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放鬆
從劇作結構的角度來說,電影到了結局部分,人物要完成轉變,主題要進行昇華。而關琛演到這裡的時候,對這部分總是很沒信心。
《命運鑰匙》劇本的最後一頁,田導一直沒有跟關琛講具體的內容。關琛去看了劇組裡其他人的劇本,然而不管是攝影師的,還是別的演員,最後一頁都是空的。
霍利對此有過推理,大致判斷出了丁午的結局是好是壞:
“一部電影在立項的時候,就要先確定好市場,到底是拍一部商業片,還是一部文藝片”,
“從類型和投資規模來看,《命運鑰匙》大概率是一部商業片”,
“一部優秀的商業電影,能讓疲憊的人有勇氣再活一星期。從立意上分析,故事裡兩個男主角,短暫地跳出自己的小天地,看過了世界的另一種顏色之後,心裡明白了真正珍貴的是什麼,這多半是走存在主義的路子,丁午大概率會有個好結局,不一黑到底”……
關琛不放心,因爲田導這種拍文藝片的,說不準就視閤家歡大團圓爲恥,一定要弄得慘兮兮的才叫深刻。
進組後,關琛去問田導,最後丁午的結局到底是好是壞。
果然,田導一如既往地模棱兩可,不講人話,說具體情況要到後期剪輯的時候才能知道,好的壞的都演一下,拍出來哪種效果更好,最後就選哪一種。
如此隨意。
關琛從丁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此希望丁午能有一個好的結局。丁午如果能有一個好結局,關琛會感覺自己的人生也被鼓勵了一樣。
霍利給關琛補習基礎表演知識的時候,曾以同性(男男)題材爲例,簡單地講了【體驗派】,【方法派】,【表現派】的區別。
表現派是通過觀察、學習和模仿的方式,拿捏設計出一個同性戀;
方法派演員是在演的時候,把交流對象當成女人,將對異性的情感,來替換成同性之情;
而體驗派的演員,則要尋找自身和角色的共同點,挖掘心裡那點對同性的感覺,然後直面,放大。通過暗示也好,欺騙也好,總之短暫地成爲同性戀。屬於最難、最吃演員天賦的一派。
關琛的表演方式以體驗派爲主。
爲演出丁午決心當個好人的感覺,關琛得從自己和角色之間找到共同點,彼此連接。
【日行一善】就是那根線。
大半年的時間,他已做下諸多好事。大到人類,小到阿貓阿狗,都受過他的恩惠,可謂罄竹難書,多到數也數不清。多少應該能摸到一點好人的特質。
另外,拍《警察的故事》時有過經驗,從張景生那裡學到了一套完整的應對方法——我之所以演不好,一定是劇本出了問題。關琛爲此設想了很多種變化,一種不行就換另一種絕不在錯誤的劇本上死磕。
所以,面對空白的劇本最後一頁,關琛裡應外合,做了兩手準備。
可是等到開演了,事態完全脫離了劇本。
不用田導指出,關琛都能感覺自己狀態不對。
每次邢焰戲謔又冷漠地說着【長出了良心,你以爲這是好事?你真覺得自己以後能夠心安理得地過上好日子?】的臺詞,那眼神鋪天蓋地地壓下來,關琛的表演和心靈,回回被逼至角落,汗淋淋的,不得動彈。心裡記着的那些反駁的臺詞,一從嘴裡冒出,就如風中的殘火,顫顫巍巍,理不直氣不壯,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只有在那些消極的結局裡,念着丁午孤注一擲,或者類似“我的人生到此爲止也沒關係,就當爲過去還債了”的臺詞,關琛才百分百和丁午融爲一體,重新恢復得心應手的感覺。
彷彿潛意識裡,他就覺得自己配不上一個好結局。
內因不足,關琛不甘心,按照計劃準備求助於外力,說劇本可能有點問題,略微需要調整。
田導欣然同意,讓關琛放開手腳,想怎麼演就怎麼演,想說什麼臺詞就說什麼臺詞。甚至跟編劇溝通之後,當場寫都行。
關琛謝絕了編劇的好意,一個人午休的時候憋了半天,怎麼改臺詞都一股子乾巴巴的虛張聲勢。
《警察》結尾遇到瓶頸時,張景生十分好人,講了很多幹貨,還帶着關琛一起改了劇本。關琛希望借用邢老師的智慧,借力打力。俗話說,老而不死是爲賊,關琛認爲邢老師比張景生多吃了二十年的米飯,應該賊精賊精的,本事不亞於張景生。儘管邢老師進組之後,光顧着攬客了,好像主要目的是來給表演班拉生源的,但關琛對自己的老師還是很有信心,畢竟他每一次隨心所欲地即興和改動,都被邢老師穩穩當當地接住。向邢老師請教,應該不會讓人失望。
關琛向邢老師求助。
哪能想到,邢焰簡直一點用處也沒有。
關琛問說,怎麼演出那種積極面對人生,而且還很想活下去的感覺。邢焰回答,這個沒法解釋,等你真正想積極的時候,你就積極了,等你想明白爲什麼而活的時候,自然就知道爲什麼想活了。
真是一句廢話,關琛氣得差點把邢焰碗裡的肉全部夾走。
劇組幾天燒的錢,就超過關琛的片酬了。哪裡有時間停下來等他好好想清楚。
這一天的下午,拍攝依然不是很順利。
拍了十幾條之後,邢焰體力上吃不消了,田導也讓關琛先下去休息。
關琛不喜歡這樣感覺。自己就像心底沒有答案卻被叫到黑板前答題的學生,在老師的容許下,一個答案一個答案試過去。就算試出來的答案蒙中了,那也只是運氣,而非他真正的理解。
眼下,關琛也不知道該向誰求助。
問過邢老師,邢老師說了廢話,幾十年的鹽都白吃了。
問項均,項均丟了一本講存在主義的哲學書,關琛連序言都挺不過去,久違地看了後面忘了前面,大腦像被錘了一頓,暈乎乎地趕緊把書合上。
問大師兄,大師兄倒是給出了建議,讓關琛去流浪動物救助站,感受生命的重量,幫助幫助小動物,就能成爲好人。這麼靠譜的意見,關琛激動得馬上就想去試。可惜剛跟小實習生請假,小實習生就衝過來拉住他,說是田導有過叮囑,凡是謝勁竹給出的表演上的建議,關琛一律不準聽。
關琛翻着劇本,想着,還有誰的大腦沒有被利用起來……
“不順利嘛。”張景生的聲音突然從身旁響起。
關琛扭頭,才發現張景生竟然來了。
“你怎麼來了?”有些驚訝。
張景生糾正:“我中午就來了。”
關琛面色一沉,竟然沒注意到被張景生混進了片場,難道自己的注意力已經下降到這種地步了嗎。
“你這是什麼表情,”張景生故作生氣,“我好心帶餐車來探你的班,你還不歡迎了?”
“餐車!”關琛大驚,頓時想通了很多,“我說呢,怎麼他們一個個吃的都那麼好,我的盒飯裡就沒那麼多肉。我還以爲是耽誤了進度,他們終於忍受不了,開始搞孤立,故意給我吃差的東西。”
“誰讓你自己那麼早就吃午飯的。”張景生隨手翻起關琛擺在一旁椅子上的書。
關琛翻着劇本,說自己想的是早點吃完,早點琢磨劇本。
張景生瞥了眼關琛的劇本,劇本明顯都被翻了好幾十遍,在熱烈的夏天,汗水不經意地滴在紙上,植物纖維溼了又幹,形成或凸或凹的曲面,使劇本頁與頁之間不再牢牢貼在一起。薄薄的一冊劇本,被關琛讀厚了三分之一。
張景生在關琛身邊坐下,問:“遇到困難了?”
關琛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向這個老搭檔求助過。宛如見到了救星,關琛連忙把困惑拋向張景生,並且把邢焰說的那兩句廢話也說了出來,意思是提醒張景生,千萬不要來這套,給我好好說話。
張景生聽完,說:“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什麼?”關琛偏了偏頭,用大拇指扣了扣耳朵。
張景生解釋:“佛家用語,【應如是住】,可以簡單理解成【就是這樣】。”
“然後呢?”
“《金剛經》裡,須菩提問如來,修行的時候怎麼做到專注,怎麼做到放下。如來就告訴他,應如是住——就是這樣。
回答得好像很奇怪,但其實是在說,當你真的想要專注,你就做到了專注;當你真的想要放下,你就做到了放下。”張景生說:“你老師想說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當你真的想積極生活了,你就做到了積極生活。之所以沒有積極起來,是因爲你還沒真正下定決心。”
關琛目瞪口呆。
他連哲學都看得吃力,佛法這種東西,確定是他這個高中水平的人可以接觸的嗎?
而且這句話你就算解釋了,我也還是聽不懂啊。什麼當你真的想要專注,你就做到了專注;當你真的想要放下,你就做到了放下……這種說法太敷衍了吧!
“當然了。”張景生的話嚇了關琛一跳。
還好張景生繼續說:“我這只是回答你的問題,不是表演上的指導。”
“那你指導指導,給點建議?”關琛想聽的是有建設性的建議。比如去救助站幫幫小動物。不管是給貓剪指甲,還是給狗剃毛,關琛都很有經驗。
“我的建議就是……去放鬆一下。”張景生說,“你現在狀態繃得太緊,不鬆弛,需要調整調整。”
張景生的話,勾起了關琛諸多回憶。上輩子,那些同行或小弟們,經常在酒足飯飽之後,叼着煙要去放鬆放鬆。而關琛總是拒絕,去那種地方,哪有練拳看拳來得有意思。
所以面對張景生的邀請,關琛堅持了本心,搖搖頭拒絕道:“我不吃外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