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封絕的寂寞
上午時分,餘下的四位客人離開了這座雪原洋館。
既無留戀,亦無厭倦。夜永咲踏在雪地上,回頭看向那座洋館的時候,心裡就只是一片平靜,哀涼的平靜。洋館斜着的屋檐上還覆蓋着未化去的積雪,將這座本來就封閉的建築更加了一層保護。
沈管家把車子從車庫裡開出來,潘屹石自己也知道自己人緣不好,不願意和夜永咲他們一起坐,便急不可耐地打開前面的車門鑽了進去。而嶽子妍則是坐到了後面,接着是黃璃,最後,夜永咲坐到了黃璃身邊。他剛要關上車門,卻發現在三樓的某個房間中,似乎有一個人影隱藏在窗簾後面。
夜永咲稍稍探頭,那人似乎在直視着夜永咲,但是卻沒有打招呼。兩人一高一低,就這麼對視着,誰也沒有做進一步的表示。
那是袁靜嗎,還是亞希子夫人呢?
“夜先生,請把門關上。”
坐在駕駛座上的沈管家冷冷地這麼說道。夜永咲“哦”了一聲,最後看了那人影一眼,便關閉了車門。
不管是誰都無所謂了。她們都是隻屬於這裡的,同樣寂寞的生命,這座洋館就是她們的一切。在日復一日相同的景象中,不管什麼事情都會變得毫無意義,袁靜將會和她的母親一樣,成爲這座洋館中的一個孤獨的人偶,一輩子也只能以這座洋館爲生。
但那種孤獨卻並不一定是壞事。夜永咲知道,他們這一行,所完成的使命僅僅是捏碎了袁靜對於外界那玻璃般脆弱的渴望而已。亞希子夫人嫉妒他們的健全,而袁靜又何嘗不憎恨他們的自 由呢?如果她註定畢生都無法離開的話,讓她自己去毀滅這種想法也未必不好。
她們將遠離塵世的一切,就連時間,對她們來說也並沒有什麼可在意的。她們將遊離於時間之外,而自己——夜永咲沉悶地想着,將會和其餘所有的俗人一樣,成爲時間的傀儡。
車子在山路上小心地緩緩而行,免得因路滑而發生事故。夜永咲看着漸去漸遠的洋館,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本《寵物公墓》。
只不過這一次,他想起的是另一句話:
“嘿——嗬,讓我們走!”
沒錯。夜永咲想着。讓我們走。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沒有人可以肯定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正確的,也同樣無法否定別人。夜永咲認爲,活在那座洋館中的人是寂寞的,但他並不知道她們的心緒,也就無從做出客觀的判斷。既然如此,她們寂寞與否又有什麼區別呢?
雖然這時候正是客運高峰期,但從這個小鎮訂一張去程都的車票還是挺容易的。夜永咲和黃璃和另外兩人並不是一起走的,嶽子妍的車半小時內就要發車,她匆匆和夜永咲他們告別,不過臨走之前,還是沒有忘記向夜永咲要一張簽名。
“留作紀念。”小姑娘搓着被凍得紅撲撲的臉蛋,這樣說道。
潘屹石則要在他們之前十分鐘走。儘管和他一直不太對付,但是告別的時候,他們還是禮貌地交換了聯繫方式。認識的人多並沒有什麼壞處,儘管夜永咲在他走後就把那張寫着電話號碼的紙在口袋裡揉成一團,並且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會再找他。
隨着熙攘的人羣前進,夜永咲和黃璃擠上了他們的那節列車。兩人坐在一起,桌子對面是一對老夫婦,他們似乎非常疲倦,上車沒幾分鐘就相互依靠着睡着了。這樣也好,夜永咲和黃璃還有些話想說,被他們聽到就不好了。
“消失了這麼多天,你的小女朋友要擔心壞了?”黃璃輕聲問道。
夜永咲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有可能,不過我會好好解釋的。花音她一貫很相信我,不會有問題的。”
夜永咲頓了頓,卻是擡頭問道:
“對於林夕留下的紙片,你是怎麼看的呢?”
黃璃微微一聳肩。
“也許只是嚇唬你,也許她是真想要報復。不過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小心些,我們應該不會有事的。”
“是嗎……”夜永咲點了點頭,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倒也是,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啊對了,亞希子夫人那邊,林夕會不會也去進行報復呢?”
黃璃斜睨了夜永咲一眼,像極了林夕被揭穿後那不可一世的姿態。
“怎麼,你還有閒心去管那對母女?不會是被她們迷住了?”
“胡說什麼呢!”夜永咲辯解道,“只是……我畢竟是被那位夫人救了一命,算是欠了她們一個情分,所以有些擔心罷了。”
“哼。”黃璃不置可否,只是說道,“這你儘可以放心,我想林夕應該已經知道她和那位夫人之間有多大的差距了,不會再去招惹她們。至於你,你現在就是被林夕瞄上的軟柿子,還是顧好你自己。”
夜永咲撇了撇嘴。
“聽你的意思,亞希子夫人很厲害嗎?”
對他那種不以爲意的語氣,黃璃有些惱火地皺了皺眉頭,她嚴肅地說道:
“聽好了,你別以爲那個女人真的只是表面上那麼簡單。這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她寵不寵袁靜?”
“嗯?”夜永咲不知道黃璃爲什麼突然這麼問,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那你覺得,她會把自己的女兒置於危險之中嗎?”黃璃又問道。
“不會。”夜永咲老老實實地答道。
“既然如此,在發生了殺人案件之後,她爲什麼明明知道一切,卻只是靜觀其變?至少她應該告訴自己的女兒,讓她提防一下?但是她沒有,你覺得這是爲什麼呢?”
不等夜永咲回答,黃璃就說了出來:“我告訴你……是因爲她有着絕對的信心!她有信心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女兒!所以她只是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看着下面的人類自相殘殺,反正那些人都是她所嫉妒的‘健全人’,死掉了也沒什麼所謂。她根本就沒有把林夕放在眼裡!你真以爲林夕是被你揭穿了,所以才溜走的?不是!她是看穿了那個女人的本事,自知不敵,所以才逃走的!你聽到她在走之前對亞希子夫人說什麼了?她說‘好手段!好算計!’你以爲那是什麼意思?”
黃璃說的太快了,夜永咲撓了撓頭,有些迷茫地看着她,卻是沒跟上趟。
然而黃璃也並沒有等他的意思,她繼續說道:“那是因爲,之所以會發生殺人案件,原因並不在林夕,而是在那位亞希子夫人!她一早就知道女兒的心思,也希望能在洋館裡發生些刺激的事情,既能讓袁靜不再感覺寂寞,同時也可以讓她看清人性的醜惡,安安分分地待在洋館裡。而她所使用的方法,就是引誘林夕去殺人!”
“她——引誘林夕去殺人?!”夜永咲差點驚叫了起來,隨後又壓低了聲音,“什麼意思?林夕不是對夫人的財產心生覬覦,所以才殺人的嗎?”
“沒錯,就是那樣。”黃璃點了點頭,“但是,真正促成了這一切的卻是亞希子夫人!你以爲她爲什麼會讓在我們吃午飯的時候從三樓摔下來,引起我們的注意?如果說是爲了收回人偶,那麼她只要用傀儡術操縱就好,完全不需要自己下來監視!從林夕一進到宅邸裡面開始,她就看出林夕是位傀儡師,也知道自己的身家對這個女人來說意味着什麼。所以她故意引起林夕的注意,又特意讓林夕看到她殘疾的身體,以此示弱,來讓林夕把貪婪的想法付諸行動!這就是她的算計!”
夜永咲啞口無言。
“是這樣……”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着,“難怪……林夕會說‘我們一羣人都被玩弄在鼓掌之中’,原來是這個意思。”
黃璃沒有搭理他。他也不再說話,只是探頭看向窗外。鐵軌經過的地方,雪還沒有化淨,處處可見白皚皚的一片。而他們之前下來的那座山,此時也在不遠處,夜永咲可以瞅見山上的別墅區,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洋館就在——
夜永咲有些失落地看着那空無一物的山際,也許是他記錯了方向,也許那裡還在被積雪遮蓋着,也或許……
夜永咲嘆了口氣。他沒有看到那座洋館,也打定主意不再試圖去尋找它。
火車向前行駛着,不遠處就是一個山洞隧道。夜永咲無聊地看着兩旁被積雪遮住的路面和田地,樹木乾枯的枝椏上也還蓋着一層白色,路邊有小孩正在調皮地往樹上踹上一腳,然後在冰涼的雪落到身上之前歡快地跑開。再往那邊,是被雪蓋住了屋檐的平房,以及——
夜永咲突然看到了一隻動物,四腳着地,說不清是狼還是狗。不過,它靜靜地看着這邊的火車,長着尖耳朵和尖嘴的頭部隨着火車的行進而轉動着。夜永咲之所以會注意它,是因爲它身上的顏色,那是和雪一樣,純潔無瑕的白色;而和雪不同的是,它的白在天地間躍動着,充滿了生命的氣息。
夜永咲有種感覺,那隻奇怪的動物正在看着他的窗戶。他想要回頭喊黃璃也看一眼,卻發現黃璃也和他一樣看着窗外,似乎早就已經注意到了。不等夜永咲開口,火車已經轟隆隆地駛入了隧道。與那白色對比分明的黑暗遮蔽了夜永咲的視線。
夜永咲頹然地縮回了身體。
他沒有注意到,身旁的黃璃嘆了一口氣,眼睛裡閃過一抹憂鬱的色彩。
“……來了。”
她輕聲說道。
《夜筆失魂錄》其十——雪原洋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