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⑩

春暖花開⑩

恭王府,後院。

高高的圍牆邊,一截殘垣的一端與圍牆緊貼成九十度角,另一端因了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腐蝕得棱角全無。

從牆體上隱約殘留的騰雲花樣和大大的福字可以看得出,這是半堵風水牆。

無論古今,風水在建築中的重要性都是不可估量的。

尤其中國人,對風水的在乎達到了難以想象的高度鈁。

例如古代宅院裡的影壁牆,通常會建在正對大門口的地方,據說是用來擋煞的。

而從另一個角度看,它遮擋了進門者的視線,令其對宅子裡的構造和設施不得一窺,使隱秘的宅子增加了神秘感。

再例如現代樓宇民居內,裝修的時候會在玄關處的地面上鑲一條大理石,顏色多爲各種紅色翰。

這條石頭叫做“過門石”,雖然不能像影壁那樣遮擋進門者的視線,但風水效應與影壁如出一轍,不過多了一個解釋,——擋煞的同時,兼招鴻運。

言歸正傳。

恭王府後院這不起眼的半堵牆,也是用來遮擋煞氣的。

而煞氣,就是來自於牆後的一眼井。

這座宅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

那時候,一個小買賣人經商成功,成爲聞名都城的巨賈。

成功人士大多會爲自己置業,首先就要從居屋開始,此人也不例外。

遂,幾番斟酌,巨賈把這裡的地皮買了下來,着手建築一座宅子。

大興土木三年,終於建成。

然,巨賈入住之後不到一年,就把所有家底賠了個精光。

更致命的打擊還在後頭,——養到了快娶媳婦的獨生兒子,忽然就生了一場怪病,稀裡糊塗地死掉了;而巨賈最疼愛的兩房老婆,老二和老三,眼看大樹將倒,便各自捲了能卷的錢財,分別與府內的粗使下人私.奔了。

因爲打擊太大,商人的身體越來越差,最後終於病倒。

商人的大房夫人始終對其不離不棄,一直陪着他,守着這棟孤宅。

就在商人眼看着將要病死的時候,有人上門來,提出要收購大宅。

夫妻倆沒用商量,只對視一眼,就點頭同意了。

買方很厚道,沒有藉機壓價,按照當初建造時的大致費用作爲購買價,給了商人夫婦一筆不小的銀錢。

離開大宅之後,商人的病竟奇蹟般好了。

但他沒有拿這筆錢再做大買賣,而是跟糟糠之妻開了一家小雜貨鋪,賣些針頭線腦之類的小玩意,不在乎賺錢,只圖有個事幹。

令人沒想到的是,第二年,妻子竟給他生了一對龍鳳胎兒女,這可是真真兒的老來得後。

他還是沒有再做大買賣,只是把租賃的雜貨鋪店面盤了下來,樓下開小店,樓上作爲一家四口休息的地方。

雖然簡樸,倒也樂享天倫,很是幸福。

再說那個買了大宅的人。

這個人姓朱,也是個商人,也是剛剛發跡,尋了好一陣兒,才瞧上了這處房子。

自然,舊主人家的遭遇他是有所耳聞的。

遂,買到手之後他沒有急於搬進來,而是找了一個很有名的風水大師,拿着羅盤在院子裡的每個角落都轉了一遍。

大師轉了半天,一直頻頻點頭。

待到來至後院的一個牆角時,他止住了腳步。

這裡是整座大宅院牆的一個拐角,而在這拐角處,有一眼水井。

大師說,這眼水井正好處在煞位,它不僅吞噬宅子主人的人氣、才氣,還吞噬主人家的運氣。

朱商人忙問要如何解決。

大師微微一笑,“建半截影壁,將水井隔在‘冂’內,所有的煞氣都被擋住。從此後,主人家不管做任何事,都將無往而不利。”

看到此處,親們也許會有所疑問,既然水井有煞氣,乾脆把井填平或者索性不要這個角落,重新砌了院牆,把這裡拋出去不就結了?

非也非也!

水井一旦挖成,只能棄用,不可填平。即便填平了,煞氣已然形成,反而不利於散去。

而圍牆,原本修建的時候也是看了風水的,哪個角多少度,如何走向,高矮几許,也是有格局的,如果拆了重建,莫不是還要破壞風水麼?

唯一的辦法,就是各種擋!

簡直就是我擋、我擋、我擋擋擋!

聽了大師的話,朱商人很是高興,馬上賞了大師很多銀錢,當天便着人建了半堵影壁牆。

然,由於當時他太興奮,大師還有一句話沒有來得及說。

那就是:此牆只能保主人家五代興旺。

許是擔心天機泄露太多會有報應,又或者大師覺得五代之後的事與朱商人關聯不大,就把這句話徹底嚥了回去。

朱商人入住之後,果然事業上風生水起,家裡添丁進口的事情更是常有,而且妻妾十分和睦,他自己更是康健得很,一直活到了九十歲,才無疾而終。

而那眼被圈起來的水井、連同那半堵牆,便成了大宅裡最不被待見的地方。

開始只是偶爾有人去打掃,漸漸的,無人問津,最後,再沒人踏足那個角落。

久而久之,那裡被傳得十分詭異,——宅子的建造者也就是第一任主人生意失敗,發瘋之後便逼着府裡的人跳井自殺,遂,水井裡淹死過不下十個人。半堵牆擋住的不是煞氣,而是水井裡的冤魂。

傳聞由開始到鼎盛再到衰落,最後,根本沒人再記起這個地方的某些傳說。

朱商人那樣的好日子在他的兒子、孫子和重孫子身上也都持續了下去。

然,到了第五代的時候,朱家的生意忽然間做不下去了,家裡人也一個個莫名其妙地病倒。

於是,朱家第五代子孫便效仿當年的老祖宗那樣,又請了一位風水高人來。

結果,高人告知,此處的平民風水已經到了頭,接下來只有龍裔才能壓得住這座宅子。

適逢剛剛成年的恭王爺要在宮外安置宅子,朱家子孫便託人給恭王爺捎了個話兒,說是想舉家搬遷到故鄉去,願意象徵性地收一點銀錢,將宅子轉讓給恭王爺。

貝凌雲出宮來看了一次,一眼便喜歡上了宅子的大氣,就要了它。

不過,他沒有按照朱家人提出的那個價碼購買,而是讓人估了個合理的價格,堂而皇之地買下了宅子。

這件事當時在都城裡且傳揚了一陣子,加上朱家人散播出去的高端評價,恭王爺贏得了一個“不苛待百姓”的好名聲。

那段日子,恭王爺的風頭蓋過了剛剛封爲儲君的謹王爺。

宅子更名爲恭王府之後,又經過了大工程量的翻修,除了半堵牆那個角落,其他地方都有所改動。

雖然換了主人,換了下人,後院的這個角落卻一如既往地被忽略着。

然,此時此刻,殘垣後面,水井之中,一個人兒正煎熬在井底。

這個人,便是失蹤了的、被恭王爺定性爲“與野.男人私.奔”的謹王妃,魚薇音。

一天一夜水米沒打牙,她的身子已經虛弱不堪,加上醒過來之後,不停歇地喊了一整天“救命”,體力消耗得不是一般的大。

昨天晚飯過後,魚薇音回到“閒庭小築”,轉了一圈,覺得無聊,便以化食爲由,到府院內散步。

沒走幾步,卻撞見了一個小廝,看起來眼熟,只是想不到在哪兒見過。

“謹王妃好!”小廝十分機靈,上前來先躬身施禮。

女子點點頭,打算擦肩而過。

然,小廝卻叫住了她。

“謹王妃,恭王爺讓我來通知您,他在後院殘垣那兒等您。”小廝垂着手,恭敬地說道。

女子側頭髮問,“爲何不是管家來通知?”

她只是想判斷事情的好壞,——如果必須由管家來告,基本上沒有好事。

“管家在忙,王爺便讓小的來通知謹王妃。”回答得合情合理。

女子點點頭,“殘垣?在哪裡?”

來恭王府這麼久,她還真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小廝趕忙躬身指着一個方向,“小的帶您去吧!”

說着,彎腰走在前面,一如老管家帶路時的樣子,十分謙卑。

不疑有他,魚薇音快步跟了上去。

她想看看貝凌雲又耍什麼花樣。

即便天色將暗,可她是有夜視能力的,再說還有小廝在,若是發現事情不對頭,她可以先行離開,——只要是在黑暗中,沒人能跑得過她,越黑的地方,對她越有利。

就這樣,帶着盲目的自信,女子隨着小廝七拐八拐的,來至偏僻的殘垣前。

“你們王爺呢?”沒有見到貝凌雲,女子隱約感覺到了異乎尋常的不自在。

“在牆後面……”小廝莫名地微笑着,指了指斷牆。

魚薇音並未快步過去,而是試探着繞過殘垣。

牆那邊是一口水井,除了水井並無他物,更別說是大活人了。

“你們王爺沒在……”她剛想扭頭告訴小廝,話沒說完,就感受到了後背上遭受的強大沖力。

旋即,一個前衝,直奔井口而去。

“不——”她尖叫一聲,想要抓住什麼。

可哪裡有什麼東西能讓她抓呢!

隨之而來的墜.落感讓她的心臟揪了起來,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鐘,她的腦海裡卻劃過了無數個畫面。

當最後一個人的面孔快速閃過,一抹紫光出現在眼前。

然後,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再然後,她失掉了意識。

清醒過來,已經是今天早上。

井蓋被人蓋上了,她是從殘損的蓋子投下的幾縷陽光來判斷的時辰。

慶幸的是,這口古井早就沒了水,而且有落葉從井蓋的縫隙裡掉落下來。

多年過去,落葉越來越多,最後在井底堆積了厚厚的一層。

正因爲如此,魚薇音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卻沒有摔壞,之所以暈厥,應該是緣於輕微的腦震盪。

即便知道這個角落十分偏僻,她還是心存一絲希望,卯足力氣大聲喊叫,盼着有人無意間從附近經過,聽見她的聲音,救她出去。

“救命啊——”

“我是謹王妃,救命——”

“我在井底,救我出去——”

斷斷續續地喊了差不多一整天,到黃昏的時候,她的喉嚨沙啞得好像小鴨子。

渴!

餓!

其他的都不重要,現在最大的感受就是又渴又餓!

大白天都沒有人路過,晚上就更不可能有人來此,也就是說,她還不知道要在井底待上多久。

不能亂喊,不能再無謂地消耗體力,應該攢着力氣,聽到外面有動靜之後再喊“救命”。

旋即,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既然是被推下來的,就說明有人篤定了心思要害她。

如果加害她的人返回來查看她是否死掉,她卻喊叫出聲,那人會不會再來個追加版的“落井下石”?

那樣她就真的死定了!

想想自己扯着脖子大喊了一天,實在是太冒失。

都說人在飢餓狀態下,腦子是最好用的,果然如此。

好一番斟酌,她決定自救。

然,即便她的攀爬能力超強,還是沒辦法爬出去。

——水井是乾涸了沒錯,可井壁上還有溼氣滲出來,久而久之,井壁就成了苔蘚的繁.殖樂園。

長滿了苔蘚的井壁十分溼滑,女子剛剛把鞋子踏在一個小凹陷上,就滑落下來。

“難道第九條命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葬身井底?真是太窩囊了吧!”她揉着微痛的咽喉,喃喃自語。

爬是爬不上去了,攢着體力,等待救援吧!

盼只盼貝凌雲發現她失蹤之後,會令府裡的僕役挖地三尺翻她出來,想來總能找到這裡的。

也不知道小俏兒有沒有察覺她不見了,不知道這個膽小的姑娘會不會把她的失蹤稟報給該死的“冰凍人”。

隨着太陽落山,井下的氣溫驟降。

雖是春夏之交,地底下卻很涼,加之井壁潮溼,環境可想而知。

昨天昏迷了一個晚上,所以女子並未感受到有多麼冷。

經過一白天的體力消耗,驟出的寒氣便侵襲着她的瘦弱身體。

除了地上堆積的落葉,井裡並無他物。

她就把落葉都歸攏到了一堆,然後鑽了進去,又把葉子往身上攏了攏,只露出頭部。

“好暖和呀——”沙啞着聲音,濃濃的滿足感。

然,剛說完,就鼻子一酸,眼眶裡蓄滿了淚水。

還沒等眼淚落下來,女子察覺到腳踝處好像有東西在蠕動,貼着褲管,涼涼的。

她便緩緩地扒拉開腳上的落葉,仔細看去。

這一看不打緊,慌得一下子從樹葉堆裡竄出,直貼在最遠的井壁上,偷偷往葉子那兒看。

原來,剛剛貼在她腿上蠕動的,是一隻超大的潮蟲,個頭簡直可以媲美烏龜幼崽。

“你別過來啊……”女子瑟縮着身子,嘶啞着吼叫,“我跟你說,我不怕你!我就是不喜歡殺生!看你的個頭,也有不少年的壽命了,我不想讓你死在我手裡!”

潮蟲卻並未因爲她的警告而變得安分,窸窣作響的枯葉證明了它的活動能力。

“嘩啦……嘩啦……”

聲音竟然越來越近。

“你幹嘛?你想幹嘛?”就好像蟲子能聽懂她的話似的,不停地追問。

蟲子自是不懂人語,依舊往她這裡爬行。

眼看着它的觸角挑開了枯葉,然後,整個身體爬出了那堆葉子。

原地怔了片刻,似乎在判斷方向。

隨後,繼續朝女子的方向爬着。

“我警告你,再過來,我就跟你拼了!”魚薇音背靠井壁,做出迎戰的架勢。

潮蟲毫不畏懼,顧自行進。

終於,它在幾尺遠的地方停下。

魚薇音抓着井壁上的苔蘚,絕望地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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