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等奇異的景象啊。
夜永咲仍舊用那種不雅的姿勢,屁股着地,上半身後仰,兩腿朝前伸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兩米處的黑暗中那靜默的身影,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抱歉,我嚇到您了嗎?”
人偶——不,現在怎麼看都是一個活人——輕聲開口問道,語氣中充滿了關切。夜永咲這才發覺她正在試圖把身體前傾,似乎要向着自己爬過來。連忙一個挺身跳了起來,慌張地擺着手說道:“沒事!沒事,不用擔心!”
“這樣……那我就放心了。”
自始至終,她臉上都一直保持着那樣美妙的微笑,言語舉止之間盡顯她的端莊。此時夜永咲是站在紗帳入口處的,而她則只有半身,卻是直起身體,大概可以到夜永咲的腰部。她微微擡頭仰望着夜永咲,倒使得夜永咲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也直到這個時候,他纔想起來要爲自己的冒昧道歉。
“那個……抱歉,我實在太失禮了!”他趕緊低頭說道,“隨隨便便闖進您的房間,還說了這麼失禮的話,我真是——呃,請您原諒!”
他有些口齒不清地說着。但這也不能怪他,雖然他表面上已經明白了狀況,卻還沒能真正接受眼前的現實。誰能想到,上一秒還在那裡靜止不動的半身人偶,一個轉瞬的工夫就開口說話了呢?而且,她說的什麼來着?
“……您、您說您是,袁靜的母親?!”他難以置信地問道。
“沒錯,我確實是的。”
少女這麼答道。不,不對……夜永咲混亂地想着,如果她真是袁靜的母親,那麼今年就應該有四十多歲了吧?四十歲……夜永咲所學過的,形容四十歲女人的詞彙無非也就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這一類的,可它們全都跟“少女”這兩個字完全沾不上邊啊!夜永咲敢說,如果有任何一個人認爲眼前這位美麗的女人確實已經過了四十歲的話,要麼是他們認識,要麼就是他眼睛瞎了!
他半張着嘴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回答。不過對面“站着”的女人卻開口了:
“怎麼?我們倆長得不像嗎?”
她似乎誤解了,夜永咲趕緊搖頭,說道:“不……比起那個,我覺得您實在是太年輕了!”
他儘量用恭敬的語氣來說話。雖然心中的驚訝感還沒有消去,但他也差不多接受這個現實了。畢竟這個女人確實是住在袁靜家的三樓上,而且她也沒有必要騙自己吧?相比起懷疑對方的身份,還是相信她確實是一位駐顏有術的婦人更好些。而如果她確實是袁靜的母親的話,那麼就比自己的歲數大出一輩,就算讓他喊“阿姨”都沒有任何問題。
“啊哈,是嗎……”女人羞怯地笑着,這又讓夜永咲看得一呆,她的一顰一笑都實在太過醉人。他以前曾認爲,黃璃是代表了美麗的綜合體,她有溫柔的一面,亦有鬧彆扭的一面,有熱情的時候,也有冷淡的時候,但至少已經習慣了那個經常陪在他身邊的女人。而眼下,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則又從另一種意義上牽動着他的心絃,一開始看到“人偶”的時候,他並沒有想起來,而現在,那個詞語卻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裡。
孤獨。
是的,看着她攝人心魄的笑容,夜永咲卻想到了這個詞語。他覺得,那副笑容的深處隱藏着的不僅僅是脫離塵世的潔淨,更是毫無溫暖的寂寞感。而她也並沒有試圖去掩飾,只是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將它展現出來。
儘管兩人只相距兩米,但是夜永咲卻感到了,她並沒有站在他面前,而是處於另一個世界之中,那是她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中並沒有他這種平凡之人的身影,她雖然溫和的笑着,但是他們之間,不管是誰對於誰來說,都只是一個幻影而已。她不會觸及他的生活,他也不會留存在她的記憶中。兩人之間的會面,宛如夢中一個模糊的瞬間,虛幻得一碰即破。
袁靜的母親……袁亞希子,藏在三樓的半身女人……
等等,袁……亞希子?!
夜永咲突然想起了什麼,但是不等他說出來,身後卻突然響起一個冰冷而帶有怒氣的聲音:
“夜先生,我似乎告訴過你吧?三樓是私人區域,不準隨便上來!”
這一聲叫喊把夜永咲從虛幻的夢境中拉回了現實。他猛然回過頭去,差點把脖子的肌肉都拉傷了!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想起來,自己是無視了主人袁靜的告誡,擅自踏入了她的“隱私領域”。他原本只打算看一下就走的,但卻被屋子裡的那些雕像和人偶等吸引住了,緊接着又走進了紗帳,之後便無需贅述,他被迷住了,以至於連自己所處的境況都忘記了!
身後站着的當然是袁靜。她站在一具盔甲前邊,慍怒的面容使得她原本可愛的臉蛋都扭曲了。夜永咲頓時感覺大事不妙,他剛要出聲解釋,但是紗帳裡面卻傳出了那個柔和的女聲:
“沒關係,小靜。這位先生只是來陪我聊聊而已,不打緊的。”
“媽媽!”
袁靜有些驚訝地喊了一聲。接着就從夜永咲的身邊擠了過去,徑直走進紗帳裡面,低頭看着自己“站”在地上的母親。她不由得抱怨道:“您又出去亂逛了吧?看看,你手上好髒啊!”
她從牀頭的一個櫃子中抽出紙巾,幫微笑的女人擦拭着她那細膩的手掌。夜永咲站在紗帳的入口處看着,既不好進去幫忙,又不能悄悄走開,別提有多尷尬了。不過不管是袁靜還是那位亞希子夫人都沒有搭理他,只聽她們母女之間竊竊私語了一會兒,接着袁靜便抱起她的身體,讓她倚靠在了牀上。
現在,夜永咲已經確信這個女人真的是袁靜的母親了。聽袁靜之前喊的那聲“媽媽”,以及她們說話的神態,互相之前親暱的動作,他沒有什麼好懷疑的。儘管這對母女不管怎麼看都是更像姐妹多一些。
而當袁靜回過頭來的時候,看到她眸中未曾消去的怒火,夜永咲心裡又是“咯噔”一聲。不等袁靜開口,他尷尬地解釋道:
“那個……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因爲,之前在樓梯間那邊聽到了聲響,所以會有些好奇。我……我並沒有窺探你隱私的打算,但是後來看到這些藝術品……”他指了指身後那些精美的石膏像和人偶,“就一時情不自禁地走進來了。真的!我發誓,絕對不是有意的!”
雖然他是這麼說的,但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話語中有多少謊言的成分。即便是好奇,從他無視主人的警告而跑上樓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在試圖推開一扇隱私之門了。
袁靜張口剛要說話。身後,牀上的亞希子夫人卻又張口了:“啊……這麼說來,您喜歡那些孩子們嗎?”
孩子們?夜永咲一愣,轉而意識到她指的是外面的雕像和人偶。
她把那些人偶稱之爲“孩子”。夜永咲想着,難道她也和林夕一樣,是人偶的愛好者嗎?但是眼下他並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個,只好硬着頭皮回答道:“啊,對,它們……嗯,都很漂亮。”
“是嗎。”亞希子夫人微笑着說道,“謝謝您了。”
“哦,不客氣。”
夜永咲也不知道她在謝自己什麼,但是她既然說了,他就只好回答。而緊接着,亞希子夫人又開口了:
“別責怪這位先生了,小靜。是我之前又到樓梯口那裡窺探,想來恰好被這位先生看到了吧。會有擔心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說“窺探”,在自己家裡用這個詞未免奇怪,不過夜永咲卻是想到了一種可能,不由得疑惑地“哦”了一聲。
“恕我冒昧……我在樓梯口看到的就是您嗎?”他驚訝地開口問道。
這時他才發現,亞希子夫人身上的白色紗裙確實和自己在樓梯口看到的白影十分相似。而亞希子夫人則是點了點頭,回答道:“沒錯,因爲在上面悶得久了,有時候也想要出去運動運動。”
運動?!
夜永咲一挑眉毛。而這位夫人像是看懂了他的表情,便解釋道:“沒錯,運動,吶,就像這樣。是我很喜歡的運動。”
她活動着自己纖細的雙臂,做出在地上爬動的動作。
是她在爬?!夜永咲訝然張口,隨後又覺得這樣可能不太禮貌,便趕緊閉了口。現在他可算明白了,爲什麼自己會聽到“沙沙”的摩擦聲,那一定就是這位夫人在樓梯和地板上爬動時發出的聲音!
不僅如此,他又想到了什麼——
“那個……難道說我們第一天來的時候,在餐廳裡聽到的聲音也是——”
他說的是頭一天來到雪原洋館,在享受午宴的時候發生的事情。那時他聽到樓上傳來了一聲撞擊以及女性的尖叫,雖然袁靜解釋說是那位肖大嬸在樓上摔倒了,但是夜永咲當時卻有點兒無法相信。只是後來連續發生了兩件殺人案,才使得他把這事情給忘掉了,現在再想起來,那時候的聲音八成就是這位亞希子夫人。
果不其然,她點了點頭,肯定道:“是的,那次我不小心從樓上摔了下去,還好沒受什麼傷,不過可把小靜擔心壞了。”
她用溫柔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兒,又說道:“請不要介意。事實上,本來小靜她是希望能把我介紹給你們大家的,我也想認識一下小靜的朋友。但是……怎麼說呢,您也看到了,我的身體是這個樣子,出現在人前難免會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自從你們來了之後,我就一直藏在三樓,並且不讓小靜告訴你們,也囑咐她不要讓人到三樓來。不過今天還是不巧被你看到了——”
“哦,我、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保證!”夜永咲連忙說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笑着搖搖頭。
夜永咲還在迷茫中。但她卻把頭轉向自己的女兒袁靜,輕聲說道:
“我想……我也差不多應該和客人們見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