兩截,首尾難顧,那時只要叛軍順流而來,以火箭同時往兩岸發射,便可趁混亂形勢登岸來行刺寡人,裡應外合下敵人的計策既毒辣又是可行的。”
桓齮忍不住讚歎道:“儲君英明,小將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盤立即飄飄然起來道:“那時只要呂不韋派幾個像管中邪那樣箭術高明的人,又使人潛伏水中,要射殺哪個人不是易如反掌。更由於項卿家其時該是剛毒發身亡,都騎軍羣龍無首,於是呂不韋和管中邪可以在事後護主立功,從於叛亂中身亡的鹿公、徐先等人手上把軍權接掌過去,那時我秦室天下,立要落入呂家之手。哼!”
三人當然明白小盤意思,呂不韋因爲深悉高陵君的計劃,屆時要殺哪一個人便殺哪一個人,要提拔誰人就提拔誰人。功勞和權勢全屬他們的,罪衍則由高陵君這被人利用了尚不知是什麼一回事的糊塗鬼承受。莫傲想出來的計策,高明得教人心寒。幸好他明天就要死了,否則項少龍遲早給他害死。這也是命運,否則將沒有秦始皇。
天尚未亮,田獵的隊伍出發。隊伍裡少了太子丹的人,不知是否因被呂不韋故意羞辱,故沒有顏臉參加田獵,又或藉此以作抗議。呂不韋神采飛揚地主動向項少龍示好和打招呼,當然因他認定這是項少龍最後的一天。管中邪與項少龍碰頭,少了點往日信心十足、穩吃住對方的神氣,卻多了兩分尊敬和三分惋惜。劍術臻達管中邪的境界,難尋對手,而像項少龍如此旗鼓相當的對手,今晚便要“一命嗚呼”,試問管中邪怎會不心情矛盾,爲自己永無擊敗項少龍的機會而“惋惜”。朱姬、琴清和紀嫣然諸女都在這場早獵裡缺席,由小盤之下至昌文君等人無不心神悠閒,虛應故事般打些飛禽走獸,收隊回營。至於其他人不知就裡,仍在大草原上盡情放獵。
回途時呂娘蓉故意策騎來到項少龍身旁,瞪了李斯一眼,嚇得後者忙藉故後退,道:“項少龍,你是否故意不取勝,免得要娶你心內討厭的人爲妻?”
項少龍大感頭痛,這仇人之女的脾氣既剛烈又反覆,既說明不願嫁給自己,更明知自己過不了今晚,偏又執着於自己是否討厭她,但無論如何也可由此清楚她對自己並非全無愛意,否則何須斤斤計較。苦笑道:“非不願是不行也,嚴格來說我還算是輸了。因爲管大人迫得我腿上傷口復裂,只不過我因怕失去爭逐三小姐的資格,捫着良心不說出來吧!三小姐可滿意嗎?”
呂娘蓉給他盯得俏臉微紅,聞言先露出些微喜意,旋又神色一黯,垂下頭來,咬着脣皮,欲言又止,說不出話來。項少龍明白她正飽受良知的煎熬,更怕她忍不住告訴自己被下毒一事,正要岔開話題,呂不韋在前方揮手喚呂娘蓉過去,旁邊還有莫傲,顯是和項少龍有着同樣的恐懼。
呂娘蓉瞥他一眼,輕嘆一聲,趕了過去。接着輪到昌文君來到他旁,苦笑道:“嬴盈的事,項大人不須再放在心上,我昨晚向她提及與你的親事,她卻諸多推搪,唉!這種事看來勉強不得,但我兩兄弟對少龍仍是非常感激。”
項少龍不但沒有受傷害的感覺,還輕鬆起來,暗忖管中邪必然在肉體上予嬴盈極大的滿足和快樂,所以她在未試過自己的能耐前,不肯以身相許。真想不到和管中邪既要在戰場上分出高低,還要和他在情場上見過真章。唉!坦白說,自己哪還是以前般喜愛爭風呷醋的人?她嬴大小姐愛嫁誰嫁誰好了,他項少龍纔不放在心上呢。回到營地,項少龍剛安排了親衛保護諸位嬌妻,鹿公遣人來找他。到了鹿公帳內,徐先、王陵和幾位心腹將領正在密議,敗在周子桓手下的白充亦在其中。
鹿公欣然着他在身旁坐下,親切地拍他肩頭道:“昨晚少龍的表現精采絕倫,殺得管中邪那傢伙全無還手之力,又先發制人阻止自居仲父的老賊中斷比武,着着領先。教人大爲歎服,若你領軍沙場,必是無敵的猛將。”
王陵皺眉道:“少龍昨晚爲何不趁機把管中邪幹掉?若他今晚躲在暗處以冷箭傷人,恐怕我們這裡有很多人會沒命。”
項少龍明白管中邪兩箭四雕的絕技,已震驚大秦。而自己昨晚則成功營造劍壓管中邪的僞象,所以目下亦不宜說出自己根本沒有本事殺死管中邪的真相,苦笑道:“我因腿傷復發,不得不反採守勢,至於管中邪無論箭術如何高明,休想有發放冷箭的機會。”當下順便將小盤對高陵君的估計說出來,同時道:“此迴應敵之策,全由儲君一手策畫,我們只是遵令而行吧!”
鹿公嘆道:“老夫總共先後侍奉過我大秦五位君主,卻無人及得上政儲君般以弱冠之年,便顯露出一代霸主的識見、手段和氣魄。我大秦有望了,只不知老夫能否在有生之年,見到天下統一在政儲君手上。”
項少龍聽得心中欣慰,知道小盤由於這一段時日表現出色,又經證實不是呂不韋的賊種,已贏得秦國以鹿公爲首本地傳統和保守的軍方將領竭誠效忠,只是這些籌碼,已可保他穩坐秦君之位。
徐先也讚道:“以政儲君的年紀,不但事事合度,最難得是有膽有識,深藏不露,在兩位君主連續被人毒害的危急之時,我大秦出了如此明主,確是我大秦的福氣。”
王陵加入讚了兩句後,道:“對付高陵君還容易,但由於有莫傲爲呂不韋暗中策劃,屆時使出我們意想不到的手段來,確是防不勝防,爲何少龍卻不太把呂不韋放在心上?”
項少龍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現在既對高陵君的佈置動靜瞭若指掌,呂不韋有多少人手,又全在我們的掌握內,到時莫傲更要毒發身亡,我則安然無恙。那在政儲君的領導下,縱使孫武復生,亦難以爲呂不韋挽回頹局。”
徐先沉聲道:“我們應否佈下陷阱,讓呂不韋露出狐狸尾巴,好把他乘機除掉?若證據確鑿,蒙驁也要無話可說。”
項少龍大感頭痛,幸好鹿公道:“若要同時對付呂不韋,會把事情弄得非常複雜,我們恐怕應付不來。現在蔡澤、王綰那批傢伙,都靠往這他孃的什麼仲父,一下吃他不住,給反咬一口,又有太后站在他那邊,好事恐怕反變成壞事。老徐你最好多點耐性,莫忘了杜璧那方的勢力亦是不可小覷。”
王陵道:“現在蒙驁領軍在外,他對呂不韋是死心塌地,若聞變造反,又或擁東三郡自立,我們便麻煩了。”
徐先嘆一口氣,沒有堅持下去。項少龍愈來愈明白什麼叫命運,明明眼前有個可殺死呂不韋的機會,偏是動彈不得。衆人再商量一些細節後,鹿公、徐先和王陵三人齊往謁見小盤,而項少龍因怕惹人注目,沒有隨行,逕自離開。剛出營地,迎面遇上鹿丹兒和嬴盈二女,兩人應是今早田獵時大有所獲,故趾高氣揚。見到項少龍單身一人,俏目都亮了起來。
鹿丹兒頑皮地施禮道:“大劍客你好!”
嬴盈因拒絕他的提親,神情有點尷尬道:“我正想找你。”轉向鹿丹兒道:“丹兒!先讓我和大劍客說幾句話好嗎?”
鹿丹兒不依道:“你不能把他霸着哩!”又捂着小耳朵嗔道:“快說吧!”
嬴盈拿她沒法,拉着項少龍走開兩步,耳語道:“人家不是不想嫁給你,只是事情來得太快,給點時間人家想想好嗎?”
項少龍暗忖你想給管中邪點時間才真,沒有好氣地盯她一眼。
嬴盈頓足道:“不要歪想,我絕非你想像中那回事哩!”
項少龍嘆道:“你若要拒絕一件事,自然可找到藉口,以後我若不再理你,嬴大小姐最好莫要怪我無情。”
嬴盈吃了一驚,仔細看他,鹿丹兒早衝過來,扯着項少龍道:“來!我們到河邊釣魚,今天不知是否所有人都失常了,連小俊那頭頑猴都說沒空陪我們,由你項大人來代替他好了。”
項少龍縱是有閒,也不想和她們鬼混,何況現在情況是每過一刻,多添一分緊張,說盡好話,脫身溜了。午前時分,出發田獵的隊伍陸續回來,自然有一番熱鬧。禁衛軍和都騎軍,前者主內,後者主外,默默地進入戒備的狀態,以應付即將來臨的動亂。當然不會讓人見到大規模的調動佈置,以免打草驚蛇,把高陵君的人嚇走。荊俊成爲小盤的探子頭頭,以來自烏家精兵團的親衛,組成一個籠罩營地內外的偵察網,監察高陵君和呂不韋等人的動靜。這個偵察網仍是處於半靜止的狀態,因爲任高陵君如何膽大妄爲,絕不敢在晚獵前人人整裝以待之際,前來偷襲。兼且若在白天燒營,只是笑話鬧劇一場而已。
午膳在平靜的氣氛裡度過。有資格參加晚獵的人,都到營內小休片刻,好養精蓄銳。時間一分一秒地溜走。當號角聲響,田獵的隊伍奉召到王營前的主騎射場集合,氣氛開始緊張起來。小盤、朱姬偕一衆大臣,在看臺處檢閱前往西狩山晚獵的隊伍,看着精神抖擻的參加者逐隊開出,知情的人無不感到山雨欲來前的壓力。嬴盈等一衆女兒軍,亦隨大隊出發去了。太陽逐漸往西山落下去,營地的燈火亮起來,炊煙四起,木寨內更見熱鬧,禁衛在準備晚宴的場地和食物。此時太子丹和從屬突然離去,返回咸陽。這一着出乎呂不韋意料之外,但仍沒有惹起他的警覺,只以爲他因昨晚手下受挫,故沒有顏臉參加今晚的宴會。
暮色蒼茫中,行動終於開始。首先調動的是由桓齮指揮的都騎軍,部份悄悄渡過涇水,在兩岸高處的隱蔽點佈防,所有人均不準離隊,以免泄漏風聲。營地內的禁衛軍,則暗中加強對王營的防守。荊俊的偵察隊伍活躍起來,營地內外盡在他們耳目的嚴密監察下。這批人曾受過項少龍這精通間諜偵察的人的訓練,對此並不算困難的任務自是應付自如。進入晚宴場地前,項少龍、鹿公兩人,站在木寨外的斜坡頂上,感受原野的長風朝涇水吹去,看着落日下昏茫的大地,大感興奮。
鹿公嘆道:“白起之後,我大秦再無天資橫逸的勇將,現在終於有了少龍,令我大感欣慰。”
項少龍汗顏道:“鹿公切勿誇我,來秦之後,我尚未曾正式領車出征,何堪鹿公讚賞?”
鹿公笑道:“小處觀人,最見真章。當年白起初出道,亦像少龍般大小事情無有遺漏,人人折服,將士用命。少龍雖未正式征戰沙場,但既能令上下人等均樂意爲你賣命,正是作爲一個名將的基本條件。”頓了頓道:“爲將之道,首要治兵,只看少龍現在悠悠閒閒的樣子,便知你深懂將帥之道。所謂紀律不嚴,何以能整?非練習嫺熟,何以能暇?若非既整且暇,何以能萬戰萬勝而無敵於天下乎?只看這幾天少龍好整以暇的樣子,就使我想起當年的白起。”
項少龍聽得發呆起來,鹿公的一番話確是妙論,即使當年在邯鄲對付趙穆,自己因爲手下既有滕翼、荊俊兩位兄弟班的猛將,精兵團又是訓練精良,兼之趙穆府內更有劉巢等伏兵,定下計策後,確是好整以暇,只是沒有想過此爲當名將的條件。孫子兵法中的“擇人而任勢”,該就是這麼的一回事。
鹿公談興大發道:“天生賢才,自是供一代之用。不患世無人,而患不知人;不患不知人,而患知人而不能用。少龍先後向儲君推薦李斯、桓齮,又對王翦另眼相看,可知少龍的眼光是如何高明,這方面恐怕白起都要遜你一籌。”
項少龍暗叫慚愧。這時手下來請兩人到寨內赴宴,遂結束談話。太陽終消沒在西山下,莫傲的死期亦快到了。
宴會的氣氛仍是熱烈如常,高陵君當然是隨便找個藉口沒有出席。紀嫣然諸女全體出席,與琴清共席,她們是抱着看戲的心情前來,況且眼下最安全的地方,是這座木寨。包括小盤在內,所有公卿大臣仍是全副獵裝。最後一天的宴會,依慣例將會通宵舉行,以等待晚獵的隊伍在天明前趕回來。荊俊、桓齮、昌文君各有任務,沒有在場。小盤意氣飛揚,兩眼神光閃閃,顯是在非常亢奮的狀態中。呂不韋同樣神采照人,不住向朱姬敬酒談笑。不知是否想親眼看着項少龍毒發身亡,又或不須再隱藏身份,莫傲亦有出席宴會,與魯殘和周子桓等居於後席。坐在呂不韋和管中邪間的呂娘蓉一直低垂着頭,沒有往項少龍望來。
當一羣挑選自禁衛的高手錶演過精采的劍舞,熱烈鼓掌聲中,荊俊的得力手下兼同村兄弟荊善來到項少龍後側,低聲稟告道:“高陵君的人開始把火油澆在寨後的營帳外,俊爺故意派人在附近巡邏,教他們只能在有限的營帳間做手腳。”
項少龍低聲道:“呂不韋的人有什麼動靜?”
荊善道:“呂不韋的三百家將逐一離開營地,潛往涇水去,俊爺估計他們仍是採取在水中伏擊的策略,當橋被沖斷後,兵慌馬亂之時,他的人自可爲所欲爲。”
荊善走後,項少龍向身旁的昌平君道:“兄弟!是時候了!”
昌平君和他交換個興奮的眼神,悄悄退席,另一邊的李斯移近到項少龍旁,低聲道:“看呂不韋的神色,似奇怪你的毒怎會仍未到發作,嘿!真是有趣之極。”接着續道:“不過我仍不明白,呂不韋任得高陵君的人胡作非爲,不怕玩火自焚,自己都給人幹掉嗎?”
項少龍這時看到周子桓和魯殘先後溜走,微微一笑道:“首先高陵君的手下中,必有呂不韋派去的內鬼,使呂不韋對高陵君的行動了若指掌,其次呂不韋身邊雖只得數百人,但他另外的一批從外地抽調回來的手下卻可趁混亂掩來此處進行陰謀,加上到時我該已身亡,管仲邪乘機把指揮權搶過去,那隻要呂不韋傍在太后和儲君身旁,又有莫傲給他出主意,誰敢不聽他仲父的話呢?”再一嘆道:“不冒點險,怎會有好的收成?”
李斯忍不住笑道:“如此複雜的情況,我確是未曾想過。嘿!你看儲君的精力多麼旺盛,昨晚最多隻睡了兩、三個時辰,今天又忙了整天,現在仍是那麼神氣,先王比他差遠哩。”
項少龍心中同意,能成大事者總是精力過人之輩,否則哪有精神辦事和應付各方面的壓力。小盤既是秦始皇,精力當然比一般人旺盛。管中邪這時離開席位,繞了個圈去找嫪毐說話。
項少龍差點想派人去偷聽,終按下強烈的衝動,同時心忖不知呂不韋今晚的刺殺名單裡,嫪毐是否榜上有名呢?
荊善又來道:“依據燈號傳訊,高陵君藏在上游密林的人已把巨木和筏子推進水裡,只要營地火起,立即會配合攻來。周子桓和魯殘兩人一個到了涇河去,另一個則離開營地,看來是要與另一批呂不韋的手下會合,俊爺已使蒲布去跟蹤他,若有異動,立殺無赦。”
荊善走後,項少龍側身向李斯道:“是時候了,李大人立即去知會儲君,我則過去找呂不韋搞玩意兒。”
兩人分頭行事,昌平君佈置好一切後迴轉頭來,碰上項少龍道:“所有王族的內眷均被撤至安全地方,一切妥當,現在我去保護太后和儲君,少龍小心。”
兩人對視一笑,各自去了。
項少龍繞了個圈,首無來到管中邪和嫪毐處,微笑道:“兩位大人談什麼談得這麼興高采烈呢?”
事實上兩人神情肅穆,沒有絲毫興高采烈的味兒,聞他這麼形容,均知項少龍話裡有話。
管中邪尷尬一笑道:“沒有項大人在,說話總不夠勁兒,來!我們喝兩杯去!”
這一席設於呂不韋下首,隔開三席,但由於項少龍、管中邪和嫪毐都是身形雄偉,引得正和朱姬說話的呂不韋訝然望來。
項少龍舉頭望往天上的一彎新月,搖頭道:“今晚明月晦暗,最利偷襲,我身負保安之責,不宜喝酒,這兩杯管大人還是饒了我吧!”
以管中邪的冷狠深沉,仍禁不住臉色微變。
嫪毐顯是毫不知情,笑道:“有項少龍在,誰敢來偷營,必要栽個大筋斗。”
項少龍暗忖不趁此時挫挫管中邪的信心,更待何時,語重心長的道:“世事的離奇怪異,往往出人意表,所謂人算不如天算,管大人以爲我這番話還有點道理嗎?”
管中邪大感不妥,臉色再變,項少龍含笑去了。項少龍朝呂不韋和莫傲走去,心中百感交集,思潮起伏。自倩公主和春盈四婢遇襲慘死,他一直處於絕對下風,縱有千般怨恨憤慨,只有硬壓在內心深處,自悲自苦。到烏廷威間接被呂不韋害死,對自己情深義重的莊襄王一命嗚呼,他最期待的事就是把利刃捅進呂不韋肚皮內的一刻。可是由於知道呂不韋“氣數未盡”,熱切的期待遂變成深刻的悽楚。使手段令呂雄掉官,只稍泄積在心頭的少許惡氣,仍未有較大的快慰感覺。但今天絕對不同,因爲死的會是莫傲。假若沒有莫傲,呂不韋會不會以這樣毒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尚在未知之數,所以莫傲實乃罪魁禍首。今夜之後,他再不會對呂不韋客氣。只有放手大幹一場,才能令他捱到小盤加冕的一天。而在莫傲死前,他定要把呂不韋和莫傲盡情戲弄一番,當是先討點欠債。想着想着,來到莫傲一席處。
坐在前席的呂不韋和呂娘蓉訝然回頭往他望來,前者堆出笑容道:“少龍快來和我喝酒?”
朱姬的美目亦向他瞟來,見他神情肅然,大感奇怪。管中邪追在身後來到項少龍身旁,見他冷然盯着莫傲,臉色再變。此時宴會中各席間互相鬥酒談笑,氣氛融和熾烈,而鹿公、徐先、王陵等已接到暗號逐一溜掉。小盤則神態自若,與朱姬親熱說話,但兩人眼光都凝定在項少龍身上。
項少龍目光掃過呂不韋和呂娘蓉兩人,嘴角逸出一絲笑意道:“我這次過來,是要向莫先生表示謝意。”
以莫傲的才智,仍測不透項少龍話裡玄機,總知不大妥當,愕然站起來,一臉茫然道:“項大人爲了何事要謝莫某人呢?”
秦人的宴會,輕鬆隨便,不少人是站着鬧酒,所以三人雖站着說話,兼之又是後席,所以並不矚目。朱姬和小盤停止說話,豎起耳朵來聽他們的對答。
呂不韋也感到那異樣的氣氛,捧着酒杯長身而起,移到他們中間來道:“少龍要謝莫先生什麼事呢?我也心急想聽聽呀!”
項少龍看了臉色凝重的管中邪一眼,從容道:“首先要謝的就是莫先生使醉風樓的伍孚先生贈我以飛龍,日後項少龍必以之馳騁沙場,以紀念莫先生贈槍之德。”
“當!”
呂不韋大手一震,酒杯滑落地上,跌成碎片,三人同時色變。
項少龍看着地上的破碎酒杯,哈哈笑道:“落地開花,富貴榮華,好兆頭,僅祝仲父長命百歲,身體健康。”
這幾句話一出,不但呂不韋等吃不消,朱姬亦花容劇變,看出箇中不妥。
莫傲驚疑不定地道:“伍孚樓主贈項大人寶槍,於我莫某人究竟有何關係?”
呂不韋臉色沉下來,剛纔項少龍祝他長命百歲,擺明是反話,但念在他命不久矣,當然不會蠢得在朱姬和小盤面前和他衝突。鄰席的蔡澤、王綰等人,開始感到他們間異樣的氣氛,停止交談,朝他們望來。小盤知道項少龍在給他製造機會,藉口如廁,遁了開去。呂不韋等不是不知小盤離開,只是項少龍語出驚人,使他們再無暇去理這之外的事。
項少龍雙目寒光一閃,盯着莫傲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只說伍孚贈我飛龍,卻沒有說是槍是劍,爲何莫先生卻知飛龍是寶槍呢?”
莫傲愕然以對,管中邪沉聲道:“項大人第二件要謝莫先生的,又是什麼事呢?”
項少龍仰天笑道:“當然是歸燕小姐深情一吻,莫先生嘗慣美人香吻,當然比小弟更知箇中滋味。”
呂不韋三人因控制不住,同時臉色大變。
莫傲終是才智過人,倏地摸着喉嚨,大駭道:“你……”
項少龍仰首望天,喟然道:“時間差不多了,莫先生一向精於計算,對自己的生時死忌當不會有失誤。”接着雙目射出兩道寒芒,罩定莫傲,一字一字道:“算人者人亦算之,莫先生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呂不韋冷喝道:“少龍!”
項少龍冷然與他對視,沉聲道:“周子桓和魯殘兩人到哪裡去了?現在外面情況混亂,不要被人錯手殺掉就好了。”
呂不韋臉色再變,暴喝道:“項統領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
“呀!”
莫傲臉色劇變,兩手緊握喉嚨,“呵呵”的說不出話來,兩眼射出恐懼的神色。
管中邪搶前把他挽着,駭然道:“什麼事?”
莫傲搖晃一下,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流下,嘴角逸出血絲,形狀可怖至極點。
項少龍向管中邪道:“管大人最好不要離開這裡,否則莫怪我以軍法治你以擅離職守之罪。”再轉向呂不韋淡淡笑道:“今晚月色暗晦,仲父走路過橋時小心點。”
當莫傲倒入管中邪懷內時,項少龍早昂然遠去。火光和喊殺聲同時由木寨背河一方傳來,小盤接位後的第一次叛亂終於開始。
與會的數百公卿大臣、王族眷屬正慌惶失措的時候,小盤在徐先、鹿公、王陵三名大將陪同下,威風凜凜的回到場地,大喝道:“高陵君叛亂作反,寡人立即親自出戰,爾等各人留在原席,待寡人收拾亂賊,再來和各位卿家喝酒。”
衆人雖聞陣陣喊殺火燒之聲,但只侷限在寨後遠處,更見周圍的禁衛軍陣容整齊,心下稍安,齊呼萬歲。
朱姬長身而起,瞥了面無血色的呂不韋和呆抱着毒發的莫傲的管中邪一眼,顫聲道:“王兒!這是什麼一回事?”
小盤冷然道:“太后放心,一切有王兒處理,人來!先扶太后回營休息。”
朱姬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實在不宜向這個莫測高深的兒子追問,茫然在內侍宮娥禁衛簇擁下,回營去了。
小盤轉向呂不韋道:“仲父和三小姐受驚了,請到寡人帳內小休片刻,亂事敉定後,寡人再請仲父出來喝杯祝捷酒。”
呂不韋有點不知所措地望向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的莫傲,十多名禁衛來到他處,請他到王帳歇息。此時涇水上游方向傳來隆隆水響和巨木撞橋的可怕聲音,更把緊張惶懼的氣氛推上巔峰。不過看到小盤指揮若定,胸有成竹的樣子,衆人又稍覺安心。呂不韋知道如若違令,立即是人頭落地之局。頹然一嘆,回頭再看管中邪和莫傲一眼,與呂娘蓉隨禁衛去了。
禁衛準備好戰馬,小盤再安慰羣臣幾句,在鹿公等大將和禁衛前呼後擁下,昂然跨上戰馬,蹄聲轟隆中,馳出木寨去。莫傲此時剛嚥下最後一口氣。管中邪只覺全身發麻,首次感受到與項少龍對敵的可怕感覺。今晚他們已一敗塗地,現在呂不韋和呂娘蓉父女等若給軟禁起來,自己更成衆矢之的。假若離開席位,周遭的禁衛軍將羣起攻來,把自己亂劍斬殺。同一時間,他知道魯殘和周子桓已完蛋了,項少龍絕不會放過他們。
火勢剛起時,昌平君兄弟率領伏在兩旁的五千禁衛軍,殺進高陵君的營地,擒殺叛黨。救火的隊伍把預備好的沙石覆蓋在草地樹叢之上,隔斷火勢的蔓延。高陵君潛進來的三千多人,被禁衛重重圍困,打一開始就成困獸之鬥,陷於一面倒的形勢下。荊俊則領二千都騎軍把由魯殘接應而來的近千呂不韋的人截個正着,先是一陣驟箭,射得他們人仰馬翻,接着再由兩旁殺出,下手當然絕不留情。這時四道木橋均被撞得中分而斷,乘筏隨水而下的高陵君叛兵,被伏在上游兩岸由桓齮率領的五千都騎軍以矢石作居高臨下的截擊,登時潰不成軍。木盾雖可擋開勁箭,但哪堪由投石機彈出的巨石,兼且河道上無險可守,數百條木筏被打沉近半,其餘匆匆靠岸,給深悉兵法的桓齮率人斬瓜切菜般斬殺。小盤則縱橫於兩個戰場之間,以燈號指揮進退,一派威凌天下的“小霸主”氣概。
項少龍自領兩千都騎軍,沿河搜索,卻找不到周子桓和呂不韋那幾百家將的蹤影,知道對方見勢色不對,遊過對岸潛走,不禁暗歎呂不韋氣數未盡,若周子桓和這批家將被一網成擒,那縱使呂不韋口才和演技如何了得,都要百詞莫辯,可見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只不知他項少龍這個角色,是不是天意中的一個環扣。
朱姬和呂不韋被請出來,鹿公等重新入席。紀嫣然等見愛郎無恙歸來,都眉花眼笑,連一向吝嗇笑容的琴清,亦破例的向他甜甜淺笑。羣臣全體向小盤下跪,高呼萬歲,小盤興奮得臉都紅了,與對他敬酒的公卿王族舉杯痛飲。項少龍心中欣慰,知道經此一役,小盤已確立他在秦人心中的地位。荊善又來報告道:“給魯殘溜掉,由他接應的人均是來自外地,非呂不韋在咸陽的家將。”
項少龍暗忖這纔是道理,以莫傲的才智,怎會留下把柄給人抓着。想到這裡不由望向呂不韋一席處。莫傲已給擡走,管中邪木無表情,但呂不韋不但神態如常,還頻頻向小盤和朱姬勸酒,不禁打心底佩服他的演技。叱喝聲中,給捆綁的高陵君和十多個將領,推到場心,被押送的昌平君和禁衛硬迫跪了下來。全場立時肅靜無聲。
小盤先向朱姬請示,朱姬嘆道:“王兒看着辦吧!”
高陵君披頭散髮,身上沾滿血污,眼睛噴射怨恨的毒火,怒瞪小盤。
禁衛正要把他的頭按在地上,小盤伸手阻止,淡然道:“叛上作反,陰謀不軌,高陵君你可知罪。”
高陵君破口大罵道:“呸!你這野種何來……”
還沒說完,旁邊的昌平君把預備好的布團塞進他口內,另一邊的禁衛一掌劈在他的背脊上,高陵君慘哼一聲,痛倒地上,狼狽之極。
小盤若無其事的向呂不韋道:“犯上作反,仲父以爲該治以何罪?”
呂不韋慷慨激昂道:“自是罪該萬死,儲君先把他收入監牢,再昭告天下,擇期行刑。”
小盤在全場肅然中,點頭道:“仲父所言甚是,不過何須擇日行刑,給我把他們全部推到涇河旁立即斬首,死後不得安葬,任由屍身曝於荒野,以佐猛獸之腹。”
衆人哪想得到仍未成年的儲君如此狠辣,要知高陵君身份尊崇,若非莊襄王異人的介入,差點就作了秦君,現在竟死無葬身之地,聽得人人噤若寒蟬,被未來的秦始皇威勢震懾。高陵君一呆下掙扎擡頭,卻苦於雙手反綁,口內又塞了東西,說不出話來。和他同時被擒的手下中有幾人抖顫得軟倒地上。昌平君一聲令下,衆禁衛牽羊趕狗般把高陵君等押出木寨行刑去。
小盤仍是那毫不動容的樣子,冷冷道:“凡與亂黨有關的家屬,男的發往西疆開荒,女的充爲官婢,高陵君子子孫孫全體處死,凡有異心者,均以此爲戒。”
整個宴會場中數百大臣與權貴內眷均鴉雀無聲,靜得落針可聞。項少龍聽得心中不忍,但只要看看身旁的李斯等人個個若無其事,便知道這種禍及親族的不仁道手法,實在是當時的常規。假若換了小盤作階下之囚,同一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小盤和他身上,沒什麼話可說的了。這種一人犯事全族當誅的做法,正是君權至上的社會壓制人民的方法,如此情況下,誰敢不規行矩步?
小盤續道:“這次功勞最大者,是剛加入都騎軍的桓齮,全賴他先一步識破叛黨的陰謀,寡人得以從容佈置,將賊子一網成擒,應記首功。寡人把他破格升爲將軍,而王翦薦人有功,兼之在北疆戰績彪炳,擢升爲大將軍,立時生效。”
小盤挾清除叛黨的餘威,作此人事上的升遷,即使朱姬亦難以異議。呂不韋更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自己知。這些事均早徵得鹿公、徐先和王陵同意,他們當然更不會反對。桓齮和荊俊仍在外四處追截叛黨的逃兵,暫時未能知道這大大的喜訊。小盤這番話有真有假,目的還是在依項少龍之言,以桓齮爲首成立一支直接由小盤指揮的快速應變部隊,用於將來對付嫪毐和呂不韋兩股大勢力。小盤本想把項少龍同時升爲大將軍,但卻被項少龍以尚無戰功婉言拒絕,因他根本對權位沒有興趣。
小盤續道:“桓齮將軍將留守京師,成立訓練營,專責訓練由各地精選送來的新兵,提拔人才,爲我大秦將來一統天下打好根基。王賁此回勇猛殺敵,斬敵首二十,立下大功,寡人任他爲桓將軍副將,同爲我大秦出力。太后、仲父、上將軍、大將軍和衆卿家可有異議?”
朱姬感到自己的寶貝兒子成長了,但與自己的隔膜亦增多。今晚的事,分明由項少龍一手策畫,而呂不韋則暗有陰謀,可是兩方面都不向自己透露任何風聲,心中不由茫然若有所失,忍不住往嫪毐望去,暗忖他是否自己唯一能夠倚賴的人呢?
小盤又道:“太后!孩兒在聽你的指示。”
朱姬感到一陣疲累襲上心頭,搖頭道:“王兒自己拿主意。”
呂不韋乘機道:“禁衛、都騎、都衛三軍,有足夠實力作京城防衛的支柱,是否還需要另立新軍?請儲君明察。”
鹿公先在心裡罵了兩聲你孃的仲父,呵呵笑道:“仲父正說出問題所在,禁衛、都騎和都衛若只論守城,實力綽有餘裕,但若以之平定京城以外的動亂,卻力有不逮,像這次爲了平東郡之亂,把京城附近的駐軍全抽空了,令高陵君有可乘之機,故此新軍實有成立之必要。”
徐先接着道:“現時我大秦與三晉勢成水火,說不定要同時在幾條戰線與敵周旋,有了這支精銳的新軍,就不怕再有像東郡那種動亂和民變。”
呂不韋爲之啞口無言,這正是他最大的弱點,說到底他仍是文官,沒有蒙驁在旁,實在沒有資格在軍事的題目上和秦國這批軍方資歷最深的人爭辯。由此可知鹿公等對小盤的支持多麼重要。
小盤作出決定道:“就依此安排,項統領接令。”
衆人均感愕然,不知項少龍要接什麼令?鹿公、李斯等則是雞食放光蟲,心知肚明。
項少龍離席來到小盤朱姬席前跪下。
小盤取出令符,使侍臣送交項少龍道:“高陵君能以萬人之衆,神不知鬼不覺潛來京城,途中必有接應之人,項統領立即離京,徹查此事,若發覺有任何人曾爲叛黨出力,立殺無赦,統領在京的職務暫由荊副統領代行。”
項少龍高聲領命。
小盤大喝道:“今晚宴會至此而止,諸卿先休息一會,待橋修好後,再和寡人到涇河迎接晚獵回來的大隊人馬,檢閱他們的豐富收穫。”
小盤恭送朱姬離席,所有人均心悅誠服地跪地相送。項少龍心中一陣感動,多年來的努力並沒有白費,由今晚開始,小盤建起他未來秦始皇的威信。秦朝的權力再不在權臣手上,呂不韋更要給他牽着鼻子走。自己殺了田單回來後,只要手段夠高明,可坐觀嫪毐和呂不韋兩人鬥個你死我活。辛苦了這麼久,該可以享點清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