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分勤政殿和鸞儀殿,勤政殿是皇帝平日裡處理政務的地方,鸞儀殿是就寢的地方。不過自先皇起,勤政殿裡便設有臥間,李永邦不在後宮的日子,通常都歇在勤政殿。
“姑姑,到了。”寶琛提着雲紋宮燈,一路送凝香到門口。
凝香吸了口氣,推開門,垂着頭不吭聲往裡走,地上的金磚打磨的光可鑑人,她如同行走在湖面上一般,能見到自己的倒影。
直走到屏風寶座上端坐的那人身前不遠處才斂神站定,跪下行拜禮道:“奴婢參見陛下。”
勤政殿裡,除了皇帝之外,李永定也在。
兩兄弟似乎剛發生過爭執,正僵持着,誰也不理誰。
桌案前的大缸裡擺了一摞的冰,爲了美觀,冰被雕成一座寶船,船上有伶人吹拉彈唱,侍女翩翩起舞,羣臣舉杯飲宴,彷彿在慶賀太平盛世。只是融化了之後僅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氣氛尷尬,凝香只得又道了一句:“參見淳親王。”
李永邦氣哼哼的指着凝香道:“朕的話你不信,這可是皇后身邊的人,不信你可以問她。”
李永定把頭撇向一邊:“她一定專門揀你愛聽的說,反正你罰瑰陽就是你不對。”
李永邦扶額道:“朕也不想罰瑰陽,你以爲罰她去那裡跪着朕就不心疼嗎?她又不是什麼無干緊要的人,她是朕的嫡親妹子,就是想着她平日裡太淘了,性子沒個收斂,大大咧咧的以後不知要闖多少禍,今次是被捲進皇后的事裡頭,以後要是還有人打她的主意,把她拉到什麼漩渦裡,那可怎麼辦?總不能老仗着公主的派頭糊弄過去,最後落得個壞名聲。朕想着讓她去奉先殿靜一靜也是爲了她好。眼下水落石出,不是已經將她出來了嗎?”
“你說的好聽。”李永邦氣道,“瑰陽纔多大的孩子啊?皇嫂小產大家都不想的,你生氣、傷心我們都可以理解,可你非說是瑰陽鬧得,你想過她的感受沒有?你以爲你罰完她就沒事了?我告訴你,這種事有心理陰影的!你罰了她幾天,她就哭了那麼些天。現在人雖然是出來了,卻還認定了是自己的錯呢!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在這個歲數那樣頂撞母親,父皇和母親都沒讓你去跪奉先殿呢!她一個小女娃哪裡受的了?孩子愛玩愛鬧是常性,她跑去湖邊怎麼了,怎麼了!你不說一班下人沒看好公主反倒說是因爲她害的皇嫂小產了,我說你這個當哥子的你心裡過意的去嗎?難道她不去湖邊皇嫂就安然無恙了?照我說,那鞋子的針擺明了就是有人要害皇嫂,和瑰陽去不去湖邊沒有半拉關係。你當大哥的就該保護好瑰陽,作爲丈夫,就該保護好皇嫂,結果你既沒有盡到大哥的責任,也保護不了皇嫂,你最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我檢討。這宮裡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於你的眼皮子底下對皇后動手,你居然還好意思賴瑰陽……”
“說到底……你就是偏心那些狐媚子。”李永定小聲嘀咕道。
“放肆!”李永邦大手一拍桌子。
李永定昂着脖子道:“我說的不對嗎?!”
“那個趙氏,在父皇大禮的那天,要不是仗着你的威風,她能蹬鼻子上臉?還敢動手動腳的欺負公主!虧得皇嫂及時挺身而出護住了妹妹,否則瑰陽現在可不是腦袋開花那麼簡單了,指不定摔出什麼好歹來!你跟我說這樣疼惜瑰陽的皇嫂是個心機叵測的人,沒事往自己鞋子裡放針刺自己,你覺得我會信嗎?那天你也聽到了,太醫幫皇嫂把腿抻直了,皇嫂叫的多悽慘,這該有多疼啊!誰吃飽了飯沒事做讓自己遭這種罪。至於你說的皇嫂設局弄掉腹中的孩子我更是不信了,毋寧說皇嫂對明宣,皇嫂待我和瑰陽都是極好的,怎麼可能對自己的孩子倒痛下毒手?好吧,咱們退一萬步,就算真如你所說,皇嫂爲了栽贓太后專門害了她自己,那也沒那麼容易讓你發現吧?我相信憑皇嫂的智慧,她能有一百種方法不讓你知道是她乾的…….真是的,皇嫂那麼好,你卻不懂得欣賞。”
李永邦譏誚的睨了他一眼:“所以啊,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我還是帶瑰陽走吧。咱們兄妹兩個上封地去,從此天高海闊,管你宮裡什麼人什麼鬼,都扯不到咱們頭上。”
“胡鬧。”李永邦道,“封地裡是有寶藏啊還是有美人吶,你老那麼念念不忘的。自己跑去躲懶不算,還非要把瑰陽帶走,她堂堂公主,身份尊貴,就是一天到晚在外頭野纔會那麼沒規矩,當留在京裡好生教養着纔是。”
“我不管。”李永定蠻橫道,“我就是要帶瑰陽走。”
李永邦氣的怒視着永定,真想打他一頓板子,他終於體會到他當年用這種態度更父皇說話,父皇該有多氣惱了。可是父皇能打他板子,他卻不能打弟弟,只有忍氣吞聲的讓着永定,誰叫他是老大?
長兄如父,一直以來,他都沒能做一個好的表率,再對弟弟妹妹太狠就太不應該了。
無奈之下,他只有轉過頭來看着凝香:“朕問你,皇后出了那麼大的事,你怎麼不來回了朕?平時隔三岔五的讓你回話,盡是些不着調的,什麼皇后種的花哪幾盆開了,哪幾盆蔫了,反倒是關於皇后的胎,風聲遠遠落在外人之後。”
凝香委屈道:“陛下,奴婢是陛下您送到皇后主子那兒去的,真有什麼,皇后主子也不會讓我去辦,讓我知道。逢春纔是他們上官氏的家生丫頭。更何況奴婢覺得皇后小產絕非娘娘她自己所爲。”
“你還要爲她打掩護?”李永邦厲聲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誰是你的主子?”
“奴婢當然知道。”凝香跪着,竭力陳情道,“可是奴婢當真以爲事情不是陛下看到的那樣。先不說奴婢覺得淳親王殿下說的有道理,單是從奴婢知道娘娘有孕那天起,娘娘就一直很高興,紅光滿面的,陛下不妨自己回想一下,這段時日,娘娘與您可曾發生過口角?”
見李永邦答不上來,凝香接着道:“娘娘與陛下的感情,陛下心裡應當最清楚。”
李永邦失落道:“可她自己都承認了,你讓朕怎麼相信她?”
凝香急切道:“陛下,娘娘失子,最傷心的人就是她了。不單是您一個。您這樣跑去見她,連個分辨的機會也不留給她,直接就給她定了罪,誰不覺得心寒?何況還在這個節骨眼上,娘娘最需要的就是安慰,您不由分說的上門興師問罪,娘娘只怕心灰意冷。”凝香嘆了口氣,“您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奴婢伺候了她這麼多年,才勉勉強強的能聽到她說兩句真話,她要是和誰較起勁來,就是明知道要受委屈,也會卯足了勁兒當個鋸嘴葫蘆。”
李永邦搖頭:“你說的都是你的推測,劉琨拿出的卻是實打實的證據。”
“這個奴婢解釋不了。”凝香誠懇道,“奴婢能告訴陛下的就是,陛下您有時間不妨可以到永樂宮後殿的一間小屋裡去瞧瞧,那是娘娘準備給未來的小殿下住的。因着還不知道男女,各色的小衣裳都準備了,男娃的襪子,女娃的肚兜,一應俱全,都是咱們娘娘親手一針一線縫的。而今孩子沒了,娘娘睹物思人,全叫人收了起來,怕看了傷心。最重要的是……”
凝香欲言又止。
李永邦問:“怎麼?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嗎?”
“陛下說的不錯。”凝香道,“奴婢確實都是猜測,沒有證據。但誰會料到自己會小產呀?然後事先準備好了證據以表明‘我沒有害自己’?這也太可笑了吧!奴婢只能把所見所聞都據實稟告陛下,其他的就由陛下定奪了。”
凝香鄭重其事道:“奴婢之所以認定娘娘絕對沒有謀害腹中龍裔是因爲娘娘有心悸病,那天董太醫也提到了,目下並非娘娘懷孕的最好時機。”
李永邦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愕然,很快又恢復平靜。
凝香繼續道:“劉琨當日是這麼跟娘娘說的,娘娘的心悸病,病根未出,孩子到三個月的時候會略微顯得吃力,五個月的時候顯懷,娘娘的身體會一落千丈,七個月是極限,以娘娘目前的狀況,若要保着孩子,大人就肯定性命不保。而且就算大人鋌而走險,把孩子強行留到了八個月,母體不健,孩子也還是有可能胎死腹中。娘娘這一胎,難產的可能性極大,屆時一大一小都保不住,一屍兩命。然而即便是這樣,娘娘還是執意要留下這個孩子,賞了劉琨不少金銀財帛,不惜一切代價。這樣的娘娘,如此珍視腹中的胎兒,您要奴婢相信是她不要這個孩子,奴婢沒法相信。當然了……”凝香偷偷打量了李永邦一眼,明面上他還是她的主子,得讓他看到自己的忠心,凝香道,“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娘娘爲求保命,壯士斷腕。”
話說完,勤政殿裡好一陣子的冗長的寂靜。
李永邦似乎很疲憊,肩膀垮下來,道:“孰是孰非,朕已經不想去猜了。朕曾經希望能與皇后敦睦和美,舉案齊眉,然而……”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太累,太熬人了。朕的母親在世時,常說一句話,人要想得到別人的真心,必先交出自己的心,將心比心。朕想走到皇后的心裡,但皇后屢屢將朕拒之門外,朕已不敢再輕易嘗試。和皇后的種種,便譬如昨日死吧。”
凝香聞言,不由覺得扼腕。
皇上不是一個一往無前的人,甚至在感情上拖泥帶水,畏畏縮縮的,但也不是一無是處。皇后行事大開大合,乾淨利落,可惜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寧爲玉碎的性子。兩個人碰到一塊兒可以是天作之合,也可以是怨偶天成。但他們似乎兩者都是,又都不是,剛好處於界線。感情或好或壞,全看心情,因此一旦一言不合就是擦身而過。其實並非無情。可皇后有她放不下的執念,估計不把陛下折騰的透透的不能解氣。皇帝又是個聞風而動的鼠膽,被欺騙的多了,成了驚弓之鳥。要讓他們兩個不計前嫌的付出,不顧一切的走到一塊兒,從前她以爲是缺個時機,或者差點火候,現在看來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只怕這一次的冷戰會比自己想象的嚴重和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