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冉死了,她死的那天,一切都平靜的好像後院的那潭碧波,秋風也吹不起半點漪漣。
九月的天,雖已入秋,但焦陽不減,日暮西山,斜陽透過鏤花窗櫺,在地上投影出一片斑駁。
方冉坐在屋裡,手上一塊錦帕,仔仔細細的擦拭着一柄長劍。
她有很多劍,給每一把劍都起了名字,然而這一把劍是她的最愛,卻偏偏沒有名字,或者有名字,卻不願被她宣之於口,這個名字就是:容王給的劍。
須知容王乃當今陛下第七子,出身微賤,忍別人所忍,容別人所不容,在宮廷的波橘雲詭中僥倖存活,然又被驅逐出宮,年少顛沛。
終於在名將方興業的幫助下重返宮廷,封王建府,方冉就是那個時候跟着他一起回來的,兩人私交親厚,吃住都在一起,後來容王納妃,方冉也得了個侍妾的名分。
方冉在王府裡並不怎麼惹人注意,只是容王不管去哪裡都帶着她,這讓她在京中已是名聲大噪。
沒見過的,說她傾國傾城想必將容王迷了個神魂顛倒,若自己能一親芳澤,那必是死而無憾。
而見過她的人,就張口結舌,思量半日,最後將大拇指一翹,道:容王對方姑娘真是情深意重,家有嬌妻美妾也沒有將這個曾經共患難的女子拋棄,真是吾輩學習的好楷模啊!
世人就是如此,下定決心要恭維某個人了,哪怕這個人實在沒什麼可取之處,話鋒一轉,大可以恭維另一個人,好實現間接恭維的目的。
方冉就是個沒什麼可取之處的人,長的不是天姿國色,又不怎麼會做人,在王府生活如履薄冰,但唯有一點支撐她的信念讓她沒有逃出去,那就是容王,這個自她十歲那年就走進她生命中的男子。
院子裡知了叫的聲嘶力竭,想必它們也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都在拼命吶喊,想在生命的最後抓住點什麼。
一行王府的宮人快步進了小院,爲首的中年女子推開雕花木門,看到正坐在前廳的女子,唬了一跳,訝然道“夫人,您,您這是要做什麼。”
方冉比劃了一下手上的劍,‘刷刷’兩道
銀光,帶着吹毛斷髮的凌厲,眼睛卻是看都不看門口衆人“不是要我死嗎,自殺啊。”
“夫人……您這樣……”她有些爲難的回頭看了一眼帶過來的人,這些人的手上捧着一應器物,毒酒,白綾,不過都是爲了給她一個全屍。
方冉在王府話不多,就像個透明人一樣,所以她的死活並不會有一人在意,他們在意的就是怎麼趕緊了結了這樁差事。
方冉掃了一眼他們帶來的東西,將劍回鞘,往桌上用力一放“我要見容王!”
中年女子見她手上沒劍了,也終於大着膽子上前道“容王仁厚,沒有將夫人交給外人處置,夫人就不要再讓他爲難了。”
“爲難?”
將她從方將軍手上要過來的時候,他沒有爲難;將她一個豆蔻少女的一生年華綁在身邊的時候,他沒有爲難;將她一次次擋在危險的面前,他沒有爲難;將她這個侍妾送上了別人的牀,他也沒有爲難。
唯一一次爲難,就是在她要死的時候卻不肯來看看她,她從昨天等到今天,在她生命的最後,不過就是想要問他一句話。
“夫人,我們趕着去回話呢……”宮人面帶難色看着她,在催促她早些上路。
想她方冉有負‘迴風劍’的美譽,面對刀光血影也不曾變色,唯獨看着這一條白綾一杯毒酒,怕了。
她招招手,宮人就把酒遞到她的嘴邊,衆人嘩啦啦的跪了一地,準備爲她送行。
雖然是王府的侍妾,但方冉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王府裡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她方冉哪裡是什麼夫人,只不過是個貼身的護衛罷了。
“都起來吧,我受不起。”她平靜的說完就看向門外。
院中有一棵梧桐,還栽着些不出名的小樹,秋末的知了叫的聲嘶力竭,黃昏的霞光絢爛的讓人側目。
方冉仰頭將毒酒一杯灌下,隨手扔在桌上,酒杯咕嚕嚕一轉,流出一滴酒漬。
她眉心皺了起來,酒是好酒,摻着皇家御用鳩毒一品雨露,但那杯酒是她喝過最烈的酒,她想自己此時此刻一定被燒的是腸穿肚爛了,那些被燒爛
的血肉在她腹腔翻滾,一張嘴,呃的一聲嘔了出來,一地的鮮血淋漓。
她眯着眼睛向外看去,希望在小院的門口重見那人錦繡白衣,高冠博襟。
方冉還記得他前幾天在樹下作畫,芙蓉細蕊落在他眉梢鬢角,側妃甄氏坐在湖邊手搖團扇,幾分嬌嗔“王爺爲何隨身帶着方妹妹,難得王爺閒暇給妾身作畫,妾身還不能獨佔王爺一回嗎。”
彼時她正站在桌邊磨墨,長年握劍的手上留有硬繭,然她腕力均勻,磨出來的墨就好像她使出的劍招,均勻厚重,狼毫飽蘸揮灑自如。
容王趙奕恆不過是笑了笑,沒有迴應甄氏,他低頭作畫的側臉如刀削斧鑿,峻拔之中不失溫雅之氣。
甄氏自討沒趣,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晃着扇子,本以爲良辰美景卻因爲寒刀一冽而打破一片寧靜。
未待護衛衝上前來,那柄長刀就帶着灼灼銀光逼上了容王的頸項,但方冉知道,他不可能得手,因爲有她,所以任何人都不可能得手。
前一刻還捏着墨錠的手竟然下一刻就握上了一把長劍,女子手腕一震將刺客逼將開來,她眸如晨星,在甄氏的一聲尖叫還未發出喉嚨的剎那,已經手起劍落。
血噴三尺,那顆不屬於容王府的頭顱在地上咕嚕嚕的滾了一圈,撲通落進湖裡,染紅了一池碧波。
甄氏嚇的花容變色,容王卻仍氣定神閒好似閒庭信步,他擡筆,直起身來,看着好好一幅畫被濺上鮮血,又將筆甩在了桌上。
“冉兒,殺人也有講究,本王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若能往心裡記一記,今日也不會髒了這畫。”
方冉抱拳道“妾身下次會注意的。”
這次,髒就髒了吧……
甄氏嚇的鑽進男子懷中,男人用偉岸的身軀包裹着弱小的她“不怕,你不是問本王爲何帶着她嗎,她可是本王最鋒利的劍,人世苟活,便是在與天謀命,本王,怎能不帶劍呢。”
此時此刻,她這把劍要死了,她想再見見他,好親口問他一句:恆哥哥,我要死了,我死了,你該怎麼辦……誰還能不分白天黑夜的護你性命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