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 十九 殘月軒 網
出去巡邏前阿邦突然被借到另一組,許家榮愣了下便說沒事,你去忙。
於是獨自上車,在南區夜色穿行。
雨刷在眼前機械運動,不知是聲音太響還是雨夜的街道太安靜,許家榮聽着那咯吱作響的動靜有些煩悶,車速緩了下來,沿街慢慢開着。
平日街邊攤販都沒出來,冷清不少。許家榮把車停在十三街口,開了車窗,頓時有雨打在臉頰。他擡手抹去,靠在座椅上摸出打火機,點菸,腦袋裡在想路小天那近似無賴的一句好啊許SIR,我不玩了。
其實若說無賴,自是許家榮無賴在先。
他不喜歡,便不想那人再做,這種事哪怕自己披着這身警服也是百分百無理取鬧。可當時脫口就是那般自然,似乎不打路小天幾拳便平息不了心口躁鬱,不說這話就再出不了審訊室的門。
細細算來與那人相識不過小半年,幫過他,也被幫過,拿qiang指過腦袋,看過半夜的海。關係究竟是好是壞也分辨不清,想必路小天也說不明白。
記得藉着審他名號實則在屋裡聊天偷懶時路小天講許SIR,知不知Tony死的那晚我在找你。
他意外,說那時我只匆忙見過程笙一面,對你只聽過名字罷了,找我做什麼?
想砍了你。
他圓睜眼睛緊緊瞪着路小天,右手摸到桌上鋼筆,似模似樣的說你有權保持沉默,但現在起你所說的一切將會作爲呈堂證供。
路小天大笑起來,趴在桌上講你知我有多煩條子,走個林SIR來個你,要多不爽有多不爽。
所以想把我做掉,一出這麼多年叫一個條子乾爹的惡氣?
嘿,那時哪知許SIR不錯。
你也很好。
話一出口許家榮便愣住,看路小天依舊趴着將頭埋在臂間,扔下鋼筆匆忙起身離開。
他在走廊裡發呆,細細思索自己究竟哪裡出了毛病。想自己記xing不錯,這麼些年裡被自己用過很好二字的,竟只一個路小天。
是腦袋進水還是神經搭錯?他在想與一個黑道混混做朋友。
不談公事,一起去喝堅記糖水,開車兜風,看白天的海,再不提線人二字惹惱他。
許家榮不知這些構想能不能實現,但他向來是個主動的人,想要的,就去努力。
聽聞程笙爲保路小天有了大動作,心底暗喜以後要見那傢伙或許不必探監。可路小天那近乎神經質的一句同蘇子喬上牀當真令他怒火中燒,原本心中那點喜悅如同燭火被吹熄,徒留青煙淡去,不知所蹤。
警車仍停在十三街口,車內滿是煙味,車窗大開也散不去。
雨勢漸大,原本淅瀝,這會好似砸下來。只是不再有風,倒也沒再打進車裡。
許家榮想這種天氣想必也沒人有心情生事,不如偷懶,可還未來得及打開電臺真正輕鬆會就聽見前邊刺耳聲響。
有人跌撞過來,捂着腹部,像是受傷。
許家榮下車走去,那人一把抓住他胳膊喘着粗氣說阿SIR,搶劫——
利刃猛然插進腹中,許家榮低頭,看到一把短如小指的小刀。
他摸qiang,後腰又是一陣疼痛。
刀刃在體內旋轉,許家榮覺得自己已經被痛覺麻木了神經,四肢不聽使喚起來。
前邊的人又把刀送進他體內,同上一刀相同位置。
那人在傷口上反覆的捅,後邊的人似乎已經將另一把刀翻轉了一半。
他連抽搐的力氣也不再有。
順着牆邊癱軟下來,那兩人衣着他都未看清。
眼早被雨水糊住,體溫自指尖一點點逝去。
他想念煙味,抖着手在襯衫兜中摸索,想起方纔匆忙,打火機放在車中,手卻不曾停止動作,直到觸一個冰冷物件。
那是路小天落在兇案現場的吊墜,沾染血跡,有些地方已經發黑。
他低頭看着,其實也看不清楚。只在腦中勾勒模樣,還是不知那究竟是什麼圖騰。
然後用盡氣力,將東西朝不遠處的下水道丟去。
撲通——
東西落水的聲響,未被雨聲遮住。
許家榮長長舒了口氣,手垂下來,就再未睜眼。
屍體被運進停屍間,林晏民早已等在門外。
被搬進冰櫃的男人膚色青灰,林晏民示意法醫拉開袋子,見到腹部一塌糊塗的傷口。
致命傷在背部,內臟被攪得……嘖。法醫聳肩,不想多做評論的模樣。林晏民點頭,喉結滾動,卻沒能說出什麼。
走出停屍間便聽身後下屬唏噓,講許SIR本來快升遷了吧。
林晏民腳步微頓,背在身後的手指蜷了起來。
他講是啊,可世事難料,誰也不知明天會發生什麼,也不知別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總是帶着狡黠笑意的臉完全yin沉下來,他掏出手機按下幾個字,發送出去。
許已死,貨何時能到?
路小天出來。
幾秒之後林晏民的手機屏幕上亮起這樣五個字,他移動拇指,按下刪除。
路小天又被人從牢房裡提出扔進審訊室,打着哈欠心說是否許SIR又要借他偷懶。
進來的是阿邦,面色不善。路小天擡起眼皮打量來人,撇了撇嘴,心說今天大概不好過。
他料對了,卻不是因爲條子惱人的盤問。
許SIR死了。話語簡短,意思簡單,路小天看着對面身着警服的男人,一點點低下頭。
被銬住的雙手猛然狠狠揪住本已蓬亂的發,嗓子裡冒出的是一聲含糊不清的王八蛋。
阿邦說你可以出去了,路先生。
真是好大面子,不過你那些兄弟就沒這麼走運了,最少也得判個十年。
好自爲之吧,只是別落在我手裡。
只要讓我看到你,哪怕你是在殺一隻雞,我也會毫不猶豫爆了你的頭,明白嗎?
路小天垂着眼,充耳不聞。
手銬在皮膚上勒出紅色痕跡,他仍在向兩邊用力,想要扯斷那短短鐵鏈般。
滿心厭惡。
這次走出警署大門,對街停的自然不再是那輛美洲虎。
明仔大聲喊18哥,喜笑顏開迎了過來。
路小天冷着臉,沒了那意想中漫不經心的笑。
18哥,就知你會沒事。
是嗎。
你吉人天相。
呵,看相的也說我能活到一百八,何況還跟了個好大哥。
這話他講得慢,咬詞嚼句似的。明仔大約聽出些不對,便不再多說什麼。
車開到忠義堂,講彭爺在等你。
怎麼,不先去見笙哥?
彭爺特別交待先帶你過來。
路小天扭頭打量明仔,他說我以爲你的大哥叫程笙。
我的大哥叫路小天,我都叫他18哥的。
路小天走進忠義堂,直視坐在長桌頂頭的彭爺。
他第一次覺得這屋子如此之大,他甚至看不清桌前那些人的臉。
大約是沒有程笙走在前邊,不得不放寬眼界去看周圍。
蘇子喬坐在彭爺右手,交疊雙腿,戴着墨鏡。肥西那些老狐狸個個盯着他,突然開口一聲天哥,過來坐。
那曾經叫囂你算個什麼東西的男人眯縫着眼,叫天哥,很是熟稔。
路小天環視一圈,沒有看到吳天成。
於是他大咧咧的走向彭爺左手邊的空位,勾出椅子坐下,把腳翹在桌上。
他說有沒有好煙,裡面悶,犯煙癮真他媽痛苦。
蘇子喬把煙同打火機一起從桌上滑過去,彭爺身後手下按住,抽出一根遞給路小天。
路小天深吸一口,肆無忌憚吐着菸圈。
他想這些老狐狸當真勢力,吳天成完蛋了,笙哥不能主事了,我這不知算什麼玩意的人便成了搶手貨?
要保南區安泰,大家發財,少不了我爲他們賣命?
正這樣想着便聽人講起他挑了東區的事。說那邊生意如今被南區接管,大家都撈了不少油水,定要給天哥開瓶好酒。
路小天不做聲,聽那些人拉高嗓門叫嚷這回當真痛快,英雄出少年,咱們這些老傢伙今後都是要仰仗天哥的。
路小天隱約覺得耳熟,貌似程笙也被講過同樣的話。
彭爺說親自開酒同路小天洗塵,青年起身,從彭爺手上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他舔嘴脣,講好酒,彭爺這是藏了多少年?
老人家哈哈大笑起來,拍着他肩直說少年仔識貨!這瓶都送你了。
出門時路小天把酒扔給明仔,說倒了。
明仔隨手將酒丟進垃圾桶,拉開車門說去看笙哥?
護士將沙發搬到窗前,程笙靜靜坐着,電臺廣播在放懷舊歌曲,聽到他耳中是全然的陌生。
路小天進來,站在門邊,沒出聲。
他看程笙投在窗簾上清瘦的影子,嗓子有點賭。
出來了?
嗯。
見過彭爺了?
嗯。
去把那批貨送到西區,那是救你命的東西,要仔細些。
在哪裡?
港口貨倉,七號。
路小天大笑起來,他說這麼多錢,就堆在貨倉裡?
是,所謂的保險箱,不過是一扇生了鏽的鐵門,可是的確很保險,起碼在Lilian說出來之前,我們誰也沒想到過。
原來是Lilian。
她說那是她手中王牌,爲救你打出來,還算值得。
路小天朝程笙走過去。
男人的身體與左臂還纏着繃帶,下巴尖削。
路小天伸手撥弄他額前亂髮,問暖氣是不是調太高,好多汗。
程笙靠在沙發裡,擡手撥開路小天手腕,低聲說快去做事。
我剛出來,還沒洗澡。
程笙擡眼,看到路小天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輪廓深刻的五官因爲缺少平日笑意頓時鋒利起來,一雙深邃眼瞳直直望着他,專注,卻也麻木。
程笙倒是勾起嘴角,輕聲笑了出來。
他說小天,東區的事你太沖動,不過現在結果不錯,我不追究。
Lilian講她欠你情分,也因爲如此我才能得知那批貨的下落,你仍是我的福將。
這次能同西區做生意,搭上那位大人物,接手阿成的生意,全靠你。
路小天仍是直勾勾盯着程笙,嘴脣微動,說哪裡,是我要謝謝笙哥。
不必,我順便請方晉豪幫你做掉了那個條子,晚上見到豪哥,記得道謝。
路小天已經辨不清體內那份仿若啃噬的痛楚來自何方。
他沉默良久,終是說了句許SIR很好。
一個威脅你的條子,很好?
他有幫過我。
程笙挑眉,伸手去捏路小天的臉,笑說這是誰戴了面具冒充我的小天啊。
路小天退後一步,躬身說我去辦事,你好好養傷,出院了說一聲,我給你接風。
他顧不得細究程笙僵在嘴邊的笑意,大步離開病房。
電臺裡女人妖嬈婉轉的低吟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程笙把玩水果盤裡的小刀,剛剛拆線的右手顫巍巍的拿捏刀尖,猛然一揮。
刀刃沒入門框,微震。
他撐住額頭,歪在沙發扶手上,久久不曾移動。
路小天打發了明仔說自己想獨自靜靜。
沒心情去赴程笙安排的約會,有關那筆黑錢與西區的事統統被他清出腦海。漫無目的走到十三街,看大約是許家榮死去的地方,良久也未找到一絲痕跡。
擡眼時卻遠遠看到自家老宅前站着個踩着紅色高跟鞋的女人,捲髮披在肩頭,眼角淚痣輕抖,回眸一笑,風情萬種。
衰仔,聽說你好威風的。
路小天慢慢走過去,伸手擁住女人肩膀,將頭埋了下去。
眼裡流出鹹澀**,靜靜滲透女人亮眼的風衣。
路小天收緊手臂,感覺到女人輕撫他頭髮的手掌,想要說點什麼。
可一張嘴,就只聽到嗚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