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歲月荏冉,一晃眼三年過去了,那稞老槐樹已經徹底枯死,乾枯的樹幹上長出了許多蟲洞,螞蟻成羣的在洞鑽來鑽去,樹幹上停着幾隻死氣沉沉的烏鴉,時不時的叫喚幾聲。
君傾提着一桶油站在那稞老槐樹面前,小瑤拉着他的手說:“爲什麼這稞樹上的願望都是黑色的呢?”
“因爲除了黑色的願望能在這裡實現外,其它的願望只要去寺廟中許就可以了。”
“我們真的要燒掉它嗎?燒掉它後,智能大師再回來找姐姐怎麼辦呢?”
“我們已經不需要殺人了,也不可能再去殺人了,許願槐少了誰都不行。智能大師也不會回來了,師父的記憶全失,繼續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我們得去找名醫把她頭上的金針拔出來,讓她恢復記憶。”
小瑤沉默了。
說到冷傾月頭頂的金針,兩人都有些忐忑與擔憂,霍桑在刺入金針時,不知是發現站在樹下的冷傾月並非葉靖衣,及時收手扎錯了位置,還是因爲他對金針封腦根本就不熟練,以致扎錯了地方。冷傾月的記憶被封了,可人也變的不正常了,她有一半的時間都處於昏睡狀態,另一半時間都是在胡言亂語,且完全不認得他和小瑤。
或許是天意吧,冷傾月彷彿便是許願槐的化身,她的身世迷離,連身邊的人都不清楚她從何而來,所走的路又是因爲什麼?君傾只知道他出現時,她就已經在許願許槐了,彷彿是在等一個人,或許只是在等來許願的人。
老槐樹的枝節本就全部乾枯,此時添了一桶油,再加上一把火,便如同廚房的乾草般,噼裡啪啦燒了個精光,掛在樹上的布條和木牌被燒的只餘殘灰。
小瑤的眼睛突然迷離了,這樣的畫面讓她想起了曾經的家,那個家也是在大火中被毀滅的。
君傾低下頭,有些闇然,從此再也不會有許願槐了,因爲許願槐少了任何人都不再是他所依唸的許願槐了。
君傾沉默着,收拾好東西后,趕着馬車和小瑤,冷傾月一起離開生活了八年的石室。
當夜幕降臨時,他們在一處臨水的地方露宿,小瑤和冷傾月在馬車中,他則斜靠在馬車前面,看着滿天的繁星,進入夢鄉,夢中……他回到了過去,年幼時錦衣玉食的天才公子……
五歲的他在京城便小有名氣,除了身世顯赫外,自三歲起他便能詩會賦,在許多人眼裡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公子。那時的司空靖六歲,自倆人定親以來,他便清楚她是什麼樣的性子,司空家的小女兒,被寵的無法無天,剛一定親,便吵着說既然他是她以後的夫婿,那就應該送她一樣東西,她不由分說的搶走了他最喜歡的玉骨扇。此後的每一天,他都儘量躲着她,避着她,她的野蠻嬌縱讓人無法忍受。
起初他並不厭惡她,只是不喜歡她,礙於兩家聯姻所帶來的利益,他只有坦然接受,真正開始厭惡她,是從他得到冰玉公子這個稱號後,她所表現出來的蠻橫簡直寧人髮指。凡是與他接觸過的丫環,她都要尋法子懲罰刁難,就好像不施以嚴懲,她們便會搶走她的未婚夫般,她的行爲幼稚可笑到極點。直到有一天,她命人打一個小丫頭時,下手重了,那個丫頭從此再沒出現過,這件事被司空家壓了下來,而君家亦覺得死一個小丫頭而已,他的呼聲瞬間被兩家人的聲音淹沒。
直到她的出現,他對司空靖的厭惡再度昇華,若用話本子裡的話說,他和她的相遇,是充滿緣份與傳奇色彩的。
四歲時,在華陽寺拜佛,一時劣性心起,便獨自一人亂跑,在深山野林中迷了路,夜幕降臨時仍未找到華陽寺。卻因着夜色的濃郁看不清楚方向和林中各類蟲鳴的聲音而心怯時,一不小心跌落懸崖,他抓着崖邊的一稞青騰,不停的呼救。
一雙白淨的手伸向他,把他從懸崖邊上拽了上去,那是個看起來大概只有十一、二歲的女孩,一身如雪的白衣在夜色中分外的顯眼,用輕絲蒙着的臉只露出一對明亮的眼睛和一稞黑色的淚痔。
她拉着他的手向着東南方向走,一路上都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她的手始終是白淨冰涼的。一陣冷風吹過,她的背影清靈脫俗,他突然想到她的出現太過離奇了,像話本子裡神出鬼沒的妖怪,越看她的裝束便越覺得像。
走了許久,他的呼吸開始不穩,變的急促起來,胸口狂跳的有些發悶,再走下去便透不過氣來了,可那個女孩卻半點喘氣的聲音也沒有,莫非她真是鬼怪,不安之感越來越強烈,他壯着膽子忍不住問她要去哪些裡。
她回過頭看着他,聲音空靈而清脆,像在山谷中迴響的黃鶯的聲音,“你害怕了麼?既然害怕,那你爲什麼要亂跑呢?不要忘了,你才四歲,既便你被人稱爲天才,也不過才四歲,森林中隨便出來一隻狼都可以輕易的殺死你。你這樣會讓君家擔心的“。
他越發狐疑,她似乎知道他是誰,她是如何知道他是誰的?他站定,用質疑的語氣對她說:”你是誰?“他的聲音有些大,不過是爲了掩飾他的害怕,卻不想突然拔高的聲音在夜空中顯的那般突兀,從而讓他的心跳的更快。
女孩轉過身看着他,有些惡作劇般的環笑,“你該不會是害怕了吧。”
被說中後的窘迫給他壯了膽,他一把拽下了她臉上的面絲,露出一張長滿紅色痘痘的臉,此時在如此黑暗的夜色中,竟顯的分外的嚇人,他驚呼一聲音“鬼啊!”然後拔腿就跑。
女孩看着他逃走的的背影,愣了愣,摸着自己滿臉紅痘痘的臉想喊他,但看着他逃走的方向,最終還是作罷。
君隨玉跑了片刻,闖入了一間名爲紅蓮填充的尼姑庵,一個白眉的老尼姑站在門口,不停的往處張望,似是在等着誰。看見老尼姑後,他不再那麼害怕了,扯着老尼姑的衣角說後面有鬼。
老尼姑卻只對着他的身後說:“雲兒,如此胡鬧,成何體統。”聲音中透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
君隨玉轉身,在他身後的正是被他當成鬼的,那個滿臉紅痘痘的女孩,而女孩正氣喘呼呼的瞪着他。
“師傅,我是去找這個小鬼頭,才這麼晚回來的。”
君隨玉恍然大悟,紅了臉,低下頭悶不作聲。
”想什麼呢?君家人到處尋人,君隨玉丟了的事都快鬧的滿城風雨了,連這荒郊野外都來了幾遍了“。
想起此次的玩劣,他對父母的愧疚之情不可仰制,當晚在紅蓮寺中便寫了一首名爲“慈母吟”的詩,詩中大量讚頌母親對親兒的養育之思,以及幼兒依賴父母的心情,此詩一徑流出,便被晉穆五朝的百姓廣爲流傳歌唱。
曾有人說過,在茫茫人海中,我看見了你,這便是緣,我找到了你,這便是情,而你沒有看見我,這便是劫。那麼多人在找他,可找到他的,卻獨有那個滿臉紅痘的女孩。
他與她的第二次見面是在四年後,他八歲,而她已然十五歲。
七歲時,他曾代表晉穆出使臨國,臨國皇帝看他氣宇不凡,談吐文雅,便贈與他一塊玉,那塊玉通體如冰花般,晶瑩剔透,卻雙透着一種渾然天成的紋絡,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朵折射着光芒的冰花。冰玉,便由此而得名,此後君隨玉便有了另一個名字,冰玉公子。
第二年,臨國太子出使晉穆,而曾出使過臨國的他亦在那場接風的隊伍之中,聽聞臨國太子是爲晉穆長公主晉傾雲而來,而那位深居簡出的傾雲公主卻不大待見臨國的太子。
當日的宴會上,傾雲公主藉故晚來,來了後亦是薄紗遮面,一副欲語還羞的樣子,只露出一雙清幽的眼睛,眼角下的淚痔便更爲顯目。
幾翻周旋後,晉傾雲仍推脫不了臨國太子要她跳舞一事,只因她除了名滿天下天下的美貌外,另一個讓人歎服的便是她的舞姿,曾聽聞她的舞姿能寧飛鳥駐足。
對於晉傾雲的舞,君隨玉卻不太信服,他認爲只是宮發太監的訛傳,不足以爲信。可當他親眼所見時才發現,她的舞原來真的很美,仙女臨凡都不足以形容。不以爲然的觀賞,卻帶來野馬脫繮般的震撼,**裸毫無遮擋的闖入了心菲,驚起的何止是千層浪。
她跳的那支舞名爲花舞月盈,一出場便有如一倫月色中朦朧的雲朵,白衣籠罩着她,隨着舞姿的輕盈旋轉,彷彿有飛花在舞,月光如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的身上,所有人的氣息都是微弱的,彷彿只要一喘氣,眼前舞動的女子便會如飛花般散去。
一舞罷,她不自然的走回自己的位子。
他看出了晉傾雲的不自在,於是賦了一首“洛神賦”,讚美晉傾雲的舞姿,不管他當時是真讚美還是爲她的不自在而解圍。但那首洛神賦便如同她的花舞月盈般,同樣闖入了她的心菲。
灑過三巡,所有人都看出了傾雲公主對這位臨國太子的不待見,可他卻仿若未知般,一再要求晉傾雲摘下面紗。
晉傾雲推脫再三,直到把臨國太子的胃口吊的老高,才一把扯下面紗,一張長着無數紅痘痘的臉一覽無餘的殿現在所有人的面前。
臨國太子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世人所傳的長公主是這個樣子,與心中的瑕想大不相同,看着她的臉,哆哆嗦嗦的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只是他卻不知,晉傾雲自小便對蜜蜂過敏,只要被蟄上一口便會全身長包,需用石榴緋玉膏塗上半個月纔會好。年幼時因爲這個事還曾四處求醫,無果後,晉穆君主便也不管了,只是命衆宮女太監看嚴些,不讓她去觸碰那些花花草草,連進貢的香料都被禁止出現在她的雲華宮中。
送走了臨國太子後,君隨玉所做的那首“洛神賦”流出皇宮,被無數人所傳唱。
不久後,晉傾雲在司空府中被蜜蜂所蟄,滿臉長痘。然長公主本就對蜜蜂過敏,太醫院的太醫們除了全力救治公主以外,並無多想,直到她臉上的紅痘由紅轉黑時,所有人都慌了,經過幾天幾夜的救治,雖然成功的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而她的臉卻也徹底毀了。
這件事讓皇帝怒不可遏,連砍了幾個太醫後,便下令徹查公主中毒一事,順藤摸瓜便查到了司空靖的身上。她曾命人抓來致命的毒蜂,取下蜂尾,只待傾雲公主進府時,給她來一下,此毒蜂的蜂尾除了有毒以外,還有短暫的麻痹效果,被蟄的人是絕對感覺不到任何疼痛的。大抵是個小女孩,一心想要致人於死地,卻從未想過事敗後會如何。
司空靖妒忌她的舞技,因爲有晉穆雲,她的舞在許多人的眼裡便平平無奇,她同樣妒忌君隨玉爲她所做的那首詩,那是她的未婚夫,卻對她視而不見,只對晉傾雲讚賞有佳,所以她對她毫不留情,卻也因着那份毫不留情,讓她家破人亡,從此流離失所。
皇帝的旨意很快下來了,除了司空家滿門抄斬外,連帶着君家亦受到同樣的處罰,一時間兩家喊冤聲四起,卻無濟於事。明事理的幾個人都明白,皇帝要除兩家是早有心思的,只因君家和司空家勢大,一旦開始,便是趕盡殺絕,司空靖的那一手,不過是讓皇帝有了個明正言順的理由而已。
斬首定於下月中旬午時,在大牢那幾天,來了一個人,易妝打扮的晉傾雲,在牢獄中塞給君隨玉一稞藥丸,言明此藥可令人暫時假死,只要他服下,就能活下去,然而他拒絕了,君家都沒有了,還要他君隨玉作甚,不如一起死了乾淨。
晉華雲心痛他的自暴自棄,蒙着面的臉上,一雙眼睛如同秋水般晶瑩欲滴,她的聲音有些澀,“君隨玉,你既然是天才,那你知道魚躍入龍門的下一句話是什麼嗎?”
君隨玉不語,她便繼續說:“是花開彼岸天,晉穆雖容不下你,可總有容得下你的地方。”
“多謝公主的好意,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還是請回吧!”說完便坐到一邊去,意欲堅絕。
晉傾雲纖細的手抓着擋在二人之間的木欄說:“既然如此,那便隨你吧!只是我很久前便有一個心願,那個心願唯君能成全,不知冰玉公子是否能讓我如願“?
”公主的心願是什麼?“
牢門上的鎖打開了,重重的鏈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走了進去,白衣委地,施施然的走到他的面前。
”你可曾記得你是何進進的學堂?其實你進學堂時,我也在,十歲的我卻連三字經都背不出來。從那個時候起,我便喜歡你的文采,喜歡你寫的字,喜歡你畫的畫,喜歡你的長相和名字,唯獨……不喜歡你的年齡。“
他擡頭,不可思意的看着她,她竟是在對他傾吐傾慕之情,對着一個比她小七歲的人傾吐傾慕之情。
來不及多想,下一瞬間,她的嘴脣便貼上了他的脣,連牢中的其他人都驚呼出聲,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這不真實的一幕,唯有司空靖後着嘴,流下了眼淚。
直到她抽身離去,大牢的門被重新鎖上,他才恍然醒悟,憶起三歲時,學堂中那個十歲的娘娘腔,二人的神態重合在一起,不正是一個人麼?
晉傾雲重新戴上面紗,對他說:”我的心願已了,但仍請你記住我的話,魚躍入龍門,花開彼岸天,後會無期。“
牢中的門被重重的關上了,她的背影一如初見時那般清靈脫俗,如今的她已然不再是那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了,她已經十五歲了,在黑沉沉的牢籠外,她的背影如同一個超然脫俗的仙子遠離凡塵般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