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無聲降臨。
養心殿外,燈火明明。
大太監劉祿守在殿前,踱來踱去。崇元帝已病入膏肓,此刻絕不能再受打擾。
然而院內的靜寂只持續了短短兩個鐘頭,便被一陣喧鬧聲打亂了。
“殿下,您不能進去……”兩三個護衛正攔着一個急匆匆趕來的少年。
“你們給我滾開!我要見父皇!”少年怒罵着,臂膊頂着護衛交叉架起的兵器,欲衝破進去。
“殿下,不是小的們不放,是王爺有令,任何人不能打攪啊!放您進去,我們可是要掉腦袋的……”護衛也有難言之隱。
“你們怕得罪皇叔,就不怕得罪我嗎?”少年從隨從手中抽出一把利劍,刀鋒斬向院門前的護衛。無論如何,他都要見上父皇一面。他不是三兩歲的小孩子,官臣們的謊言瞞不過他。
鋒芒亮起,眼看要落到了護衛頭頂。
“殿下,住手!”大太監劉祿匆匆趕了過來,叫停了少年。
少年立即扔掉冰冷的長劍,像見到救星似的向着劉祿喊:“劉公公,劉公公!太好了!你在這裡,那就太好了……”
劉祿上前行了一禮,“太子殿下夜闖養心殿,是爲何事?”
他說罷,擡頭盯着少年,這時他才發現,少年的眼裡閃着急切的目光,眼底,蓄着盈盈水澤。
“劉公公,父皇病重,求你放我進去探望父皇!”
“殿下,聖上龍體很安穩,殿下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
“胡說!”少年登時勃然,“你們騙我……滿朝文武都騙我!”
他似着了魔,哭喊着,慌亂的撿起丟在地上的劍,指着劉祿和護衛,“你們說父皇安康,我與他血脈相連,爲什麼我卻有截然相反的預感!”
“殿下……”劉祿無言以對。
是啊,他是崇元帝最親近的血脈,氣血相連,他怎能感受不到?
況且,他已十二三歲,早不是那個調皮搗亂要宮女侍衛在屁股後面追的小皇子,他又怎麼可能完全瞞騙過他?
他遲早都是要成爲君主的男人。在萬人景仰中登上王座,執掌江山。
“劉祿,讓他進來吧。”
這時,一個極其沉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劉祿扭頭,就見那一襲漆黑色的身影融化在夜色中,金絲的龍紋靜靜的隨風拂動着。
“九王爺。”
他朝着護衛一揮手,示意放太子進來。冰刃嘩啦一聲撤開,少年激動的跑進來。
“皇叔……”他眼中噙着淚,順着面頰淌了下來。
九王默默的伸手,將他手中的利劍接了過來,隨手一擲,扎進了古樹下的泥土裡。
“皇叔,父皇他怎麼樣了?”
“皇兄狀況還算穩定,御醫剛給他服過藥,他需要休息。”
“哦。”他又變回了那個乖巧的孩子,“我,我能看他一眼嗎?就一眼。”
他抹了一把淚,眼中盡是祈求的神色。
九王俯身看着他,深邃的眸子中有難以察覺的東西動了動。
“跟我來吧。”片刻,九王攬起他瘦弱的肩膀,走向養心殿。
燈火一晃。
巨大的雕花殿門,在身前徐徐展開。
(二)
養心殿內。
仙鶴燭臺上,燭火經過短暫晃動之後,恢復平靜。
內部房間裡,隱隱飄來一縷淡淡的檀香。
這是一種上好的香料,能夠安神理氣,有助靜養睡眠。
這對此刻的崇元帝來說,是極佳的用品。
冉冉檀香自饕餮銅鼎香爐中逸出,絲絲縷縷的擴散在空氣中。
太子站在離牀榻幾丈外,靜靜的看着躺在簾帳內的人,一隻手緊抓着九王的衣袖。
帳內的人正是北燕的君主崇元帝。那個曾經可以隻手遮蔽天下的男人,此刻卻只能安靜的躺在牀上一動不動。
他多麼希望那個男人明天就能站起來,繼續指點江山,像條狂怒的真龍一般震懾四方。
可他老了,累了,再也不能揮斥方遒,萬里山河在他手裡卻如流沙般不盈一握。
兩行淚,從眼眶中流了出來。
“皇叔。”他的聲音很小,但很真切的傳進了九王的耳朵裡,“你說……父皇會不會被天上的神仙接走?”
北燕歷代的傳說中,王是天子,在人間是最高的統治着。即使他們死去了,也會被神使接回天界,主宰十方六道。人們將此稱爲“天命”。
此時的崇元帝,已近“天命”。
“會。”九王撫着他的肩,輕聲道,“但不是現在。”
孱弱的手被一隻寬厚的大手拉住。
“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養心殿外,九重寶塔。
這座塔就落在了皇帝寢宮外不過幾十丈的距離。是一處極好的眺望點,帝王登塔,昭陽之景盡收眼底。所以,塔身上被豎刻了四個蒼勁有力的鎏金大字:君臨天下。
九王牽着太子的手,登臨。
那樣子就像,終有一天,他會扶着這個年幼的皇子,一步步走向王座。
太子跟在身後,默不作聲。
長階在腳下化做平地。
浩渺的星空在視野中畫卷般展開。疏星點點,皓月中懸。
太子走到欄前,眺望遠天。
他從未覺夜色如此寧靜過。悲傷,憂愁,煩惱,迷茫,在那一瞬間,都被深淵般的星空吸走吞噬了。
料峭的寒風恣意的在他面頰上吹襲而過。
寒冷。
他下意識的裹緊了衣衫,後退了幾步。
一隻手再次搭上他的肩膀。身後是面色凝重的九王爺。
“欲登高臺,先勝其寒。”
他心間一震,驀然的望向星河。
“高處不勝寒”的道理,他是懂得的。
“皇叔帶我來這九重塔,就是爲了告訴我這麼一個道理嗎?”
“不是。”九王擡手,指向北面,“看那邊。”
他轉過頭,順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燈火朦朧,在偌大的宮殿羣裡,卻顯的很明顯。
站在塔上,能看見燈火之中那個五色的琉璃祭臺。
微小的人影不停的移動着,似乎是在搬運什麼東西。
“這是?”
“天祈之祭。”
“這和父皇有什麼關係?”
“天祈祭祀用的是陣祭。以整座昭陽城爲祭陣,進行祭祀,向天祈禱。”九王看着遠處模糊的燈火,嘆息着闔上了眸子,“這座祭陣的掌陣者就是皇兄。”
太子啞然,他似是聽到了極不可思議的事情。
九王繼續道:“天祈之祭的目的是爲國向天請命,以天子之名義。如果祭祀成功,祭壇內就會降下祥瑞,國師們稱此現象爲‘天官賜福’。到時,便會使國家繼續延續安康之態,天子得天庇佑,壽延百年。”
“那……如果失敗呢?”太子幽幽的問。
“我也不知道。”九王忽然陷入了沉默。
天命註定的東西,誰敢說自己確定?
如果相信天命論,被主宰命運的人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如果不信天命論,又有幾人握的住自己的宿命?
信仰與信念,本來就是兩個矛盾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