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慧茹半夜醒來的時候, 嬰兒牀裡的寶寶恰好發出一聲啼哭,那聲音蔫蔫的,就像是沒吃飽一樣。她呆愣了片刻, 還是循着窗外的月光, 走到了嬰兒牀前。
小寶寶見媽媽來了, 不再哭鬧, 反而露出了稚嫩的牙牀, 笑了。
滕慧茹不理會可愛的寶寶,轉身盯着鏡子裡面的自己發呆。這個女人毫無生氣,孱弱地彷彿下一刻就要癱倒。她不知道小寶寶對着這樣可怖的自己爲什麼還能笑出來, 轉而想起這孩子的父親,覺得她大概是遺傳了唐煥, 和她們這些正常人的腦回路不太一樣, 纔會覺得她現在這幅淒涼的樣子好笑。
滕慧茹就這麼呆呆地凝視着眼前傻笑着的寶寶, 越發覺得她和她的父親長得不像。以往,她一直覺得女孩子的長相多是和父親相像的, 可是眼前的這個小孩子臉上絲毫捕捉不到唐煥的痕跡,她都要懷疑是唐煥那個情人揹着他偷了別的男人的種了。想到這裡,她竟覺得有絲暢快。
滕慧茹起身的時候,唐煥就醒了。自從滕慧茹精神異常之後,他就經常整夜整夜地失眠, 只有滕慧茹睡着的時候, 他才能勉強休息片刻。
唐煥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邊, 從背後輕輕地環住了滕慧茹纖細的腰肢:“慧茹, 你要抱抱她嗎?”
安靜夏夜裡的呢喃絮語, 本該讓戀人臉紅心跳。滕慧茹卻只覺得他此刻溫柔低沉的聲線虛僞透頂,亦如他侵犯她時那聲“愛她”的謊言。他爲了留住她這個傀儡, 連這種謊話都可以說得如此繪聲繪色。
“我不喜歡她,更不想抱她。”就算她不再愛他,不值得爲一個小孩子吃醋,也不至於寬宏大量到包容他的私生女。
她的牴觸,她的顫抖,唐煥都感受得分明,然而他也只能當做不知情。
“慧茹,別這樣,好不好?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對生病了的滕慧茹,他總是願意付出最大的耐心,誰讓他欠了她那麼多。
滕慧茹很想反駁,這又不是她的孩子,她憑什麼要喜歡。可一想起以往那些話說出口後唐煥教她“記得”時的恐怖情景,她還是決定暫時認慫。
“我剛出院,沒有力氣抱不動。”
唐煥不想知道滕慧茹的真實想法,只要他們能好好地走下去,他什麼都可以讓步,有些事總要慢慢來的。
“你沒力氣,我抱你上牀。”說着,他都沒有給滕慧茹反應的機會,就攔腰抱起了她。她輕得要命,唐煥有些心疼,想要關心的話還未溢出口,看到滕慧茹隱忍的神情,一顆心驀然就沉到了谷底。
兩人躺在牀上,背靠着背,等待他們的又是一個漫長而無眠的夜晚。
唐煥因爲擔心滕慧茹而失眠,滕慧茹爲自己悲苦的遭遇而失眠。
第二天早早醒來,孩子已經被家裡的下人帶去餵食了,唐煥和傭人竊竊私語時,滕慧茹一直都在裝睡,儘管不排斥那個小豆丁和自己待在一個房間裡,但她決計也是說不出口的,索性當做不知情。她的生活已經被唐煥攪得夠亂的了,她早就沒有心力在和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孩子計較。
“慧茹,我們起牀吃飯了。”
滕慧茹佯裝着嘟囔了一聲,最後還是從牀上爬了起來,儘量忽視被男人接觸的不舒適,不發一言地洗漱,裝束,而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唐煥都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偶爾上手幫她繫個釦子。
“你就不能出去嗎?”她想疏離他。
滕慧茹的面色不善,但唐煥就像是沒有察覺到似的。
“慧茹,我們是夫妻,你不用這樣防着我。”
滕慧茹特別不喜歡唐煥用這樣的口氣和自己說話,就好像她是一個需要手把手教導的小孩子一樣,他有這時間還不如好好教育一下自己的那個小豆丁呢。
滕慧茹難得還了嘴:“我有自己的私人空間。”
唐煥這才反應過來,他們之間好像早就變了,那個喜歡暗暗躲在角落裡,時刻用她的方式表達對自己戀慕心思的那個女孩早就不見了。想到這裡,他的心情不免壓抑:“那你儘快,我在樓下等你。”
他離去時發出悶悶的響動,一如他此時的心情,唐煥想,他一定要早點讓他的慧茹變回從前的樣子。不僅是救她,也是救自己。
滕慧茹的任務就是和唐煥安排的各種心理醫生見面,這次約見的對象是在國外定居多年是華裔陳諾德教授,能把他請來,唐煥也是費了很大的周折,家族裡各個成員虎視眈眈,就等着他出事,還有一批多事的元老們甚至開始調查起當初滕氏貪污的案子,想要找唐煥的把柄。
“教授,我妻子最近情緒不佳,我希望你能想辦法緩解她的精神壓力。”
原地待命的教授助理一愣,他早就聽說唐氏的當家人在能力上一點不輸人,年紀輕輕就接手了老董事長的位置,原本以爲會是一個“兇殘”的掌舵人,沒想到對妻子卻這麼體貼照顧。照顧到不遠萬里,把教授逼回了國……
陳諾德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他習慣於把所有的好脾氣都留給自己的病人,所以對眼前這個冒失的年輕人很不滿意:“業內大名鼎鼎的唐董事長,卻來誆騙我這麼個老頭子,唐總難道不需要做些解釋嗎?”
陳諾德年輕時被遣送回國,當時和一箇中國女人秘密結婚生下了一個女兒,可後來輾轉流離,剛出生的女孩子卻被人販子拐走,他的妻子剛剛生產完,身子虛弱,又聽聞這個噩耗,不久就生了一場大病,離世了。這麼多年來,他除了忙於研究,還在尋找自己的女兒。而唐煥偏偏就利用了他尋女心切,將他騙回了這個傷心地。
“孩子是在中國丟的,教授卻一直躲在M國,您有沒有想過,或許您專程來這一趟會有不一樣的發現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陳諾德被唐煥的話弄得雲裡霧裡。
“教授,我太太還在等着您呢。”
陳諾德在國外多年,很少見過像唐煥這樣的年輕人,明明滿身的銳氣讓人無所適從,可你偏偏就說不出他具體哪裡失禮。
唐煥暫時離開了房間,順便貼心地爲屋內的兩人關上門。
滕慧茹已經記不清自己做過多少次這種形式的心理診療了,這次她也沒打算好好配合。
空蕩的房間,一片寂靜。
陳諾德按照往例,有禮地脫下了身上的白大褂,露出整潔的黑色西裝:“這位太太,你的丈夫看上去對您過於擔心了。”
出於職業習慣,陳諾德習慣觀察身邊的小細節,剛剛他和唐煥爭執時,就在意到一旁這個妻子一臉無所謂的態度,對比唐煥對她的緊張態度,這完全不像是一對恩愛的新婚夫妻會有的狀態。
滕慧茹仍舊不願意說話,儘管眼前的這個老頭看上去對唐煥很有意見。
“我女兒大抵和你的年歲相當,我這次是專程來找她的,不知道,你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些什麼,我可以請教你幫我挑選禮物嗎?”
或許是意識到對方並沒有將自己當做病人看待,滕慧茹的態度好了一些,忍不住抒發感慨:“你很像一個好父親。”
陳諾德彷彿找到了打通了女孩心靈的開關,然而她的下一句話立刻就戳到了他的痛楚。
“不過,貌似您還是把她弄丟了。”
陳諾德猜測女孩此刻的表情該是揶揄的,依照之前她對丈夫“叛逆”的心態。然而,他卻看到滕慧茹有些冷漠的臉,就好像弄丟的人是她一樣。
“我以爲你剛剛沒有聽到。”
“我不是病人。”滕慧茹反抗,她明明正常的很,唐煥纔是應該治療的那個人,憑什麼她對他一點點的不服從就被判定成精神病。
“我以爲你對我們的談話並不敢興趣。”
“確實。”她寧願自己對唐煥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可是有些習慣不是該戒掉就能戒掉的。
“或許,你可以和我談談你的父親?”
陳諾德能明顯感受到她的緊張,或許這個女孩在一般人眼裡是不同於常人的,但在她看來也不過是一個有苦無處訴的倔強丫頭一樣。
“他對我很好,但我卻任性過頭傷了他的心。”
“或許你可以多說一點,作爲一個孤寡老人,我很願意聽這些父慈子孝的感人故事。”
陳諾德只是難得用了幾個成語,卻引來滕慧茹的哂笑。
“如果你真的知道的話,就不會這麼覺得了。我並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
她說着說着就笑不出來了:“是我一意孤行,嫁給了一個壞人,還害他毀了自己的基業,跳樓自殺了……”
……
做完心理治療後,天色已經很晚了,唐煥卻一直沒有出現,陳諾德本來打算送滕慧茹回去,卻被拒絕了。
她只是一個病人而已。
自從發生了父親的意外,她便很難再真正相信這世間的人心。一直以來,她最深愛的也是最信任的唐煥都會欺騙她,讓她怎麼再建立起對別人的信任。
她只閒逛了不到五分鐘,手機鈴就響了。
“慧茹,你去哪兒了?”
那頭是熟悉的溫柔的責問。
“你不是知道嗎?”
她知道,他不可能真的放她自由的。沒有猜錯的話,他的那些總是穿得黑乎乎的狗腿子們一定就在某個角落緊緊盯着自己,然後和他彙報她的動向。
唐煥暗自嘆了口氣,將情緒隱藏。
“外面太冷了,我們回去吧。”
“我想坐船了。”
“天氣暖一點再去,好嗎?”
滕慧茹沉默了。
“那我現在就去聯繫。”
***
秋風裹挾着海水的潮溼,打在臉上讓人忍不住發顫。
唐煥抱着她,感覺到懷裡的身軀異常得冰冷,彷彿下一刻就要離他而去。
滕慧茹突然開口:“我們離婚吧,你去找孩子母親吧……”
“慧茹,我們進去吧,外面太冷,你的身體還沒恢復。”
“你不要裝作聽不見,我知道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我早就知道了。你該成立一個健康的家庭。”
“慧茹,你是不是還在怪我……”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愛上她,一直都把她當成事業成功的輔助工具,一切都是從保全自己出發。他沒想過她的痛苦一直延續至今。
“我只是想要離婚而已,我們這樣過下去有什麼意思呢。”她認定了自己和他早就罪無可赦,不該繼續糾纏在一起自欺欺人。
男人的臉被風吹得生疼,斑駁着鹹溼的淚意。
她始終不願意原諒自己。可是,那又怎樣,他抓住了她怎麼會任由她離開。
“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唐煥將滕慧茹抱進了室內。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神經病,你沒救了!”滕慧茹怒道。
她很鬱悶,苦肉計沒有奏效,唐煥對自己的罪行始終予以否認。她想他一定是病入膏肓了,可就算是生病了也不願意放她自由。
“慧茹,我們去看醫生吧。”
這是陳諾德給他的建議。他也不希望滕慧茹的病情會這樣嚴重,可是再不治療,他怕他們永遠都恢復不了正常人的生活。
“你竟然還懷疑我有病,你要不要臉?”
唐煥怔然:“你誤會了,我是想讓你陪我去。”
“嗯,你確實該去看看病。”
唐煥握住她的手,滿眼希冀。
“不過我不會陪你的……”
“爲什麼?我不想讓外人知道……”
“你可以叫上你的小情人陪你去啊。”滕慧茹說的是陳穗,她親眼見過他們幽會,她不懂他爲什麼明明變了心還不放過她。
唐煥忽然笑了,她一定還愛着他的,不然不會病了還不忘跟他吃醋。
“你看你又誤會我,我哪裡看過除了你以外的女人?”
“……”你不僅看過,還做過。她的女兒成爲你取悅我的工具,到底是誰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