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冷寒風,是鑄劍世家冷家的謫出長子,他在鑄劍雕刻方面非常有天份,曾被冷家視爲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是冷家新一代中的較較者。
他長相英俊,邪魅狷狂,不僅文武雙全,且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但他的性格中有浪子的本性,喜好流連於煙花之地,在秦樓楚館中揮霍青春,似要把所有的才情與疏狂灑盡。
弱冠時,冷家爲了能讓他不再流連煙花之地,而爲他安排了一門親事,對方是楊州第一美人莫秋娘。
傳聞那個病怏怏一直養在深閨的美人年紀也不小了,十九歲的年齡卻仍雲英未嫁,只因從小體弱多病,莫家的人便一直把她留在家中,怕出嫁後有個三長兩短的,如此一耽擱便到了十九歲的年齡。且莫家並非是那種大戶人家,與冷家比起來,如同小巫見大巫,門不當戶不對,只因莫秋娘的美名,所以冷家選中了她。
出嫁那日,喜樂嫁妝排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紅豔豔的禮服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親事來的太突然,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全部的東西都是夫家送來的,來不及傷感離開養育了自己十九年的父母,便被匆匆忙忙的送入花橋之中。
喜氣隆重的喜樂從莫家便一直交響到冷家,似要把耳膜震破般,體弱的莫秋娘本就喜好清淨,這般吵鬧直叫她頭痛不已。
聽說夫君是冷家的謫長子,聽說他長得英俊瀟灑,且極有才華,聽說他喜好留戀煙花之地,與青樓女子對酒吟詩徹夜不歸,所有關於冷寒風的傳聞,她都只是在別人口中聽來的,她對這門親事,一半期待,一半驚慌,還有一絲不明所以的無奈。
大夫說過,她的命活不長,最多隻有三年的活頭,對她來說病死在家中是最好的歸宿,無聲無息般就像花開花落。可如今嫁了人,夫君還是鑄劍世家的謫長子,作爲正室的她,在坐上花轎時便有無形的壓力向她壓來。
對於冷寒風來說,拜堂成親不過是走個過場,三拜高堂之後,他與賓客們對酒,喝的酩酊大醉。對於這門親事,他沒有拒絕,僅僅只是因爲楊州第一美人的美名,他想親眼看看這楊州第一美人莫秋娘,到底有多美。
他非常不雅的打了個酒隔,踉蹌着走到牀前,慢悠悠的掀開了她的紅蓋頭,像揭開迷底之時般,他不自覺的屏氣凝神,生怕了動作大點,眼前的迷底便會變了樣。
掀開大紅蓋頭的那一瞬間,他的心猛的悸動了一下,像是被人用重錘敲了一下,讓他的血管一瞬間便熱血沸騰起來,連帶着酒也醒了三分。
眼前是一個美麗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美人,素白的一長臉上猶有淚痕,恰似一枝梨花春帶雨,她的頭微微低着,清麗素雅的臉上雖然施了粉黛,卻因爲病弱顯得仍然很蒼白,繁重隆厚的禮服厚厚的裹在她身上,讓本就嬌小的臉顯得越發嬌柔不堪,令他不由自主生出些憐意來。
成親後,他再沒去過那些風花雪月的地方,兩個人相敬如賓,冷寒風是謫長子,謫子夫人所要面對許多三姑六婆的審察,冷家想漸漸的把家業轉移動冷寒風身上,作爲妻子的莫秋娘則會因爲冷家的許多瑣事而勞心,冷寒風憐她體弱多病,便在楊州買了處清淨的別院。
別院四面環山凝碧,後院有流水荷花,前院有無數梨花秋菊春蘭,美不勝收,微風吹來猶帶幾分馨香,而莫秋娘喜歡的花,恰恰便是素雅雪白的梨花。
於是他在前院的涼亭前移了一株梨花,到初春時,他們便會相擁坐在涼亭中賞花,雪白的梨花樹隨着微風輕搖晃,無數的花瓣紛紛灑落,只餘下花蕊獨自孤零零的掛在枝頭。
莫秋娘的病情日漸加重,他只一味的陪在莫秋娘的身邊,不顧家業,第一年冷家還不曾表態,也不過問別院的事,只是三姑六婆中偶有微詞。
第二年時,莫秋娘能走出屋檐去涼亭賞景的時日越來越少,常常輾轉於牀踏之上,兩年間莫秋娘的肚子仍沒有動靜,當然冷寒風也不會讓如此病弱的她懷孕,他一直在服用避孕湯藥,只是想讓她多陪在他的身邊。
而冷家則再也按捺不住,明裡暗裡逼着他納妾,所有的理由都只有一個,那便是喜被上那一副多子多福圖,卻都被他暗中擋掉了,莫秋娘半點零星的風聲都聽不到。
自她嫁過去後,冷寒風沒少爲她東奔西跑的請神醫大夫,起初的期盼到最後無計可施的絕望,沒有一個人給過他希望,連一個類似希望的眼神都沒有,所有人都只有一名話:先天不足,早衰之相。每一次聽到那一句話,他都會毫無顧忌的對着好不容易請來的神醫破口大罵。
莫秋娘漸漸瘦得不成人形,眼眸中再也不曾見到曾經的光彩,驚恐萬狀的如同一個隨時會被宰殺的綿羊。原來她也是怕死的,自小體弱的她,從未像現在這般怕死過,她害怕死後他會傷心,更害怕她死後他會變心,卻又害怕她死後,他會爲她守心。
這樣的思緒如同惡性循環般圍繞在她心中,連帶着他的臉上亦沒有了笑意,眼眸中同上布上了一絲恐懼,於是兩人看着梨花樹,在春季裡猶自花開花謝時,便全然成了一種無形的殤,像恐懼的鬼怪般糾纏着他們。
“這梨花已經快落光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熬到明天的春天,還能不能再與你看一次梨花”她的聲音柔弱無力,帶着重病之人的微啞,和一絲黯然。
冷寒風眼眸中的絕望讓他不敢再與莫秋娘的眼睛對峙,望着眼前的梨樹,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奇異的想法“相信我,這梨花會一直開到我們老死爲止。”
莫秋娘不再多說,珍惜着難得的時光,依偎在冷寒風的懷裡,他的懷抱很溫暖,身上帶着淡淡的青檀木的馨香,她近乎貪婪的呼吸着他身上每一絲味道。
三天後,莫秋娘再次病的無法下牀,而冷寒風去了一敞冷家,尋來了些奇珍異寶,白天陪在莫秋娘身邊,晚上則躲藏在後院中雕琢他的玉樹梨花。
半個月後,涼亭前的梨花隨着時光清數凋零,只餘下光禿禿的樹葉和枝幹,枝幹中結出了一粒粒小小的果食。
那一天,陽光如一條斜線般照進別院,院中的綠葉折射出翠綠的光,像寶石一樣晃着人的眼睛。莫秋娘的病稍稍好轉了一些,他扶着她像往常一樣去涼亭之中賞梨花,她擡起頭,驚訝的發現,那株梨花竟然還在盛放着。
她高興的語無倫次,“夫君,你看那株梨花。”
冷寒風擁着她說:“秋娘,這株梨花是奇蹟,相信我會帶給你奇蹟的,你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笑了,冷寒風卻沒看見她眼底浮動着暗流,那株梨花再美,開得再好,可雕琢的便是雕琢的,不會如活生生的梨樹那般,隨風而動,風過、葉舞、花落,四季交替開花結果,這纔是自然規律。這株梨花不會隨風而動,青銅打造而成的葉片不會如其它綠葉般,折射出翠綠的光,白玉雕琢而成的梨花像一張沒有生命力的白紙,這只是一棵沒有靈魂的樹,根本就不是奇蹟。
莫秋娘說的話果然一語成讖,她沒有熬到第二年春天,確切的說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季。
那一個冬季都在下着大雪,風颳着光禿禿的樹木呼呼作響,天寒地凍的,連呼出的氣息都會變成白茫茫的霧。她死的那天晚上,卻異常的安靜,風雪的聲音停止了,冷寒風就躺在她的身邊,聽着她的心跳,如同有一個人在裡面打豉,咚……咚……咚……,聲音越來越慢,直到最後停止,她的靈魂就像隨着最後一次呼吸,變成了那一片白茫茫的霧飄走了。
喪事如期舉行,莫秋娘的母親在她的棺前哭的昏天暗地,而他僅僅在春月樓大醉了一場,他沒有流露出任何傷心的神色,這讓莫秋娘的生母頗有微詞,連帶着冷家的下人丫環亦在背後議論他是個無心之人,妻子死了,他竟然還有心思去買醉。
只是他的殤在心裡,生根發牙後再凋零,最後只餘下一團粘稠漆黑的暗傷,看不見也摸不着,卻每時每刻都在折磨着他。
原本他以爲流連於秦樓楚館的他不會對誰鍾情,他的性格中本就有着浪子的本性,即便他的人在這裡,可心卻是不安定的,無時無刻不在飄泊。
但是莫秋娘對於他來說卻是個另類,她能讓他心安,可是她死了,如此快速的從他的生命中抽離,像是毫無徵兆的風。而他就像漂飛在狂風裡的風箏,斷了線更失了魂,心沒有了棲息之地,在那裡都是漂泊,自那以後,他額角的兩縷頭髮瞬間斑白。
猶記得初見時,她那一張清麗素雅的臉,如同一株盛放的梨花,她果然是喜歡梨花的,於是他把那株玉樹梨花看成了她的影子,可是不管他如何回憶,心都是空的。
於是他重新踏入了秦樓楚館,與青樓女子們尋歡作樂,可是藥能醫假病,酒卻不能解真愁,再烈再濃的酒都無法讓他的心再次安定下來,他覺得自己快死了,最終迷上了比酒更銷魂的極樂丹。
他在楊州別院不分黑夜白天服食極樂丹,或者去秦樓楚館中借酒消愁,冷家痛斥他的行爲,身爲謫長子卻沒有盡到做爲一個謫長子該盡的責任,把家業都丟在一邊。
兩年後,冷家對他下了最後通牒,他仍然一意孤行,最終與冷家斷絕關係,而他所依賴的極樂丹也失去了源頭。因爲害怕會開罪冷家,所有人都沒有再賣給他一棵極樂丹,無奈之下,他只能自己去找藥材,學着書上的記載製作極樂丹。
他不斷出沒於深山野林和秦樓楚館中,喧囂和孤寂並存,兩種極端像是冰與火,他在其中穿梭着、徘徊着,不矣樂乎。
那一日,他在沙漠之中遇到了一個女人,她是藏劍山莊的七小姐,若不是他的出現,她可能早就已經死了,當然那是後來他爲自己開脫的一個理由。那個女人的五官和莫秋娘的五官長得很像,但卻沒有莫秋良的素養和氣質,連言淡都顯得很笨拙無禮,可是他看着她的臉會隱隱作痛。
一路上,他不難看出女子對他的好感,他在爲她介紹西施顏時,腦中閃過一絲火光,卻抓不住是什麼。後來她走了,去雪峰上找雪天連蕊,他才恍惚覺得心再次被人狠狠的刺了一刀,像莫秋娘離他而去的那一晚。
他起身追了上去,在茫茫雪峰中失去了她的足跡,卻意外的得到了雪天連蕊,幾天後他再次發現了她,把她帶了回去。用參和了西施顏的無水胭脂把她臉上的胎記除去,且讓她的皮膚更有光澤,更迷人,卻也讓她漸漸死亡。
他近乎冷冰的剝下了她身上的皮,最終用她的皮和青銅製作成了一個女子的像,可是她常年握劍,手上的薄繭太多,根本就無法與秋娘的手相比,於是他在司樂訪中看中了司訪雙絕之一的豐蘭馨,她有一雙柔若無骨的手,美麗的就像是一株雪白的蘭花盛開般。
可是像成後,看着冷冰冰的像,他的心依然空洞,那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假人,除掉胎記後的莫秋娘,不官是五官還是膚色都和莫秋娘一模一樣,然而卻是妖嬈如桃、媚惑如杏的氣質,與莫秋娘清麗素雅如梨花般的氣質不同。
不久後,藏劍山莊的人查到了他的身上,卻又戛然而止,大概是被冷家給擋下了,畢竟藏劍山莊中許多的寶劍都來源於冷家,爲了一個不受寵的小姐,權衡利弊之後便悄無聲息的壓下了。
半月後,更是莫秋娘十年的忌日,他抱着秋娘像去她的墳前,之後遭人殺害,其實他早已不想活了,他的心早就已經腐爛,只是生命的特徵還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的心是安定的、安詳的,嘴角帶着一絲微笑,彷彿去見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