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妃和孩子滿月兩件事加起來足足熱鬧了有一個月,宮裡宮外都是喜氣洋洋,普天同慶,麗妃和純妃的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前來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都是在朝爲官的命太太們趁着羣宴的時候走後門,或者託太監和宮女代爲轉交。相較之下,永樂宮的石獅子前可謂是門可羅雀。一來是皇后不受寵,託她走關係等於白走;二來皇后娘娘和上官明樓的關係貌似也不太親近,有些人真要求上官家的人辦事,首選也不是皇后,而是直接去找上官明樓。因此孝不孝敬皇后,明面上看,並沒有太大的所謂。
凝香苦笑道:“娘娘,皇后混到像您這樣,還不如兩個妃子,您也算得上是千古第一人了。”
上官露最近喜歡擺弄標本,正埋頭修補一隻斷了翅的蝴蝶,專心的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聲音傳來:“這世上哪裡真的有清水衙門,只不過我們偏要做到清湯寡水的地步罷了。不把自己放在苦情的位置上,太皇太后怎麼會同情我,滿朝文武,特別是以清流自居的,又怎麼會堅定的站在我這一邊和陸家劃清界限?!”
“你要知道,讀書人是最認死理的,他認準了誰,就會跟你死磕到底。”上官露放下手中的功夫,端起茶盅,輕輕的抿了一口,歇一歇,道:“這歷朝歷代和家族靠的太近的后妃乃至皇后,家裡若出了事,有幾個能置身事外,落得全須全尾的?”
“第一時間撲出去求情、哭訴,不單家裡要倒黴,自己也跟着地位不保。身處後宮,若是以爲靠孃家給自己撐腰,那就底氣十足,那是笨蛋,蠢貨。你再大的勢,你能蓋的過皇帝?還大鳴大放的以此來制衡皇帝,那不是找死是什麼!”上官露‘嘁’的一聲,“樹大招風也好,暗度陳倉也好,皇帝都看在眼裡,等到時機成熟了,就送你一家去見閻王,這就是等級。明白了嗎?我們打個比方,一個莽漢打死一條狗,那是因爲狗不夠兇,還有就是人和狗不在一個等級上,人因此佔了上風,可即便如此,狗也未必是一次就能打死的。同理,你若要殺一個人,就不能給那個人留有喘息的餘地,得直擊要害。可問題是你的目標不是街市上的小販,過路的行人,即便是普通老百姓,殺人還要償命,那麼如何能做到殺一個人,殺的理直氣壯又教天下人爲你喝彩鼓掌,拍手稱快,說你殺的好,殺的對,你是正義之師,你是替天行道?”上官露哼笑一聲,“所以我才說這件事只有陛下可以辦到。一旦太后觸犯了他的底線,觸碰了他最重要的東西,皇帝的大手蓋下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就是等級。以我的名義去對付任何人,都會有人說三道四,陛下就不同了。完事了,他也不愁沒辦法再送你一程,贈你一句‘你既嫁進了天家,那是誰家的新婦?若是還念着孃家,挖空了夫家的底,那就乾脆回去當你的孝順女兒吧。’如此理直氣壯,氣吞山河,沒人會同情你的,甚至還會落得個千古罵名。現在知道爲什麼自古以來,就算后妃的父兄官再高也一樣落馬是怎麼回事了吧!”
上官露含笑幽幽道:“身爲六宮之首更是一樣的道理,外人是看熱鬧,以爲你有能力隻手遮天,其實咱們是木秀於林,多少雙眼睛明裡暗裡的盯着呢。”她伸出纖纖玉手指了指案上的蝴蝶道,“毀滅容易修護難。你以爲本宮有幾條命?當真能做到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你何曾見到死物還能活過來的!”
凝香咕噥道:“除非有起死回生的仙法道術,不過奴婢沒見過,自然就不信。”
上官露‘唔’了一聲:“現今過得是局迫了一些,瞧着我既沒有庇廕母族還不受寵,但我倒是覺得自在。先不說明樓哥哥當官我放心,走他的線走不通,再者我這裡無人問津,任他誰犯事,都扯不上我身上,殃及我家裡。所以我說過很多次了,在沒有完全的準備之前,安分守己是最重要的,當個沒爪子的小動物,主人才會由着你四處玩耍去,不防備你。等到咱們把該拉下馬的人全部一網打盡,她們連能反咬我一口的機會都沒有,誰讓咱們活的那麼清減呢,世人還要讚譽我大公無私。當然,一定也會有人在背後說我沽名釣譽,但那又怎麼樣,抓不到我的把柄誰能奈我何!至於闔宮的人眼下怎麼看我笑話我不在意,人要是爲了別人的眼光和幾句話活着那就太可悲了。”上官露把那隻蝴蝶放進了百寶匣子裡,仔細收藏好,慢工出細活,雕刻塑造一件完美的標本,都需要時間,一朝一夕是完不成的。
事後證明,純妃和麗妃都不是眼皮子淺的,別人送的東西,能收下的她們都不會拂了面子,不能收下的全部一一稟告皇后。
凝香道:“算她們會做人,不枉娘娘對她們的一番栽培。”
“誰有空栽培她們。”上官露輕描淡寫道,“不過是怕麻煩而已。後宮裡出了事,第一個找上的人就是我。她們能懂事最好,省了我不少手尾。”說着睨了她一眼,“你真當我大公無私啊!”
凝香‘撲哧’一笑:“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那麼照娘娘的安排,咱們什麼時候可以動手?”
上官露默了默,道:“這些年,證據都蒐集的差不多了吧?!等裴令婉那邊準備好,咱們就可以義無反顧了。就是這個裴令婉啊…….”上官露嘆氣,“膽子怎麼那麼小!不過就是叫她想法混到皇上跟前去,時至今日,她都沒讓皇上想起她這麼個人來。”上官露擡頭問凝香,“你說,有那麼難嗎?闔宮的女人都削尖了腦袋要往陛下跟前湊,就她畏畏縮縮的,原先我還當她有心上人,試探過幾次,但是根本沒有啊……”上官露無奈的撐着下巴,“我不知道我還會在宮裡呆多久,往後的日子,沒有我陪在她身邊,她總得爲自己打算吧?難道真的就這樣老死宮中?唉,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那個故去的湘依人,區區一介宮女,自薦枕蓆都能做到毫無壓力,學她總可以吧?!”說着,上官露萬般的感慨道,“彤史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本子也越來越難看……沒有一件事順心的呀!”
以前的彤史是多麼的才華橫溢啊,而今彤史跟吃錯了藥一樣,遣詞造句枯乏無味,還缺乏想象力,差點兒讓她以爲換了一個人。
凝香朝天翻了個白眼:“娘娘您要怎麼個精彩法,真是……”
“再說了,娘娘您說的輕鬆,這陛下是說勾【引就勾】引的?您那麼本事,怎麼不見您幹呀!”
上官露‘嘖’的一聲,乜她一眼道:“你這妮子淨會埋汰我!我這叫不出手,我要是想拿下他,還不是手到擒來!”上官露大言不慚道。
凝香欲言又止,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道:“娘娘,實話實話吧,奴婢覺得令貴人不是不願意,她是顧忌着您。”
“我?”上官露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有什麼好讓她顧忌的,我都開放整個後宮,專程給他配種了,天底下有我這樣的冤大頭嘛!”
凝香道:“就像您處處爲了令貴人着想一樣,令貴人一定也是顧着您的感受,旁的人可以肆無忌憚的用盡方法去邀寵,她們跟您沒交情,做起來自然順心應手。令貴人就不同了。她對您好,是真心的,誰願意看着自己的夫君今天插完一枝花明天又一枝,和旁人生完一個又一個!她作爲您的摯友,想必是心理上有些負擔,覺得對不起您。”
上官露眸色緊了緊,吶吶道:“原來是這樣啊……”良晌回神道:“你不是說我怎麼不親自上陣嗎?你看我拋出去的餌,他咬不咬!”
言畢,對逢春使了個眼色。
逢春朝她福了一福,自顧自的搭了一個小太監往前朝去傳話,就說是皇后娘娘在八月的時候專程摘了桂子,研磨成粉,等到這時候做了桂花糕,請陛下明日下了早朝以後去永樂宮品茗。
品茗自然用得上裴令婉,第二天,去請安的時候,上官露便藉口頭疼走開了,留下裴令婉一個,等皇帝興沖沖的趕到,就見到裴令婉忐忑不安的坐在那裡,兩人相對無言,好生尷尬。
最後還是裴令婉先開了口,向他行禮道:“臣妾見過陛下,陛下來的匆忙,趕緊喝一杯茶暖暖身吧!娘娘她頭風犯了,剛叫人伺候着睡下,怕陛下着急,便譴臣妾在這裡等着。”
裴令婉說這話的時候,頭壓的低低的,此情此景,任誰都知道其中的貓膩。
李永邦面色難看歸難看,但還不至於爲難裴令婉,裴氏是什麼性子他還是很清楚的,既來之,則安之,便由得下人們解開他的雪豹大氅,無奈的坐下。
裴令婉身邊的半夏高興極了,忙端上一碟桂花糕,裴氏洗了茶具後,將淺棕色的茶湯倒入杯中,道:“這是娘娘爲陛下做的桂花糕,這個時節桂花都謝了,難爲娘娘早早的備下,請陛下嚐嚐。不要枉費了娘娘的一片心意。”說完,覺得好像哪裡不對的樣子?怎麼聽着話裡有話?
裴令婉臉漲的通紅,本就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一見到李永邦愈加緊張起來,笨嘴拙舌,辯解道:“陛下,這……臣妾沒有別的意思,臣妾就是說……就是這個意思,呃,也不是這個意思,臣妾是說……”
裴令婉手足無措的樣子令李永邦發噱,他安撫道:“好了,朕吃,你不用緊張,當心茶湯都灑了。對了,這是什麼茶?”
果然,一提到茶,裴令婉整個人鬆弛下來,莞爾道:“是丹生馥,臣妾想着,桂花糕甜膩,吃多了容易發齁,苦茶倒是能解膩,可惜味道過於重了一些,還是淡中透着回甘的茶最爲適宜。”
李永邦啜了一口道:“嗯,好茶。”旋即皺了皺眉,“你適才說皇后頭風犯了,朕知道她向來信重你,什麼都不瞞你,她近來身體可有起色嗎?太醫院的脈案朕定期有過目,只是好像進展不大。”
自從獲悉上官露得的不是一般的病,而是心疾之後,李永邦就開始看醫書了,沒事還會去御藥房走一走,看御醫們怎麼對症開方,跟個學徒一樣。
裴令婉道:“娘娘好多了,前幾天還在御花園裡盪鞦韆呢!”
“哦?”李永邦一聽,眉頭都開了。
裴令婉淺笑道:“娘娘那天是想等小殿下下了學一起玩的,可惜永壽宮的宮人催得緊,不讓小殿下……”說到此處,裴令婉驀地噤聲,“臣妾失言了,陛下恕罪。”
李永邦垂眸盯着茶盞,兀自沉思,裴令婉這話到底是無心說的,還是皇后讓她說的?他狐疑的打量了一眼裴令婉,又覺得裴氏實在是老實的過分,這會子他沒開口,她就嚇得用手捏住了衣襬,看來不像是瞎編亂造的,若真是事實,從前也不是沒發生過,若是皇后讓她傳的話,那她也不敢不辦。
李永邦嘆了口氣,細細打量裴令婉,好像裴令婉這樣的人在宮裡實在是少之又少了,要不是有皇后的庇護,只怕今天沒法安然無恙的站在自己跟前,難怪她對皇后惟命是從。
李永邦放下茶盞問道:“朕一直想問你,當年你是緣何進的府?”
裴令婉默了默,喉嚨發苦:“家父……”深吸了口氣,垂眸道,“家父……裴仲年。”
“裴仲年是你父親?”李永邦大驚,略一沉吟後道,“裴大人當年是上官氏的門生,不小心捲進了淑妃的謀反案裡受到株連。朕曾經翻閱過卷宗,記得裴家的男丁無一例外全都斬首了,女眷則倖免於難。所以你……”李永邦憐憫的望了她一眼,“這麼說來,你是憑白受到牽連的。你……你就不恨朕和皇后嗎?我倆一個是你殺父仇人的兒子,一個是連累你父親的族人後裔。”
裴令婉眼泛淚光:“幼時的事,請恕臣妾不記得了。”
“不過父親死前,曾經交待母親要好好地活着,母親爲了養活幼小的我,疲於奔命,打記事起,臣妾就跟着母親四處流離,最後母親終於積勞成疾,病死了,無錢下葬,棺材的銀兩都是問人賒的。”哽咽了一下後又道,“還不出來,險些被惡人逮了去賣掉,多虧了娘娘那時候肯仗義相助,否則今天臣妾又怎麼能好好地站在這裡呢!陛下問臣妾恨不恨,臣妾真的不恨,上一代的恩怨,孰是孰非,莫衷一是,若把恨意強行加諸予陛下和娘娘身上,無非是爲自己找一個發泄的出口,毫無意義。臣妾謹遵父命,此生只想好好地活着,以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報答娘娘的再生之恩。可惜臣妾無能,時不時的要娘娘爲臣妾操心,實在於心有愧。”
“也難怪皇后費心爲你張羅,朕幾次去玉芙宮都沒有見到你。”李永邦問,“怎麼?和純妃處的不好嗎?”
裴令婉不是個擅於撒謊的,一臉爲難道:“並,並沒有,純妃娘娘待臣妾很好。”
李永邦顯然不信。
裴令婉尷尬的很,一時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