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凌那被痛恨和憎惡浸滿的話語讓陳精官一下子愣住了,他瞪着眼睛看着這樣的蘇凌,甚至連仍然被蘇凌緊拽着的那隻手都忘記抽回來。半晌,他才猶豫着吐出幾個字:
“你……你到底在說什——”
“別裝傻!”蘇凌大吼一聲,“就是你吧?!絕對就是你吧?!那天,白語死的那天,站在樓頂上的人就是你!”
就在他說出這番話的一剎那,陳精官的瞳孔驟然緊縮,他的臉上顯出了震驚的神色,雖然只是一閃而逝,被他迅速地隱藏了起來,但那又怎麼可能躲得過蘇凌的捕捉!
“你瘋了嗎,小子?這、這種事情怎麼能亂說……”陳精官緊張地爭辯着,但是——
“我看到了,那天的那個人,跟着白語上樓的就是你!還有那之前,潛入祖精官辦公室的人也是你!不承認嗎?!”
蘇凌步步緊逼,毫不相讓。
“沒有證據,不要亂說!”陳精官想要一把甩開蘇凌的那隻手,卻沒有成功,他氣急敗壞地大吼着,“你還是個精察嗎?!你知道你在對自己的上司做什麼嗎?!”
“你還能算是個精察嗎?!”蘇凌立刻回吼道,“做出這種事情,這種令人不齒的事情!你還有什麼資格跟我談精察!”
兩人都因爲大吼和氣憤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場面一時寂靜下來。
蘇凌狠命地瞪着面前的這個人,他的老前輩,老上司,一直以來關照着他的,他最敬重的人,他要喊這個人一聲陳叔!而現在,這傢伙就如同紅眼的公雞一樣,全身瀰漫着兇狠的氣息,他……這就是他真正的樣子嗎?
“你要證據是嗎……”蘇凌開口,用苦澀的語氣說道,“那好,我知道你住着的小區大門口以及單元樓下面都有監控攝像頭,只要看一下,白語出事的那天晚上,你有沒有出去過,然後再拿去跟精局裡的監控錄像一對照,就全都清楚了吧?”
“就算這樣……”
“如果這樣還不夠的話,我來指證你!”蘇凌說道。
“你——”陳精官驚訝地看着他。
“我看到了,白語死的那天晚上,你站在樓頂,那時候你也看到我了吧?雖然僅憑這一點證言不能把你怎麼樣……但是隻要展開調查,你就一定會被抓到尾巴!”蘇凌用冰冷的語氣說道。
陳精官垂着頭,不發一語。蘇凌也不再說話,兩人就這麼相持着,再一次陷入沉默。
許久,樓頂的風愈來愈勁,烏壓壓的雲層就在他們的頭頂上,這種糟糕的陰沉天氣已經持續了一天,看樣子,很快就有一場暴風雨要來了。
在呼呼的風聲之中,陳精官低沉的聲音響起:
“爲什麼……”
“什麼?”
“爲什麼……”陳精官擡起頭來,用兇狠的目光瞪視着面前的蘇凌,發出一聲怒吼:
“爲什麼?!你們一個一個都要跟我過不去?!”
儘管蘇凌的憤怒絲毫不下於他,被他這麼一聲怒吼,多年的積威起了作用,他還是下意識向後一縮,抓着的陳精官的手也鬆開了。
而陳精官的話語卻沒有結束。
“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我一直在精局裡面工作,當一個小小的精官。兢兢業業幾十年,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跑到我的頭上去,變成我的領導!憑什麼?!憑什麼只有我要留在這兒?!我不就是年輕的時候得罪了一個上層的人物嗎?就因爲這個,幾十年來,不管我立下多少功勞,卻連一丁點兒機會都不給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那個上層的人物下臺了,本來也應該輪到我了吧?!但是祖龍那個混蛋,他靠的是什麼?不就是送了點兒禮嗎?!那小子以前還是在我手底下幹過的呢!憑什麼他爬得比我還快!憑什麼他要搶了本來屬於我的位置?!憑什麼你們一個個的都要跟我作對?!憑什麼?!”
他的聲音和滾滾的雷聲混在一起,甚至幾乎蓋過了雷聲。就像是要連幾十年來的積怨在這裡全部發泄出來似的,就連蘇凌也沒有想出什麼可說的話。打雷的時候站在樓頂可是很危險的,但是此刻的兩人卻都忘記了這一點似的,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嗎,他隱藏的可真夠深的……
蘇凌發自內心地苦笑了一下。
作爲前輩,又是工作在一線的前輩,熱心地關照指導部下和晚輩們,任勞任怨工作了幾十年,但是……
雖然並不是假象,他也想要當一個好精察吧?但是世道是否對他太過不公了呢?他勝不過權利,勝不過金錢,幾十年的辛苦,被人敬仰崇拜又有什麼用?他想要的並不是那些,他也只是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夢想着更高一層。但是卻抵抗不了現實的消磨,那種打磨讓他變了質,他還是一個好精察,但是心裡卻有什麼一點一點地潰爛了。所以,纔會因爲一念之差……
蘇凌看着這個疲憊的可憐男人,一種同情感涌了上來。
只是……
即便如此,就可以去做那種事情嗎?即便沒有吶喊不公的權利,難道就可以去傷害別人?就可以把別人的生死當做玩物?!
一切都如那位先生所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因爲這個……你就僞造了祖精官收受賄賂的文件,偷偷放進他的辦公室,進而誣陷他?”蘇凌冷冷地問道。
“我可沒有誣陷他……”陳精官沉聲說道,“那傢伙收受賄賂的事情有幾個人不知道?不然他怎麼可能爬這麼快?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我沒有確實的證據,僞造也沒辦法吧,畢竟事情是真的!”
“那麼白語呢?!”蘇凌大吼一聲,“因爲她那天晚上不小心看到了你在祖精官辦公室裡面偷偷摸摸搞小動作,所以你就把她從樓頂上推下去?!然後還利用她的死來誣陷祖精官?!她是你的部下啊!虧她還那麼尊敬你……”
說到最後,蘇凌的聲音再次顫抖起來,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那個女孩,管他叫“陳sir”的女孩,她一直都那麼敬佩陳精官,一直都那麼聽話,就在她死去的那天白天,她在醫院門口和自己相遇的時候,還在說着爲陳精官打抱不平的話呢。他也想問陳精官一聲“憑什麼”,憑什麼你要對她下手啊!
“我沒有殺她。”
陳精官搖了搖頭。
“呵——”
蘇凌發出一聲嘲笑。
“怎麼,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那天晚上你跟着她上樓頂了吧?!”
“是那樣沒錯,我在祖龍辦公室裡面的時候,她好像注意到了,但是卻沒有進門去,應該也沒有看到我。只是我不放心,所以偷偷跟在她身後邊,一直上到了樓頂,我本來也打算……如果她真的看到了什麼的話,就威脅她一下,不讓她說出去,誰知道——”
陳精官再次搖了搖頭。
“我沒想到她會去跳樓。等我發覺事情不對頭的時候,已經遲了,我是眼睜睜地看着她從那裡跳下去的,你以爲我不想救她嗎……她是我的晚輩啊!”
說到這裡,陳精官的臉上也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蘇凌的眉毛抽動着,他疑惑地看着這個男人。
“不是……你?”
他不是死神?
這樣的想法纔剛剛出現,蘇凌便已經知道了答案。
是了,如果他真的是死神的話,那麼他說過的“得罪了上層的人物”,只要讓那個人死掉就可以了。也就是說,他並不是——
但是……
蘇凌這樣想着。
即便如此,他也並非是清白之人。
“去自首吧。”
蘇凌輕聲說道。
“哈?”陳精官看着他,好像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去自首吧,我陪你去。”蘇凌繼續說道,“作爲一個精察,不管什麼事情都應該有擔當的,這些道理也是你教給我的,陳叔,走吧,去自首,不論如何,你都是我的陳叔。”
兩人就這麼對視着,任由呼嘯着的風吹過他們的身體和精服,發出獵獵的聲音。
陳精官露出了一個笑容。
“……謝謝你,真的要謝謝你。”
蘇凌也微笑了一下。
“不用……”
他才說了兩個字,就被陳精官打斷了。
“但是啊,”陳精官繼續說道,“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我做這些事情是爲了什麼?我也有想要的東西,只不過被人給阻礙了而已!現在祖龍也死在了看守所裡面,我很快就要升遷了!你現在讓我去自首?那我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什麼?!哈?!”
他的臉上,那笑容開始扭曲,變成了一副陰狠的神色。
“小子,就算是爲了我這個前輩,麻煩你——”
蘇凌猛然察覺到一絲不好,還不等他再說什麼,一隻拳頭穿過那風層,挾裹着一股大力向着他的面龐打來!
“去死吧!”
陳精官發出一聲怒吼。
蘇凌狼狽地迅速半蹲下身體,堪堪躲過這一拳,爲了自保,他不得已一腿朝着陳精官的下盤掃了過去!而陳精官不知是不是由於太多激動,居然沒能防住這一下,被他一腿絆倒!
事情就在蘇凌的眼前發生了……
如果他們是在平地上開打,現在蘇凌只要撲上去制住他,或許就結束了,只是……他們開戰的地方,是天台。
雖然有一道矮小的護欄,但那是爲了防止小孩子掉下去的,對於陳精官的身高來說,那護欄完全阻擋不住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因爲慣性朝着天台的邊緣衝了過去……然後,連一絲停頓都沒有,就在那凜凜的風中,朝着樓底迅速地墜落下去!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慘叫聲被風帶向四面八方,然後——
“砰!”
蘇凌顫抖着的手抓住天台的護欄,呆呆地看着樓下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一切……就和那個像預知夢一樣的幻覺之中的景象分毫不差。
是他,殺了陳精官?
好像有很多人聽到了慘叫聲,向這邊樓底過來了。蘇凌聽到了女人的尖叫,還有別人驚慌的詢問聲,只是風聲太大,他已經聽不清楚了……
他把探出去的腦袋收了回來,坐在天台上,坐在那個誰都看不見的位置,慘然望着頭頂的天空。
“轟隆隆”的一聲響雷劈過,雨點像是豆粒一樣打在他的臉上,順着他的眼角流了下去。
是雨水嗎,還是眼淚呢?
蘇凌不知道。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傍晚,頹然無助地坐在那水泊之中的蘇凌,僅僅明白了一件事情。
是的,原來是這樣。
爲什麼沒有早點發覺呢?爲什麼……沒有早點明白過來呢?明明只要自己早點醒悟,或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死去了……
蘇凌慘然一笑,喃喃自語道:
“我纔是……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