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穆凡自以爲是的念頭被一掃而光。果然，在將軍面前自命清高還是要掂量掂量斤兩的。
他放穩步伐，走至紗帳前，道：“讓將軍久等了。”
“不礙事，穆神醫請進來說話。”那個渾厚的聲音再響起時，威嚴散已了八分。
穆凡應令，小心翼翼地掀開帳簾，生怕做出響動，驚動將軍家的寶貝。
上等面料細膩的質感自指尖滑過，暈紅的紗帳落下，他已身在牀榻近前。
一股熱流，撲面而來。
放眼打量，原來是榻前放了一隻小火爐，不時聽見木炭細小的嗶啵聲響，爐火燃的剛好。
一個體型健壯的中年男子正依着木椅，面對着火爐正襟危坐。像個護衛般守在榻前。
那牀上躺着的，豈不就是他此生最珍視的寶貝？
將軍從椅上站了起來。穆凡看到了他憔悴的臉上難以消散的愁雲。
“神醫駕臨，小女的疑症有的救治了。”將軍反向穆凡抱拳道，“只要能醫好小女的病，府中上下願不惜一切代價，還請神醫一定要施展妙手。楚某定有重謝！”
“將軍客氣。”穆凡深知這護國將軍愛女心切，“在下雖未完全承襲師傅絕學，但定會用盡平生所學，醫治令千金！”
穆凡也知道，這一次問診，他躲不掉，也不能躲掉。
“大小姐現在身體如何？”
將軍沉默片刻，極不情願地開口道：“不瞞神醫，小女已經昏迷了十餘日。我請遍了朝中御醫，尋了無數江湖術士，廣集靈藥。可是，小女的病情卻始終不見起色……”
“我能近身探下大小姐的病情嗎？”穆凡問。
將軍有些遲疑。
“大小姐乃千金之軀，小生本不該冒昧請求。若是將軍覺得欠妥當，我可以改用‘懸絲診脈’之術……”
“不。”將軍道，“神醫請吧。醫者，德與術雙修，更何況斷腸谷素來以江湖道義著稱，門中翹楚皆君子之輩，楚某信的過。”
將軍退至一邊，騰出牀榻前的空間。
穆凡依舊小心翼翼地將手貼近織錦包裹的棉絨被，輕輕掀起一角，拉出一截潔白如玉的胳膊。兩隻修長的手指順勢壓了上去。
穆凡努力感受着，希望從其中尋出一絲錯亂的波動。
那指尖下，脈象卻平靜如一潭死水。 靜的讓人不安。
他的眉漸漸微皺了下，掀開被子，把那截手臂輕輕放了回去，又拉出另一隻手。
再探，依舊如凝固的死水。
穆凡的目光聚集到那張俊美的臉上。
這是一張很漂亮的臉。眸子緊闔，半掩着長長的睫毛。臉色白皙的失了血色，蒼白。只是本該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容顏中，卻染上了幾分薄薄的風塵意，眉心處被印上淡淡的苦澀。
穆凡凝視着那張俊美的臉，瞳孔中溢出點點妖異的藍色，在眸中流轉。
“怎麼樣？”將軍似乎對其他男子握着自己女兒的皓腕不放有些反感，催問道。語氣裡夾着點不耐煩。
穆凡輕放下楚大小姐的手，搖頭着轉過身來。
“怪哉！”
（二）
一個人沒有脈搏會是什麼樣子？穆凡從來沒想過。
脈搏停止，大概是能證明生機所剩無幾的良好依據。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就是一個死人。
穆凡不會去醫一個死人。他想，護國將軍這個睿智縱橫了半生的人物，也不會因爲掌中明珠患上疑症而抑鬱至神志錯亂，讓他去醫一個死人。
那麼，牀上躺着的美人兒應該是昏睡過去了吧。他握着她的手腕時，那裡還是溫熱的。
細想下，他也覺得如此姿色的女子如果就這樣殞命的話，絕對是件報譴天物的事。
作爲一個正人君子，哪有不懂憐香惜玉的呢？
穆凡嘆了口氣。
可望着牀上妙齡女子，此時他又有些犯難了。
“我曾隨師行走異域。在東夷見過一種奇藥，能令人心跳停止，於瞬間止息，以躲避敵人追殺。只可惜這種丹藥在傳入中原半載後便銷聲匿跡，再尋不到半顆……大小姐脈象盡失，像極了服藥後的症狀。”
“你的意思是說我家月兒服了龜息之藥躺在牀上裝死？”將軍面色忽然嚴厲起來，眸中閃出幾道鋒刃般的目光。
“不不不，小的不敢。”穆凡趕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服藥後現象與此疑症相同，那如果能查出藥理，或許對此症是個解救之法。”
“哦……”將軍忽然陷入沉思。
若要尋一粒已經不在中原出現的丹藥，簡直就是大海撈針。就算能找到，誰又能保證一定能憑此醫好將軍的愛女呢？穆凡？
穆凡自然賭不起。他知道大小姐的命可比自己貴重多了。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將軍問。
“萬物相生相剋，定有破解的辦法。”
“你儘管救治，榮華富貴我都給你！你要什麼，你說……”將軍忽然一把抓住穆凡的手臂道，聲音有些顫抖。
穆凡靜靜地看着這個曾經縱橫疆場的硬漢在自己面前卸下一切，爲親情奮不顧身的樣子，心中某個柔弱的部位忽有刺痛蔓延上來。
“將軍！”穆凡道，“醫者仁心天下，本就該懸壺濟世，這不關乎利益。請您放心，大小姐的病，我一定竭盡全力。”
神醫一聲“竭盡全力”，像給將軍吃了一顆定心丸。他點着頭，嘴脣動了動卻沒說什麼，緩緩鬆開了穆凡的衣袖。
“我會在府上暫住些時日，可能會打擾到將軍……”
“不會。”將軍打斷穆凡的話，“客房早就爲穆神醫備好了，有什麼需要儘管交代下去，我會告訴下人聽候差遣。”
“所需的東西，我已經隨身帶來了，或許還會缺幾味藥材。給大小姐用的藥方，還需仔細琢磨。”穆凡繼續道。
將軍點頭。
“如果沒有其他事，小人先告退了。”穆凡躬身行禮，退出帳幔。
穩住將軍的心，剩下的事情才能進行下去。他的目的達到了，是時候離開。
令穆凡吃驚的是，將軍居然跟了出來，將他送至門口。
“穆神醫……”將軍叫住穆凡，從懷中掏出一個極小的錦盒，打開盒蓋，露出一枚細小的銀針，“這個或許能給你點提示，這是在小女衣上找到的。”
穆凡點點頭，隨手接過，轉身離去。
將軍站在門口，望着穆凡的背影漸漸消失了夜色中。
夜幕侵吞了天地，房間又寂靜起來。將軍長出一口氣，眼中緩緩凝上一絲複雜的神色。
再回牀帳中時，燭火依舊，爐火還在燃着。
帳幕中，一切如故。
只是細心的將軍發現，牀前那張紫檀木椅上莫名地多了一支箭，那樣突兀地斜插進昂貴的木材裡。火光映亮金屬的箭體，如瑩瑩的銀針，明逛逛的刺痛着將軍的眼睛。
箭尖下壓着一張紙條。
將軍信手將其扯下，藉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上面蒼勁的字體：
風動元夕。
平靜的瞳孔驟然收緊了，深邃如不可見底的深淵。只是從那漆黑的崖口，有凌厲的鋒芒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