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說着,替沈千山蓋好被子,便坐在他身邊,將頭輕輕放在對方胸口,喃喃道:“知道嗎?快過年了,去年的新年你還記得嗎?我那時候還不怎麼搭理你呢,即便一起吃的團圓飯,卻也是沒什麼滋味兒。但是今年不一樣了,今年我放下了心結,千山你也是捷報頻傳,我們又是在戰場上,我還想着,咱們就在這戰地上過一個不一樣的新年,以後或許可以作爲一輩子的回憶呢。還記得嗎?你親口答應過我的,要和我白頭偕老,可我還沒原諒你,你難道不想醒過來繼續努力?好吧,其實我心裡早就原諒你了,我也很後悔之前一直執着於上一世,可是我有什麼辦法?那時候我只要想到上一世,就根本沒辦法理智看事情啊,我說過,你不知道上一世的我有多苦。如今我重活一世,千山,你不打算好好補償我嗎?我不會給你逃避的機會,你知道我很小氣,這一世不補償我,你怎麼可以去死?嗯,不過如果你現在能醒過來,之前那些舊賬我們便一筆勾銷了,如何?來,我和你拉鉤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呶,你答應我了,可要儘快醒過來啊。”
這些話翻來覆去的說着,連寧纖碧自己都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甚至到最後,她完全就是語無倫次了。就連她自己都很奇怪:自己爲什麼會這樣的害怕呢?這種絮絮叨叨,不是隻有在現代電視裡男主變成植物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來時,女主纔會在他牀前說這些激勵的情話嗎?沈千山又不是那種情況,他甚至連“三天後如果不醒過來,就預備後事吧”這樣的情況都沒有,溫煦可是拍着胸脯保證他毒素散盡後就會醒過來的,連後遺症都不會有。既如此,自己爲什麼還是這樣害怕?難道……是因爲那天晚上的噩夢?她害怕自己只要不說話,不呼喚沈千山的名字,對方就會頭也不回的渡過幽冥河嗎?還是說,自己如今也是標準的關心則亂了?
再幽幽嘆口氣,寧纖碧專注看着沈千山昏迷中皺着的眉頭,伸手輕輕撫着,她這幾天只要一陪在對方身邊,便會替沈千山撫這眉頭,然而卻終是怎麼都撫不平。彷彿這人即使是在深度昏迷中,也有無盡的心事和牽掛,而寧纖碧知道。在他的牽掛中,有皇帝,有百姓,有父母親人,還有自己。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寧纖碧脫了鞋子,和衣躺在沈千山身旁,一面吹熄了燭火,一面就不禁想起這句自己十分喜歡的唐詩,旋即她懊惱的垂下頭,一邊幫沈千山翻身一邊嘟囔道:“可惡。這首詩是元稹寫給他妻子的啊,是應該你們男人對女人做的啊,怎麼到了咱們這裡。竟顛倒過來了?喂!聽沒聽見啊,我要你早點醒,然後用終夜長開眼,報答我這平生未展眉……唔,算了。這一世應該沒有什麼平生未展眉了,我也不要你終夜長開眼。我們兩個快快樂樂倖幸福福的過日子纔是最重要的。”
最後一個字落下,寧纖碧藉着燭火查看了一下沈千山的後背各部位,總算這廝常年鍛鍊,營養又好,臥牀時間也很短,白日裡長福長琴也經常幫忙翻身,所以皮膚平滑,並沒有發紅褥瘡的徵兆。
扭頭吹熄燭火,寧纖碧就那麼和衣躺在沈千山身後,帳篷裡陷入黑暗,只有角落裡幾個火盆散發出幽幽的炭芒。
許是太過疲累,又或者是躺在沈千山的身邊,莫名就能感到心安,這一覺寧纖碧竟睡熟過去了。她能感覺到帳篷裡時有躡手躡腳的腳步聲,想來是海棠山茶進來填炭,查看兩人情況,她有心說別忙了,好好兒睡,炭火夠用呢。可是這眼皮子怎麼也睜不開。
一覺睡醒,已經是大天亮了,寧纖碧翻身坐起,山茶正在炭盆中翻動,見她醒了,這丫頭便站起身笑道:“奶奶醒了?這幾天你都沒睡這麼香甜過,可見是真累得不輕,要不要再躺一會兒?”
“不用了,這已經是把骨頭都躺酸了。”寧纖碧起身活動了活動手腳,又問山茶道:“什麼時辰了?”
“該是辰時中了。”山茶站起身來,把帳篷角落裡炭火上的大銅壺提起來,往盆裡倒水,一邊回答着,聽寧纖碧喃喃說“我竟睡到了這個時候兒”,她便笑道:“依照奴婢和海棠的心思,巴不得奶奶再多睡會兒。來,奶奶過來梳洗吧。”
寧纖碧苦笑道:“再睡,我怕是就要成笑話了。”一邊說着,過來梳洗完畢,長福和長琴早就候在外面,聽說奶奶收拾完了,方進來伺候早飯,之後海棠又做了魚湯,沈千山如今醒不過來,好在吞嚥反應沒消失,每天三頓米湯或者魚湯肉湯倒是喝得下去,若不是這樣,衆人只怕要更擔心的。
“這是什麼魚?”
寧纖碧接過魚湯,因爲不是在帥帳裡做的,怕有油煙氣,所以這魚湯端進來後就不熱了,她試了試溫度,恰恰好,於是一邊用勺子舀着喂沈千山,一邊扭頭問海棠。
“是江老元帥派人送來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麼魚,沒有鱗片,黑不溜秋的,卻又不是黑魚。”海棠笑着答,話音未落,忽然就聽一個沙啞的聲音道:“是畦魚,這是北關這邊獨有的魚類,要幾十裡外的花兒河裡纔有。”
“長福不愧是跟着……”寧纖碧本想說長福不愧是跟着你們爺在邊疆呆了些日子,這都知道。然而說到一半,才猛然醒悟過來,這話根本不是長福說的,一時間,她忍不住詫異擡頭,卻見沈千山不知何時睜開眼睛,正目不轉睛的看着她。
“千山,你……你醒了……”
手顫抖得厲害,大半碗魚湯在碗裡晃盪着,寧纖碧卻渾然不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抖顫成了什麼模樣,她的大腦已經根本沒了反應,來來去去只有三個字:他醒了,他醒了,他醒了……
“阿碧……”或許是太長時間沒開口說話,沈千山的聲音十分暗啞,他用力將手伸出去,握住了寧纖碧那顫抖不停的手,一字一字道:“辛苦……你了……”
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心心念念盼着這男人醒過來,然而真的等到這一天,他忽然間就睜開了眼睛,用力的握住了自己的手,寧纖碧卻不知該做什麼反應了,她的嘴脣翕動着,心裡千言萬語,竟是一個字也再說不出來。
她想撲到沈千山懷中大哭一場,告訴他這幾天自己熬得有多苦,有多害怕,可身子竟然是僵硬的,腦子中還升起“屋裡有人,自己不能失了身份”這樣可笑的想法,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哭成了梨花帶雨,還覺着自己這儀態端的很穩,很端莊。
“阿碧……”
沈千山看着妻子渾身顫抖淚如雨下,心不由得一下子就揪緊了,他剛從昏迷中醒來,渾身還沒有什麼力氣,此時雖用力抓着寧纖碧的手,卻也使不上力,只能沙啞着嗓子喚她的名。
海棠默默上前從寧纖碧手中取出那湯碗,她心裡有些訝異自家主子的定力,手都抖成那樣兒了,碗竟然沒掉下地去。直到親自把碗拿出來,她才知道寧纖碧是用了多少力氣,就好像她雖然整個人都沒了反應,卻也下意識的不想讓這碗魚湯浪費一般。
“沈千山,你……你……”
屋裡沒人了,盛着魚湯的白瓷碗放在桌上,寧纖碧的身體漸漸停止了顫抖,直到這時,她才終於將憋在喉嚨中的話給衝出口,她想嚎哭,想罵沈千山你混蛋,竟然敢讓我這樣擔心,然而看到丈夫依然蒼白的面色,這話卻又無論如何不捨得出口,最後只能你你你個不停。
“阿碧,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沈千山好不容易擠出一個笑容,手再用力握了握寧纖碧的手:“但是,我醒過來了,阿碧,我……我還等着和你……白頭偕老,我……我不肯死……我不會死的……”
“你個混蛋,既然知道,就不要整出這種狀況來嚇人啊。”寧纖碧終於能夠毫無障礙的順暢開口了,雖然一邊說,眼淚也落得更兇。
沈千山卻完全忘了回答,他怔怔看着寧纖碧,似乎是在此時才發現妻子就這一會兒,已經把眼睛哭紅了。
“看……看什麼看?”寧纖碧也發覺沈千山的異樣了,再一抹臉,好嘛跟淋了傾盆大雨似得,她心裡不知怎麼就是一虛,只好咬牙使勁兒瞪大了眼睛盯着沈千山:“看我哭很好玩兒嗎?”
“沒看過。”沈千山回答,雙眼卻還緊緊盯着寧纖碧的臉,彷彿少看一眼就是多大損失。
“什麼話?說的我好像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似得。我是女人,哭是女人的權力知不知道?以前我哭的時候兒你沒看到罷了,當初賜婚的消息來時,我都哭昏過去了你知道嗎?”
心情實在太過興奮欣喜,然而這份喜悅不知如何表達,加上沈千山這種貪婪的眼神又實在很欠扁,所以寧纖碧想也不想,張口就是自認爲對沈千山傷害最大的話,及至出口了後悔了,卻是已經收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