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宋姑娘病歪歪地躺在牀上,臉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圓圓的眼睛茫然地睜開着,略有些呆滯地望着天青色的牀頂帷幔,黑黑的眸子淚濛濛的,眼角的肌膚泛着紅,嫩白的手指絞着被角,十分可憐的樣子。
山羊鬍子的老大夫果然各種不靠譜,竟然還敢信誓旦旦地說了她是習武之人身子骨強壯,非一般婦人可以相比,絕壁經得起打擊的……結果,她就給整成這副見鬼的模樣了……經打擊……打擊你妹啊!
她這鬼樣子,簡直不要太打擊!
肖宋現在再回想起那一日,卻覺得明明不過兩日,那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當時她只覺得腹部劇痛,有什麼溫熱粘稠的東西從身下不斷地流出來,耳朵裡充斥吵吵鬧鬧的各種雜音,一開始還十分清晰,漸漸之後便糊成了一團,再也聽不清了……再之後,原諒她實在不記得自己流產的全過程了,唯一的印象也就只剩下了疼痛。因爲她貌似很丟臉的,比一般婦女同胞還要不如地暈過去了……真是要死的習武之人!她簡直是在丟習武之人的臉面。
醒來後肖宋就發現自己躺在蕭秋買下的小宅子的房間裡,住了這些日子,她對這張專屬於她的牀已經十分熟悉,閉着眼睛都能想象出這帷幔上的圖紋。
兩天裡,照顧她的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幾乎沒給她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只有到了入夜之後,房裡纔會沒了聲響。可肖宋知道她們都在的,就在她的房間隔壁,只要她稍微大聲一點地叫上一聲,她們便會過來看她。
對於這比以往更加密集的監視,肖宋保持了沉默。照顧她的僕人除了那個老婦人之外,又多了一箇中年婦人來打下手,看她的眼神即便掩飾得再好,隱隱也都透着憐憫。即便是安慰,也是隱晦地讓她好好養身子,總歸是會好的。之後便是嘆氣一聲,什麼都不說了……可就算不說,那未完的話裡的意思肖宋也十分清楚,不就是說女人懷孕不容易,落胎之後身子幾乎就壞了,何況還是她這樣大年紀的女人……肖宋覺得自己此時的神經比以往都要敏感纖細許多。
肖宋對於她們的眼神和安慰都保持沉默,心裡總歸是有些不舒服的,卻也知道這些過來人並沒有什麼壞心眼,只是單純的勸慰罷了。她大概是得了落胎後憂鬱症……其實這也是她想要的結果,可是真的實現了,心裡卻有些空落落的。明明像她這樣的人,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情況,根本沒辦法負擔起教養一個孩子……可是等那個不在期待之內的孩子真的沒了,她卻……
好吧,果然賤人就是矯情。
她真矯情死了……
小細不見了。
肖宋一開始沒有想起來,等心情稍稍平靜下來之後,這個問題就再也沒辦法忽視了。她也問起過小細的下落,不過這兩個婦人統統不知道,根本不能指望從他們口中問出些什麼來。知道這一點,她也就只能作罷,只是心裡總是有點不安……也算她還有那麼一點良心,生怕小細被她連累。可她便是想要去找小細,身體情況卻不允許,落胎之後,她時常會腹痛,除了必要的生理需求,根本不被允許下牀。其實她們允不允許對她根本沒什麼限制作用……她看起來最乖,這一點不止是她自己這麼以爲,連大神都是這麼以爲的。
可是,她真的是一個乖巧的姑娘麼?
乖巧的姑娘會這麼執拗得像頑石一樣?
乖巧的姑娘會想着去墮胎?
乖巧的姑娘會殺人都不眨眨眼睛?晚上連個噩夢都不做?
其實不管是和她自己的自我認識,還是大神,都弄錯了呢。表面上她是一塊璞玉,其實本質根本就是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也就蕭秋那個不長眼的傢伙……啊,不對,是太長眼的傢伙纔會僅僅只因爲她這張漂亮的女聲皮囊而直接忽略掉她猥瑣的本質,對她窮追不捨。
肖宋要是真那麼乖順無害,也就不是她肖宋了。
足足五日,肖宋既沒有見到小細,也沒有見到蕭秋。這兩個人簡直就好像是約好了私奔了一樣,默契地同時消失在了她的眼前。便是一開始肖宋還很鎮定,到後來也等得有點焦躁不安了。
感覺……好像被遺棄了一樣。
原來……被遺棄是那樣難受的感覺啊……
她幾世來都是最瀟灑的那個人,永遠是最先走的一個人,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只留下一個銷魂的背影給別人遙望緬懷……以前並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麼不對,畢竟人各有志,還各有自己的生活,可是真的站在了遙望者的位置,自己成了疑似被遺棄的一方,那就真心不好受了。
不好受的肖宋首先敗下陣來,在吃完晚膳之後,看着那個年輕一點的婦人收拾碗筷準備下去,忍了忍沒忍住,便開口了……她說的十分直白,點名就是要見蕭秋,半點彎都不拐。蕭秋是這個宅子的主人,小細去哪裡了,想必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好吧,她也想知道蕭秋爲什麼不肯來見她……明明,明明那是她的專利!
結果她一問出口就冷場,那個婦人呆滯了一下,臉上閃過不自然的神色,推脫了半天,竟然告訴她說:“夫人,老爺他不在。”
就算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但是事實情況就這麼明顯地擺在這裡,也容不得她不想太多。肖宋簡直是氣笑了,什麼叫作風水輪流轉?感覺昨日還是她躲着蕭秋各種矜持不肯見,現在就換成蕭秋躲着她不願意相見了麼?
原來不管在什麼時代,不能生養的女人都是這麼掉價麼——口胡!她又不是不能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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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麼?
男人,果然都是薄情寡義之徒!原本還說什麼喜歡她,要跟她在一起……結果呢,不就是流了個孩子麼?就不肯見她了?魂淡!魂淡!魂淡魂淡!
氣急了的肖宋心裡怒火騰飛,面上卻一絲表情都沒有:“哦,他不在?他去做什麼了?”
那個婦人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了。
肖宋冷笑……他能去做什麼?他跟她一樣,在這座小城裡都是初來乍到的過路者而已!他能去做什麼?!
心裡發冷,肖宋冷靜了下來,不欲再爲難這個年紀不算小了的婦人,卻也不願意再見到她,說了一聲自己很累想要休息,便讓她們退下了。肖宋臉色明顯不對,比原來還要蒼白上幾分,那個婦人也是人精了,自然是看得出來,眼見她這個態度,也不敢再留在這裡招眼,連忙收拾好了碗筷,福了福身便也就出去了。至始至終,肖宋只是面朝裡躺在那牀的陰影裡,一言不發,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那婦人關上了門,沒有立刻離去,看了眼對面的那間屋子,嘆了一口氣。這座宅子的主人出手很是闊綽,一個月能給十兩銀子,是別的地方的好幾倍。她手腳勤快,做事又麻利,這才被推薦到這裡來的……結果剛來這裡那麼些天,她也只是遠遠地見過那老爺一面,本以爲是個暴發戶一樣的人,沒想到那老爺極年輕,長得更是天人一樣好看。她長到這麼個年紀,做過的行當也不算少了,見過的人自然也算多了,卻從未見過一個人長得比這年輕的老爺還要好看。便是那夫人如此姿容,跟那老爺一比,也是失色了不少的。
而她來這裡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照顧這落了胎的夫人……
這夫人落了胎,本該是一件傷心事。她卻發現了一點不同尋常的地方。這夫人除了憂愁之外,卻也不見得有多傷心;而老爺……那態度則是越發叫人捉摸不透。自己妻子流了產,男人不管不顧,連一眼都不去看,本應該是不喜歡這個夫人的纔是……可既然不喜歡,他卻又整日躲在房間裡不出來,那麼多天了甚至都不吃東西,只喝酒……那房間裡的酒味便是這大老遠的,也能聞得出來。
這哪裡又是不喜歡的樣子?
……真是一對奇怪的夫妻。
可她也知道,這種東家的事情不是她一個下人可以置喙的,奇怪歸奇怪,卻也不會再多說什麼,多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