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湖盛傳的名酒產地不多,清遠縣則爲其一。
人言清遠酒洌,飄香十里。
而要說清遠縣最好的去處,則非醉雲居莫數。
“佳人琴瑟千嬌媚,不捨芳魂雲亦醉。”
除了酒好,這醉雲居也是此地最大的歡場,平日生意極爲紅火。
樓上庭前,鶯鶯燕燕的歡笑聲不斷,和着悠揚的琴聲,飄落進酒客的杯裡,融化在心裡。
歌舞昇平,秋意也就淡了。
無論是四方遊俠,名門俊彥,還是風流才子,無事都總想着進去喝上幾杯,借醉怡情。
剛踏進門,便可見院內假山清泉,花草怡人。兩座迎客樓,分座東西。正向有一閣,座北朝南。很是規整。
西樓,是多數江湖豪傑的聚集地。
今日,這羣江湖客卻不看美人,不賞歌舞,浸在沉悶的氣氛中,喝着酒慨嘆起江湖世事無常來。
昨日,名動江湖的九道山莊在一夜之間慘遭滅門。
竟然只因當夜下了一場花雨……
一束光亮映入熊毅眼裡。
一片蒼白。
他猜測着自己身在何處。
仙界?
不,他只是個奴隸,哪有那等福分?!
地獄?
也不是。聽老人們將,那裡是沒有光的……
那是?
他掙扎着,下意識地睜開朦朧的睡眼。
一束陽光越過窗櫺,投到牀板上,照着他的臉。
溫熱。
他還活着。
起身看時,身上破舊的單衣已經被換成了嶄新的棉布衫,寬大的衣服套在他瘦小的身軀上,很是滑稽。
房門被人推開。
“呦,小兄弟你醒了。”
小二將飯菜擺放在桌上。
“這是哪裡?”熊毅疑惑地環顧着房間。
屋子很小,卻十分整潔,物品擱置有序。
“這裡是清遠第一酒家——醉雲居啊!”小二笑道,“冷姑娘吩咐過了,先讓你把飯吃了,在這等她回來。”
小二說罷,便離開了。
熊毅沒有迴應,他似乎只聽進去了小二的前半句話,之後就被那些他連殘羹都不曾嘗過的飯菜吸引了去。
他怔怔地嚥了口唾沫,又謹慎地看了看門口。
沒有人。
那麼這頓飯的確是他的。
他咧開嘴角笑了,抓起筷子,猛地撲了上去……
吃完這頓美餐,也許就註定,他的人生即將重新開始了。
冷月從北閣上走下來時,臉色很不好。
手臂隱在粉袖下,手中緊攥着一塊手帕。
素白的手帕,鮮紅的血。
她的血。
她完成了自己交代的使命,滅了九道山莊,爲那個生養她的女人討回了一個說法。
可她忘記了組織的命令,忘記了拿回辛九道的《九龍訣》。
這是一個殺手最大的錯誤。
殺手應該冷血無情,可她最後還是感情用事了。
她用最鋒利的武器殺了辛九道,也傷到了自己……
纖長的鳳眉一蹙,她強忍下胸口翻騰的血氣,神態自若地走下樓梯。
庭中的秋菊開得正盛,金黃的一片圍繞丈高的假山,整齊地擺放着。
姑娘夥計們都忙着招呼往來的客人。
冷月放緩了腳步,想悄無聲息地從人羣中穿過去。
突然身前被一身影擋住,熏天的酒氣立刻圍攏過來……
(二)
擡頭時,只見一大漢提着酒壺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冷月並不做理會,掩住鼻息走過。
一支黝黑的胳膊橫在了身前。
“誒?今天老子……是……是有桃花運啊,醉雲居里還有這麼俊俏的姑娘!”大漢癡笑着,臉上滿是輕薄之色。
酒氣撲面,冷月的眉蹙得更厲害了。
噁心的人就像臭蟲,如不踩死,就不會有安寧之日。
冷月回了大漢一個冷眼,殺氣慢慢浮起。
真氣提到一半,卻被洶涌的血氣壓了回去。
她趕忙用袖下的手帕掩住嘴角,身子順勢靠在了庭中的柳樹上。
一股溫熱的液體,自口中涌出,浸入手帕裡。
血。
“別躲啊,來陪大爺玩玩……”
一邊的大漢淫笑着,骯髒的食指眼看要貼到了冷月的的下頜。
“滾開!”冷月嬌斥道。
如果他膽敢再往前伸半分,必死無疑!
“還佯裝什麼烈女子……”大漢並未感覺受到什麼威脅,依舊輕薄地笑着,晃着身子靠近……
一道黑影突然從人羣中躥出,擋在冷月身前,朝大漢猛撲過去。
大漢一驚,迅速後退,伸手攔下了那道黑影,抓起,猛力地甩到一邊。
人羣驚散開。
那黑影很不甘心地從地上爬起,再次撲過去,一口咬住大漢的小腿。
“鐺啷——”大漢的酒壺掉到地上。
“啊……”鑽心的疼痛讓他瞬間酒醒八分,“你個小雜碎!哪來的野種!”
一記暴慄砸到附在腳下的少年的頭上。
無動於衷。
少年狠狠地撕咬着,任憑如何都不肯鬆口,那樣子似是非要扯下一塊肉來不可。
大漢看他的眼神時,心下莫名的顫了兩顫。
冰冷的眸子中,狀如虎狼,殺氣騰騰。
兇狠,堅毅。
如果這目光是柄刀,估計那大漢已經死了千萬次。
大漢擡起另一隻腳,狠狠地蹬在了少年的臉上。
枯瘦的身影立刻倒飛出去,躺倒在地。
冷月垂眸一看,赫然發現正是自己救回的少年。
熊毅。
大漢臉色鐵青,顧不及腿上流血的傷口,恨恨地拔出腰刀,向着少年砍去。
電光火石間,一隻青瓷的酒杯迅速地飛了過來,擊在大漢的手腕上,腰刀脫手落地。
北閣上,傳來一個飄忽的聲音,訕訕地笑道:“和一個孩子較勁,還敢稱自己是江湖客……黑雲舵的李三刀,難道就這麼點本事?!”
被稱作李三刀的大漢捂着淤青的手腕,朝閣上喊道,“上面的鼠輩別裝神弄鬼,有種的下來和你小爺我過上幾招!”
“和你?哈哈哈哈……”
李三刀被這一聲笑弄亂了陣腳,慌慌張張地撿起腰刀,看着閣上。
“鏘!”
一柄劍從閣上飛下,斜插在熊毅面前。
粗糙的龍形紋絡與尊貴的劍銘格格不入。整把劍通體氣勢渾厚,烏暗的劍身在陽光下反射不出一絲寒光,甚爲奇怪。
常人會把它當做一塊不成器的爛鐵。
可李三刀知道它的名字,一個足以震懾每個江湖客的名字。
當年劍神步長空自石函中將其取出,神光乍現。後憑此劍雄霸天下,再無敵手。
其遺族,一代名俠步雲天攜此劍,大破魔教統一江湖之勢,解救天下,書寫了一段傳奇。
今日,這柄消失已久的名劍正立在醉雲居的庭中,俯視蒼生。
龍淵劍!
“小兄弟,有人要對你身後的冷姐姐不客氣,拿起那把劍,把他殺了,此後便沒有人敢再欺負你們!”
熊毅凝視着龍淵劍,眼裡閃着奇異的光芒。
“殺了他,此後沒有人敢再欺負你們!”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那奇異的光芒更盛了。
孱弱的手上青筋爆起,熊毅顫抖着將龍淵劍從石板縫裡抽出。
李三刀的呼吸隨之一窒。
熊毅拖着長劍,一步步逼近李三刀。
目光如虎狼。
李三刀怔怔地一步步後退。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怕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只是感覺如果那一劍劈過來,他絕對擋不住。
野獸是會拼命的東西,而此時的熊毅,就是一頭野獸,會吃人的野獸!
李三刀一腳踏在花盆上,打翻了秋菊。
回身看,已沒有退路。
他看着熊毅凌厲的目光,深吸一口氣。一咬牙,勁力一提,迎了上去。
寒光閃動,向着熊毅頭頂罩下。
凌厲的目光沒有減弱半分,熊毅一聲大吼,龍淵劍跟着揮出。
他不懂武功,不懂劍招。
只是很樸實的一揮,很實用的一劍,朝着李三刀反攻了過去。
劍鋒貼着李三刀的刀刃劃過,直直切到他握着刀的手。
“啊!”
一陣慘叫驚起了樓上的酒客,紛紛向下望來。
李三刀抱着胳膊,跪倒在地。血水流了一地,血泊裡躺着他的右手。
握刀的手。
熊毅沒有就此罷休,加快步速衝過去,將劍鋒對準李三刀的胸口,猛地刺了進去。
一大蓬鮮血,濺到他臉上。他只冷冷地自言自語,“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我……”
李三刀跪在血泊裡,圓睜的雙目中,是死都抹不掉的驚懼。
人羣中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
庭中看熱鬧的姑娘夥計駭然抱頭鼠竄,滿樓的酒客皆驚懼:這少年瘋了!
遲來的肅殺,覆了滿庭。
北閣上,琴絃一震,接着簌簌的琴聲響徹開來。
聲調由糜華而入清遠,舒緩又如天際流雲,變化萬千。
輕捻慢攏,琴聲如流水之音瀉流而下。
衆人一時鴉雀無聲。
但都心知,這琴,是彈給熊毅的。
自古劍膽悅琴心。
悅,則爲賞識。
熊毅瞥了一眼身前斷了氣息的李三刀,漠然轉身。走到北閣下,將龍淵劍橫放身前,跪地扣首。
“請教我武功!”聲如雷鳴,震盪着醉雲居內每個人的心 。
琴聲一滯,撫弦止音。
清朗的笑聲從閣上飄下。
“冷月,帶他回煙雲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