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蘆葦蕩子裡面,站着幾個正在幹活兒的農人。
胭脂河邊的蘆葦很好,生的修長挺拔,質地也十分堅韌,男人割回家去曬乾了,手巧的娘子編成了席子,潔白光滑,總能賣了好價錢。
這幾個年輕的農人穿着粗麻布的衣衫,挽起了袖口和褲腳,飽滿的肌肉上還掛着汗,饒是做活的時候,也都高高興興,心滿意足的哼唱着水邊的小調。
我走過去,笑道:"幾位小哥,冒昧打擾一下,前次裡救下了我們太清宮大師哥的, 不知道,是哪一位?"
"唔?"幾個農人收起了手裡的鐮刀,擦一把腦門上的汗,望着我和陸星河,道:'哎呀,那一陣子落水的, 原來是這一位道長麼?"
"不錯,"我忙道:"可不是便是我家師哥麼!我家師哥師哥重情意的,這一次醒過來,不論如何,一定要見一見救命恩人來,親口道謝,我便帶着他過來了,只聽說是在這裡割蘆葦的小哥,卻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
"原來如此,道長於小姐稍等一等,我去喊了他過來!"說着,揚聲道:"鴻喜,緊着出來,來人找你吶!"
幾個農人忙回過頭,往那蘆葦蕩子深處喊起來。
"誰啊?"一個很爽朗的聲音響了起來,接着,一片微微有點泛黃的蘆葦給一條黧黑粗壯的胳膊分開了,一個膀闊腰圓的年輕人出來了,大眼望着我們,瞧見了陸星河,這才恍然大悟:"哎呀,這位公子果然福大命大,死裡逃生了哩!現如今,敢是大好了麼?"
"原來是這位小哥,"我忙道:"多謝小哥救下了我們太清宮的大師哥,這一次,是專門來跟您道謝的!"
"哎呀,這般的客氣做甚,誰能眼睜睜的瞧着大夥人便這樣落進了水裡不管的!"那鴻喜聽了,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來,只搓着手道:"咱雖未曾讀過什麼聖賢書,那也知道一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
陸星河也拱手道:"此番多謝兄臺,救命之恩,無以爲報,自此之後,倘若兄臺有什麼事情需要用得上,在下一定不遺餘力。"
那鴻喜一聽,大概跟陸星河說起了這樣的話是有些不習慣的,也只得漲紅了臉,道:"咱, 咱是一個粗人,也說不出那上的檯面的話,再說當初救了公子,也不是爲着教公子謝的。"
"哎呀,鴻喜,你可不是走運了麼!不瞞二位說,鴻喜還沒娶媳婦呢!"幾個年輕的小哥起鬨道:"太清宮的公子一定是一個能呼風喚雨的,若是公子真要道謝,還請公子相幫,莫要讓鴻喜再接着打光棍吧!"
"你們少來起鬨!"那鴻喜的面孔本來就黑,現如今更是黑裡透紅,像柿餅子似的,道:"這是什麼話,莫要叫人家笑話了咱!"
我倒是笑了:"原來鴻喜小哥還不曾說了親事麼?這件事情,只管交給了我們,準請了喜娘來,幫着給你說一房好媳婦。"
"那,那怎麼行!"鴻喜一聽,更是急的兩手亂搖:"咱一窮二白,實實在在,也不好娶了媳婦的!"
"鴻喜,機會難得,你矯情什麼?"旁邊幾個割蘆葦的農人忙道:"兩位,咱說句粗話,您們這身份,牙縫裡剔塊肉,便夠咱們吃半年的,咱就腆着臉求您包了鴻喜這件事吧!也算鴻喜命好,救了這貴人!"
"無妨,"陸星河道:"鴻喜兄臺也莫要推辭了,婚事的事情,旁的也莫要操心,既然有機會,這一點小小的心意,不過是在下聊表敬意的,還請鴻喜兄臺莫要放在了心上。"
鴻喜急頭漲臉的說道:"咱,咱並沒有這個意思的……"我早且過去岔開了話題:'哎呀對了,我還不知道,我大師哥,是自何處落的水?他素來不識水性的,這一次,也不知怎地,這樣不小心。"
鴻喜摸着後腦勺,這纔回過身來,指着那粼粼的河面道:"當時咱正在割蘆葦,便是那一
塊兒,聽見了水花的聲音,一擡頭,便瞧見了那公子人已經給落進了水裡的,這不是忙便跳下了水,遊了過去的,瞧着距離,該是那一片兒……"
我順着鴻喜的手指頭一看,那個地方,正是跟一段柳堤相連的地方,在那裡行走,若是猝不及防,自然很容易就會給推進了河裡去。
我忙道:"不瞞您說,我們這一次,一來是爲着尋您道謝,而來,也爲着尋一個大師哥當時帶在了身上,可是落水時候,卻遺失在附近的東西,敢問,您幾位幹活兒的時候,可見過了一個畫軸麼?"
"畫軸?"幾個農人具是面面相覷的模樣,搖搖頭,道:"不曾留心。"
"這一段草木繁茂,丟下了也不好尋出來的,"陸星河道:"我且順着附近尋一尋。"
我忙道:"既如此,我也隨着大師哥一道尋。"
幾個農人忙道:"兩位肯幫着鴻喜說媳婦,於我們,可也是有人情的,一道幫着尋吧!"
說着,放下了手裡的鐮刀,一起跟着我們尋起來,我忙道:"多謝多謝,倘若當真能尋得了,我們今日,一定重謝!"
這些個農人看上去,生性淳樸,若真的不過是丟下了,能尋得自然最好,可是隻怕,這件事情沒有那樣簡單。不多時,便具隨着陸星河散開在附近尋起來。
鴻喜也要去尋,我卻拉住了鴻喜,道:"鴻喜小哥,我有點事,想問問您。"
"小姐你說。"鴻喜一聽,立時又緊張的搓起了手來。
我笑道:"小哥也莫要緊張,我是想問問,我家大師哥落水的時候,這左近,可還有旁人麼?"
"旁人?"鴻喜擰着粗重的眉頭想了想,道:"那一日,咱一見哪位公子落水,旁的也全都顧念不上了,忙便跳下去了,不過……"
我忙追問道:"不過什麼?"
那鴻喜一拍自己的後腦勺,尷尬的說道:"就是救下這公子的時候,咱好像,給人一直在水裡拖着似的,怎麼也上不來,又蹬又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纔掙扎開來,重新上了岸,也就那個時候,耽擱了那公子,我只怕,公子還因着這個出事哩!索性,公子福大命大,哈哈哈哈!"
說着,又大笑了起來。
妨礙這鴻喜,救陸星河麼?
"給人拖着?'我立時問道:"卻不知道是哪一個部位?"
鴻喜指着自己挽起來的褲腿,道:"便是此處了。"
我盯着鴻喜粘着泥巴的腳腕,見上面,有烏青的幾道痕跡,顯然是給一隻手死命的攥過的。
我點點頭,道:"真真的十足驚險……"
一個在附近尋找畫軸的農人聽了,便也跟着插嘴起來:"可不是麼!這胭脂河蘆葦蕩裡,鬧鬼的事情,可是聽的耳朵也起了繭子,小姐是太清宮的,自然都是一清二楚的啦!我們都說,準是遇上了那淹死鬼尋替身的,那手掌印兒,可也太清楚了!"
"鬧鬼的事情?"我忙道:"小哥,蘆葦蕩裡鬧鬼,是怎麼回事?"
"原來姑娘還不知道麼?"那農人一聽我有興趣,立時東西也不找了,只是挺直了腰,繪聲繪色的說道:"這個蘆葦蕩裡,每年這個時候,可都有淹死人的,大傢伙都傳說,秋日裡,可萬萬不能在這水邊胡亂扒咋,要不然的話,便要拉下去做替身的。"
"哦?'我來了興趣:"還有這樣的事情?"
那農人接着說道:"其實,不瞞小姐說,去年裡,這個時候,還有一個年輕輕的姑娘,一時想不開,跳了水去,後來又浮上來了,咱砍蘆葦時瞧見了,哎呀,那個模樣,真真是一個慘不忍睹的,說來也奇怪,自此以後,若是咱貪多,時候耽擱的晚了一些,也能清清楚楚的聽見了有年輕女子哭的聲音,咱割蘆葦的,也不敢拖的晚,天一黑,緊着就走……"
我想了想
,便點頭道:"既如此,待大師哥尋得了那東西,我請他幫忙在這裡驅邪,莫要教妖異再來害人才好。"
"那,咱可替胭脂河邊這許多窮人謝謝小姐啦!"那農人立時眉花眼笑:'小姐也真真是一個講情意的大好人!"
"不過舉手之勞,比起幾位救下了我家大師哥的恩情,不及一二。"我一面說着,一面望着那深深的蘆葦蕩,蘆葦蕩給微風一吹,也跟胭脂河的浪一般上下起伏了起來。
"也是鴻喜的造化!"那農人笑道:"咱便等着喝喜酒啦!"說着,更走得遠了一點,去尋畫軸了。
那鴻喜猶豫了一下子,對我說道:"咱,咱真真還沒想着娶媳婦的事情呢,小姐跟公子的好意,咱心領了,可實在,也不敢受,咱知道,您說一切不用管的意思,可是咱,咱一窮二白,拿啥叫人享福呢?娶了來受罪,豈不是對不起人家姑娘麼!"
"日子總是一體一天過的,若不是家財萬貫,不都得靠着一雙手掙錢吃喝麼?"我答道:"白手起家的,也不是沒有,鴻喜小哥幹活賣力,總不會想不到這個道理……"我捉狹的一笑:"怎麼地,該不會,鴻喜小哥,心內是有人了吧?"
"這這這,小姐可萬萬不要開玩笑,非分之想,咱可不敢有!"那鴻喜聽了,一張臉可更紅了:"咱,咱以後有了點家底子,再想不遲……"
"你說是不遲,可姑娘的青春有幾日?"我笑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咱也不懂那個折不折的,總之,咱不想誰跟着咱受罪。"鴻喜一看,就有點犟,一面說着,一面又往那蘆葦蕩子裡去:"也許,您要尋的那東西,落在了水裡了,咱弄一條小船搭上了網,下去撈一撈……"便自去了。
"這個鴻喜,總還是一副扭扭捏捏樣子,"又一個農人走了來,十分惋惜的說道:"一根筋!整日裡,也不知道想什麼,心裡有人也不說,白瞎一個大塊頭,膽子小的螻蛄似的。"
我便順口問道:"小哥,這個鴻喜小哥心內的人,您識得麼?若是有機會,爲着報恩,我們代他下聘求親。"
"晚啦!"那農人說道:"鴻喜以前,也跟一個叫阿梅的青梅竹馬過,後來阿梅給老子娘典出去丫鬟,鴻喜整天,只想着賺錢來了幫着阿梅贖身,可是阿梅倒是來了信,做了那老爺的側室,叫鴻喜莫要再去尋她,鴻喜可不傻了眼了!我看着,婚事還是得趕緊,顧頭顧腚,誰知道什麼時候能說上了婆娘去?這人吶,便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我想了想,望着鴻喜那一個小船,慢慢的盪到了湖心上,撒下了網,影子給陽光拉的長長的。
過了半晌,農人們共陸星河聚過來,都說不曾尋得了什麼東西,我早出去買了酒肉來擱在了柳堤上請大家吃喝,農人們自然都高興起來,圍了上去,只陸星河望着那湖面,怔怔嘆了口氣。
我湊到了陸星河身邊,笑道:"大師哥,尋得纔是見鬼,更魂器準是不知落在了手裡,哪裡那樣好拿出來的。"
"是倒是。"陸星河道:"可,總做不到什麼樣不做,只是靜靜的等。"
"更魂器是三界之內的寶物,既然選擇替朝廷守護它,自然該做好了準備。"我說道:"橫豎,大師哥做什麼,我都陪着。"
"我知道。"陸星河握住我的手,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反而沒辦法陪着你的話……"
"會有那麼一天麼?"我回頭望着陸星河,笑道:"我和大師哥,要生死相依,這樣的決心,夠不夠?"
"嗯。"陸星河點點頭:"很夠了,我只希望,自己不要讓你失望。"
"大師哥幹嘛要來煞風景?"我笑道:"我卻估摸着,更魂器,還在這胭脂河左近。"
"嗯?"陸星河皺眉道:"爲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