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活,每天從黃昏斜陽時開始,看着美麗的姐妹們開始盛裝打扮時,她只需要將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放入早已準備好的藥水之中,浸泡半刻鐘。當她們打扮周全,她便跟着她們一起出去,然後各自去各自的雅閣。但她又與其他姐妹們不同,她們只需要宛轉歌喉,便可討客人歡心,而她則從一出場到半夜,都要爲一人而彈琴,直到那人休息時,她才能休息。
她叫豐蘭馨,年十七歲,是司樂訪的琴師,與樂訪中的司空靖並稱爲樂訪雙絕,除非有客人點名非要她彈奏,否則她只爲司空靖一人而彈。
司樂訪樹立在秋湖的湖心島之上,四面環水,景緻旖旎,華燈初上時,對稱着照在水面上,如誤入人間仙境一般。司樂訪雖是煙花之地,卻只賣藝,不賣身,當然司空靖也相當的喜歡挑剔客人,江湖中不少英雄豪傑都曾被她拒之門外,也曾開罪不少達官貴人,但卻鮮有人會來鬧事。因爲司樂訪的老闆娘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孫三娘,孫三娘在江湖豪傑中排名第七,一個年過半百的女子,還能在江湖上站穩腳跟,真可謂巾幗不讓鬚眉。
她雖然和十五歲的司空靖同爲樂訪雙絕,但卻沒司空靖那樣絕世的容貌,司空靖能歌善舞,廣袖飛舞之時不知迷倒過多少賓客,加上一張精緻到無懈可擊的臉,過往賓客中無不對她讚歎,也曾有無數江湖豪傑和達官貴人想娶她爲妻,然而司空靖的要求卻令無數人駐足。
她曾說:她的夫君必須是人中龍鳳,不僅外表俊逸不凡,且要能文善武,詩詞歌賦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入的了江湖,進得了廟堂。
那樣的要求,古往今來也唯有冰玉公子君隨玉一人而已,許多人曾猜測她或許與冰玉公子是舊識,纔會定下那般嚴苛的要求。但也有很多人不以爲然,認爲是司空靖性子刁鑽罷了,因爲君家被晉穆王朝滿門抄斬時,君隨玉不過是一個九歲的孩童,誰會對一個孩童動心呢!
而她豐蘭馨卻和司空靖完全不一樣,沒有那一個江湖俠客曾爲她傾心過,因爲她長得不美,一張臉放在司樂訪衆多美人身邊,便如同綠葉黃沙般陪襯着嬌美的花兒,她賴以生存的唯有她的一雙無骨之手,可以彈奉出空靈清冷的絕妙琴音。
因爲那張其貌不揚的臉,她沒少被她的姐妹們取笑與惡意羞辱過,她是個孤兒,即便再如何難處,也得在這裡過下去,她在司樂訪中長大,除了司樂訪,她根本沒有任何去處。
明諷暗譏聽的多了,她所幸在琴房設下垂簾,只露出一雙白皙如玉的無骨之手和下襬的衣裙,聽琴之時,看不到她的臉,反而更添幾分神秘,單點她彈琴的人比之從前也漸漸多了起來。
也曾有許多不知情的男人唐突的掀開她的簾子,想要一觀真容,可每每看見後都是失望與懨懨的神情。那樣的情景就像是惡性循環般,看到她真容的客人,下一次都不會再點她的名字。
爲什麼那些自以爲是的江湖豪傑會那般在意她的相貌呢!江湖中人不是應該不拘小節,灑脫隨性的麼,她長的是美是醜很重要麼?難道比她的琴音還要重要?每當這時她就會想:或許只是沒有遇到伯樂。
日子就那樣快速如水的流逝着,彷彿四季交替只是花開花落般,那些負面情緒影響不了她半分,她依然心性單純且沉靜如水,偶爾在半夜會起牀爲自己彈奏一曲,也會胡亂編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曲子彈彈。不似在客人面前那般,少了些刻意,便會多出些靈秀,她的琴音如春風化雨般,彈的越來越好。
那一天如往常一樣平凡無奇,司空靖在房中極力的飛旋着,如一隻永遠不知疲憊的彩蝶,親點司空靖跳舞的男子斜斜的躺在貴妃椅上,一隻手撐着頭,一隻酒握着酒杯,眼神慵懶愜意的微微眯着。
男子的貴妃椅離她彈奏的地方較遠,中間還隔着一個司空靖在跳舞,加上眼前的垂簾,所以豐蘭馨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他的聲音是那種很有磁性,且如流水擊石般好聽的聲音。
而對面的男子卻和她截然相反,雖然司空靖的舞的確是世間少有,但他的雙眼始終不離豐蘭馨的那雙白皙如玉的手,十指纖纖靈動旋轉如蘭花盛放般。
微微眯着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灼人的精光,穿過司空靖的身影直直的落在豐蘭馨的手上,再也不曾離開過,司空靖的舞跳的再好,此刻也不過成了陪襯。
男子帶着磁性的聲音輕輕的吟詩,“泠泠七絃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吟誦的正是那首衆所周知的《彈琴》。
垂簾之中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一絲淺笑,一笑之下,眉宇間有便有了一種淡淡的靈秀氣質。
一舞罷,司空靖的用餘光撇了一眼豐蘭馨,然後對着男子揖禮,一本正經的問:“小女舞拙,不知可入公子的眼?”。
豐蘭馨擡頭盯着二人,若是放在平時,司空靖的那名話頂多只是客套,而此時連她都感覺到了,是真正的提問,適才的餘光已經表明,司空靖怪她搶了她的風頭。
“姑娘的舞的確好看,只是牡丹花好與空谷妙音各有所好,在下更喜歡那位姑娘的琴聲“。
豐蘭馨詫異,若是知情之人肯定知道她豐蘭馨長的不美,司空靖的性子不好,如此直接了當的說出那樣的話,也不怕得罪了眼前的佳人,若是一睹豐蘭馨的容貌後,後悔了,再想回去找司空靖可就不容易了。
“既是如此,那便讓蘭馨姑娘繼續爲公子彈琴吧,靖兒有些累了,先行告退”脆聲聲而帶着冷意的聲音中,隱有幾分怒意,退出去時,餘光掃過豐蘭馨時,多了一未妒恨。
“你叫什麼名字。”
“豐蘭馨。”
男子緩緩渡到垂簾之前,纖長有力的手已經拉住了簾子的一角,“似蘭斯馨,如鬆之盛,是麼!姑娘的名字果然獨特。“
豐蘭馨此時倒有些捨不得讓他掀開簾子了,江湖中人大多粗魯不解風情,極少有像他這樣談吐文雅的人,他也是唯一一個能解她名字真意的一個人。
但隨既又想,他既是這樣的人,當不會與其他江湖人一般,只在乎她的容貌,所以她靜坐着,任由他那雙纖長的手掀開了垂簾。
眼前的男子是如此出衆,長的俊逸非凡,邪魅狷狂,額角的兩縷白髮讓本就俊美的他更添幾分疏狂。
他沒有露出與其他人一般的失望神情,眼皮膚依然明亮灼人,彷彿她是一塊稀世珍寶,而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於是她的心不明所以的悸了一下。
他叫冷寒風,從那天以後,他每次來司樂訪都只點她的名字,可每當他不來時,她會度日如年,像是望夫女一般心不在焉。每到這時,司空靖和樂訪的姐妹便會陰魂不散的譏諷她幾句,可她從來不曾放在心上,她不是那種喜歡事事計較的女人,那樣太累。
那一天是中秋佳節,他很早就來了,坐在雅閣中聽她彈琴,她不再掛着垂簾,月入中天之時,他渡步至她的面前。
纖長的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好聽的聲音響起,”姑娘的手,是在下見過最美的一雙手,這樣的一雙手,不應在此埋沒“。
豐蘭馨只是笑笑,並不言語,猶記得她學琴之時,初次浸泡藥水,雙手在藥水中便如同被無數只鋼針刺入一般,痛的她直到昏過去,此後的每一天,她都在受着那樣的折磨。因爲她長的不美,所以她必需有一雙這樣的手,才能在這樂訪中生存下去。這一雙無骨之手,來之不易,且那一雙手能彈出絕妙的琴音,且永不會起繭,白皙如玉如同刻意雕琢的一般。
“今日中秋佳節,在下爲姑娘準備了一件禮物,不知姑娘可否移駕”。
溫熱的手覆蓋在她小巧的手上,有些灼人,但卻並不討厭,反而有種莫明的曖昧流轉於二人之間,她並不排斥那樣的感覺,反而很歡迎。
她點頭,清淺的笑意中充滿靈秀。
他引着她一路左拐右彎,走過長長的圍欄,夜***,兩人的身影映在波光層層的水面,變一兩條不清晰的光影。
那是司樂訪的後院,種了許多的柳樹,樓宇飛檐之上掛着幾數個紅色的燈籠,連着柳樹上都被紅燈籠打扮得花裡胡哨的,樂訪的後院鮮少有人來,若是放在平時,是不會多少燈籠的,而眼前的一切,無疑是冷寒風精心爲她準備的。
“蘭馨,你看。”
他不再姑娘長姑娘短的叫她,而是很親切自然的喚她的名字,磁性而好聽的男聲引領着她的視線,投入那片漆黑如墨的水面,水面上點着無數個紅蓮河燈,每一個蓮燈上都寫着她的名字。
字跡蒼勁狂野,直筆處是長劍劃破蒼穹的凌厲,拐彎處是粗汗挑起的濃眉,一筆一劃極盡玲瓏之姿,原來他的字竟也寫的如此好。
這個世上還從未有人曾對她如此上心過,此時此刻,一慣淡定從容的豐蘭馨,心中拍起了驚濤駭浪,心跳如一隻脫繮的野馬般控制不住。
“多謝公子爲蘭馨所做的一切”她的聲音不再清淺,而是飽含了深情與愛慕。
“那你願意跟我走麼?”。
“嗯,不管天涯海角,蘭馨定會伴其左右。”
第二天,她與衆多姐妹們告別,許多姐妹曾羨慕她那樣一張其貌不揚的臉,還能找個如此出衆的男子,雖然感慨她的離去,可言詞之中酸甜不一,但她卻並未在意。
幾天之後,他們長途跋涉,冷寒風的身上始終揹着一個一人高的包袱,豐蘭馨曾問過他,卻都被他巧妙的轉移過去了。
那天晚上,二人在途中遇上了暴雨,臨時躲進了一家荒廢的客棧,客棧四面環山,人煙稀少,客棧的屋檐上雜草叢生,整個客棧在黑漆漆的夜色下,如同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
“馨兒,來喝口酒暖暖身子”冷寒風的眼眸灼熱的驚人,如夜空中最突兀的那一稞寒星,似寒冰中最尖銳的那一抹雪芒。
豐蘭馨接過酒壺,喝了兩口,也許是喝的太快,竟連連嗆了幾下,心中莫明的閃過一絲不祥之感,隨既她便問:“這附近該不會有山賊吧!“。
冷寒風只是笑笑,並未多說什麼,豐蘭馨不知,此時最大的危險不是山賊,而是眼前這個英俊邪魅的男人。
豐蘭馨的頭開始暈眩,她扶着額角,不敢置信的說:“你……在酒裡下藥。”
“你的手的確很美,但也僅僅是那雙手而已。”
冷寒風抽出早已準備好的柴刀,拖着豐蘭馨的兩隻手,砍了下來,血淋淋的畫面,與巨痛的手宛清晰的讓她明白這不是惡夢。
她悽楚的問,“爲什麼?爲什麼你要如此對我。”
他拉下了背在身上的那個包袱上的黑布,露出了一個妖嬈絕美的女人,妖嬈媚惑集於一身,卻毫無生氣,女人的臉和軀體完美的立在她的面前,卻獨獨少了一雙手,她瞬間便明白了。
“原來,我豐蘭馨的一雙無骨之手,也不過是冷公子眼中的一件擺設罷了。”她的聲音平淡無奇,淡淡的沒有任何波瀾,卻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絕望。
“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又怎會明白我的感受,又怎會明白我妻子的美,我窮盡天下至美,卻仍還原不了秋娘的七分”。
他有些悲愴而癡迷的盯着那個毫無生氣的女人,那張臉的確很像莫秋娘,可是妖嬈媚惑有餘,清麗素雅不足,一樣的五官,氣質卻完全不一樣。
冷寒風砍下她的手走出了那間荒廢的客棧,渾渾噩噩的豐蘭馨望着四周的夜色,彷彿自己的一生都將如此時般,充滿了黑暗與不堪稱。
她困難的拿上所有的錢財,去了傳聞中的許願槐,許下了一個願。
半個月後,有消息傳出,冷寒風被殺於楊州別院,他妻子莫秋娘的墳墓前。那一瞬間,她心中的惡氣徹底傾吐乾淨,再也沒有半點痕跡。
司樂訪的姐妹們聽說了她的遭遇,對她再不若從前那般刻薄,大家的眼中只有同情和憐憫,樂訪的孫三娘對着她哭了許久,言說願意讓她留在樂訪一輩子,再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她搖了搖頭宛拒了,司樂訪對她來說,已經不再單純的像家了,這個地方充滿了冷寒風對她的算計,和她那情何以堪的感情,她不會留在這裡。
半個月後,她在雲浮寺出家,法號淨心,雖然生活已經沒有了目標,如她的雙手般支離破碎,可她不是那種輕生之人,即便她是孤兒,也知身體髮膚關乎四大五常。
卻沒想到,出家後的豐蘭馨,竟在佛法中得到了解脫,遠離了紅塵,曾經的情殤被她如青絲一般削去,她雖失了雙手,卻擁有了一稞明志的佛心。
幾年之後,雲浮寺淨心的名號漸漸被人們所知,亦有一木匠去雲浮寺爲她造了一雙精妙的木手,於是她更加明白,曾經的傷痛,不過是佛陀對她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