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寶琛服侍皇帝歇下,自己打了個鋪蓋捲兒在角落裡團着。翌日一大早,皇帝還沒醒,便開始替他收拾桌子,那些硃批過的奏報,基本上都擺放的整齊,只需要按照上疏的人名再分門別類發回尚書省就好。
寶琛平時跟着福祿打過下手,因此知道個大概流程。
但眼下寶琛覺得自己站在一條岔路口上,要做一個艱難的決定。猜對了聖意固然好,要是猜錯了…..他小心翼翼的打量那副畫,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就是一個不小心。於是他乾脆把心一橫,將畫作捲了起來裝好,遞給送信回京的人,屆時自然會轉呈後宮,也就到了皇后的手裡。
李永邦不疑有他,起來漱了口,換上常服牽了一匹馬在御林軍的拱衛下出去散心,再回到營帳已是午時,用了一些簡單的小食,打算歇箇中覺。突然想起桌子上那副畫,見站崗的人換成了福祿,脫口道:“噯,你那個小徒弟呢?”
福祿詫異道:“陛下找他有事?他是不是做錯什麼了?奴才這就打發人去叫他。”
李永邦不想這事被人撞破,便按下不提,叫住他道:“哦,也沒什麼。朕就是隨口一問。”
可醒來後,四下裡還是找不到那副畫,這才真急了,問福祿道:“你今兒早上來的時候可曾見過朕的案子上有一幅畫?”
福祿心中一忖,答道:“不曾,昨夜既是寶琛當值,奴才還是把他叫來問個明白吧。”
這回李永邦沒再阻攔。
寶琛進了帳子以後,躬身道:“陛下,您喚奴才?”
李永邦狀似不經意的問道:“這裡的一幅畫呢?”
寶琛回想了一下,長長‘哦’了一聲:“是陛下夾在奏報裡的那張嗎?今兒早上送信的人來取,奴才見陛下好睡,就交付了。”
福祿額頭一跳:“陛下的御案也是你隨便動的得?”
寶琛忙伏地求饒:“奴才知錯了,奴才知錯了。”
李永邦愣了好一會兒,說實話,他不知道這是天意還是錯有錯着,本來這幅畫是信手作來玩的,直抒胸臆而已,並沒有打算讓旁的人,特別是當事人知曉,但是現在東西脫手了,他反而有一絲欣喜,期待東西到了她手上,她會是個什麼反應。因他出宮行圍以來,除了給太皇太后報過平安,並沒有任何給後宮的信,眼看着還有幾天就要回京了,她會回嗎?
李永邦揮手道:“算了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本來就是要發回京的。”
福祿瞪了寶琛一眼,待空暇了,趕緊將他提溜出來齜打了一通,寶琛耷拉着腦袋裝傻,福祿也無計可施。
等了兩天,聽說奏報抵京了,皇帝開始在帳子內來來回回的踱步,一直不斷地搓着手,很有些忐忑和緊張,期間瞄了一眼寶琛,問道:“你說,她看見了會回嗎?”
而今這成了皇帝和寶琛之間的秘密,寶琛垂頭憋笑道:“陛下畫的栩栩如生,簡直是妙手丹青,相信娘娘看過以後一定會感動的。”
皇帝斜了他一眼:“哦,你倒是知道朕說的是誰啊?”
寶琛張口結舌,原來陛下給他挖了坑!
他只得朝着皇帝嘿嘿諂媚一笑:“奴才愚鈍,自古龍鳳呈祥,乾坤交泰,想必是給主子娘娘的。”
皇帝哼笑了一聲,用手指着他的頭道:“你小子,滑頭!”
與此同時,畫作進了宮,送信的太監在凝香的帶領下拜見皇后,由於掌珍姑姑正拿了新做的首飾給皇后挑選,小太監便在一旁等候。
皇后俯身看着盤中一對嵌寶石龍鳳金簪,金色在黑色絨布的襯托下格外燦爛,就像秋天來臨前落下的桂子。上面,一枚龍形簪,頭部做成龍回首狀,張口含住紅寶石一粒,回首的脖頸與簪柄形成的圓內嵌大珍珠一粒。另一枚爲鳳簪,鳳凰展翅翱翔,身體和翅膀均鏤空成細絲羽毛,點以綠色寶石。
皇后道:“掌珍費心了,確實是好東西。”說着,拿起那支鳳簪,於手中把玩,悠悠道:“餘下的那些也不差,像那支鏨梅花嵌紅寶紋金簪就很適合儀妃,華妃皮膚白,紅珊滴珠嵌赤金流蘇耳環一定也襯得她分外豔麗。不過算了,還是讓她們自己拿主意吧。”
掌珍笑道:“娘娘的眼力是頂好的。相信其他幾位娘娘一定也是這麼想。奴婢先行告退。”
皇后輕輕‘嗯’了一聲,那後來的小太監便立刻上前,於上官露鳳座下徐徐跪倒,一併將卷軸託舉過頭頂道:“娘娘,這是陛下從善和特地寄回來給娘娘的。”
上官露柳眉一揚,下巴擡了擡,凝香便接了過來,小太監功成身退,凝香從中取出畫作,一點點在上官露眼前鋪開。
凝香笑道:“聽說行宮風景好,想來是陛下怡情山水,又可惜娘娘不能同行,故此有意臨摹了一副給娘娘賞玩。”
上官露聽後面無表情,直到卷軸全部平開,一覽無遺,眼底才閃過一抹驚訝。
凝香雖然不知道這幅畫的典故,那時候她還沒到皇后身邊,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畫的是什麼,她暗自竊笑,悄悄卻身往後退開一步,只見上官露的指尖一點點在畫作上移動,河裡倒映的星星點點,石拱橋下的大王蓮,夜色裡的一輪勾月……
凝香屏住呼吸不打擾她,上官露看了足足有半晌,直到逢春打了簾子進來,凝香一個勁的朝逢春使眼色,示意她無論什麼事都暫時押後,誰知道逢春一着急就沒眼色,張口道:“主子,太醫院傳來消息,說是鍾粹宮的那位湘依人有了。”
“什麼?”凝香一驚之下,脫口而出。
上官露手中的金簪‘啪’的一聲戳在面前的畫紙上,眯眼道:“太醫院?誰?”
沒待逢春回答,凝香就道:“會不會搞錯了?這勞什子的湘依人才冊封多久?!娘娘,要不然請董大人再去看過?”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的打量上官露的神色。
逢春這才意識到恐怕不是時候,怯怯道:“是……是孫兆臨孫大人,之前因故在家休息,而今回宮述職來了。”
“孫兆臨!”上官露自嘲似的一笑道,“竟是他!這位可是婦科上的聖手,經他驗出來的怎麼可能會搞錯!”
“可是……”凝香急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她看着那副畫被金釵活活戳了一個窟窿,委實是可惜。
上官露瞥見她的神情,冷冷道:“畫就是畫,再美再好也是一戳就破。”
凝香垂頭無語,上官露接着道:“也是!陛下行圍前封的她,按孫兆臨的說法這孩子也是剛剛到,時間上差不離,如果沒驗錯的話,那多半是真的。”
她‘嗬’的一笑,垂眸看着案前的畫作,突然抓起金釵在畫上狠狠一劃。
“娘娘—!”凝香出言阻止,卻是來不及了,只有眼睜睜看着畫作被劃得一道道,又破又皺。
毀了。
上官露手握着金釵靜靜的坐在那兒,凝視着前方。
這種時候,再笨也該知道自己稟報的不是時候了,逢春嚇得不敢吱聲。
凝香也只有幹杵着的份兒。
十一月的天氣,將近年底,四下裡一股子冷冽的味道,牆角的梅花開了,滲進一股幽幽的淡香。再過多幾天就是大雪。
片刻過去,凝香終於捱不住了,‘噗通’一聲跪下哭着勸道:“娘娘,您答應過奴婢什麼,您說過的,您絕對不會再以傷害自己爲代價行事,娘娘,您鬆手啊……”凝香膝行到她跟前,使勁扒開上官露的手,從掌心裡奪過那根金釵。
然後一滴血掉落在畫紙上,上官露脣角一勾:“好的很,增色不少。”
逢春抿緊了脣,趕忙動身去找了白藥和紗布來,替她包紮傷口。
凝香看着鳳釵上的翅膀因爲上官露握的太用力而狠狠刺進她手心,使得金翅都斷了,可見上官露當時有多用力。
上官露卻漠然道:“斷了翅的鳳凰,拿去扔了吧。再沒有用得着她的時候。”
凝香啜泣道:“娘娘……娘娘您這是何苦呢,之前您都沒有這樣……”
上官露看着那副殘畫,眼底忽然揚起一股柔情道:“凝香,你知道嗎,我們是人,不是神仙,只要是人,就有心軟的時候,然而有些事,有些人……”她突然咬緊牙關,“他真的是不值得我們心軟。”
“是,我答應過你再不會傷害自己,我是真的這麼想,也這麼去做,可是凝香你知道嗎,人太容易心軟了,只有痛——只有痛,才能讓我們記住,記住自己受過的苦,提醒我們不要被假象和甜言蜜語麻痹,提醒我們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我上官露絕不會在一個地方栽兩次跟頭。”她一雙美目定定直視前方,眸色中有前所未有的堅定,或者說鐵石心腸。
凝香哭着點頭:“是,奴婢知錯了,奴婢以後再也不會勸娘娘了,娘娘要做什麼,奴婢就是拼了命也會達成娘娘的心願。”
“好。”上官露曼聲道,一邊舉起自己受傷的手看了看道,“放心吧,傷的不是很重,不是包紮好了嘛。起來吧。想一想,接下去該做什麼。”
凝香問:“娘娘,可要留着那孩子?”
“當然。”上官露哂笑道,“他自己種的因,自然要等瓜熟蒂落,好結出一個果子來叫他瞧。”
“這一次,可千萬不能弄得和上回謙妃一樣了,須知陛下後宮的滕御本就不多,子嗣上不知怎麼始終不太富裕,而今好不容易除了明宣又能再添一個,是天大的喜事。你去內侍局張羅一下,一定要好生照顧着那丫頭。另外向善和去一封信……”上官露的嘴角泛起殘忍的一笑,“把這好消息與陛下分享一番。”
凝香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太陷入上官露和李永邦的糾纏之中了,她到底是個姑娘,只要是姑娘,心中就會有點嚮往幸福的情節,她自己不能幸福,便希冀主子能夠幸福,但是天不從人願,她決定從今往後要盡好身爲‘人刀’的本分,主子讓她往東她絕不往西。當即領命,甚至罔顧已是夜深,出去尋了信使,讓他加急送消息到善和,告訴皇帝,湘依人懷孕了。
信使哪管這許多糾葛,聽着是好事,立刻快馬加鞭的往善和趕,當李永邦溫着小酒一邊聽曲,一邊和自己下棋的時候,外面信使到了,李永邦難掩興奮的心情,問寶琛:“你說,是皇后給朕的信嗎?她會說什麼?”
寶琛笑道:“主子娘娘必定是記掛陛下了。”
李永邦笑着宣信使進來,信使把奏報一一呈上,李永邦全部跳過,先問內宮的事,信使送上皇后的手書道:“主子娘娘親筆,請陛下預覽,不過來的時候,娘娘說了,鍾粹宮的湘依人有孕,恭喜陛下。”
李永邦伸出去的手赫然頓在半空:“你說什麼?”
信使納悶的擡頭:“……唔,卑職也是聽說,主子娘娘忙裡忙外的爲湘依人張羅呢,說是依人有喜。”
信從李永邦的指縫裡掉下來,霎那間,李永邦的面色變得扭曲和猙獰,他手肘一揮,桌上溫着的陳酒潑出去,撒了一地,棋盤也翻落,棋子咕嚕嚕的亂滾。
寶琛着急的喚了一聲‘陛下’,趕忙去撩李永邦的袖擺,仔細檢查後道:“陛下,您這是怎麼了?那可是滾燙的酒,您有哪裡燙到沒有?”說完,就看到李永邦的手腕上被燙了一圈紅的,轉眼腫起來,寶琛忙叫人送了冷水進來,蘸溼了帕子牢牢地捂在他的傷口上。
福祿聞訊趕來,問道:“怎麼了?陛下這是怎麼了?”
李永邦一言不發,失魂落魄的坐在那裡,外頭夜風忽然做大,吹的呼呼作響直吹開了帳子,吹得他一身冰涼。
寶琛還試圖挽救,從地上撿起那封信道:“陛下,陛下,您看,是皇后娘娘給您的回信來了。您看一眼,您看一眼——!”
但是李永邦只喃喃重複着一句話:“不會回我了,她不會回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