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母變賣了全部家產,帶着女兒風塵僕僕地趕到了貴陽府,她一路向人打聽,得知貴州地面上負責刑獄的最高衙門是提刑按察司,進了貴陽城後便問着路向提刑司衙門趕去。
水舞的容顏愈發憔悴了,她悲哀地望着原本善良甚至有些懦弱的母親,此刻卻被仇恨矇蔽了心竅,變得如此陌生,心情無比痛苦,忍不住泣聲哀求道:“殺害爹爹的是楊家的人,他們死在葉小天手上,等於是葉小天替爹爹報了仇啊,娘!你爲何如此執迷不悟,非要把他告上公堂?”
薛母冷冷地看了女兒一眼,那冷漠、固執的目光中隱隱透着一絲瘋狂,薛母一字一句地對女兒道:“你爹臨終是怎麼說的,你忘記了?你相信你爹的話,還是相信他的話?”
水舞流淚道:“我……”
薛母恨聲道:“如果不是他,你爹還活得好好的。就是他害死了你爹,他就得償命!”
水舞哭泣道:“娘……”
薛母沒有理她,轉身攔住一個路人,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孔迅速變成了一副和靄可親甚至有些謙卑的模樣:“勞駕,請問提刑按察司怎麼走?”
水舞呆呆地看着與往昔判若兩人的母親,目中漸漸露出絕望的神色:“娘瘋了,孃親一定是瘋了……”
貴州提刑按察司作爲省道一級的衙門,是朝廷在貴州的一個門面,所以這衙門建得還是相當氣派的,青磚漫地,雄獅守門,照壁螭龍,威風凜凜。
薛母拽着薛水舞的手來到衙門口兒,往常見到村正都低頭躲着走的她,此時卻是挺胸昂頭。邁開大步就衝了過去。
守門的四個帶刀衙役一開始沒注意這個蓬頭垢面、目光呆滯的老婦人,待見她直挺挺地衝着衙門口兒走過來,四個人才發覺有些不對勁,立即就有兩個人迎上去,提刀一攔,厲聲喝道:“幹什麼的?”
薛母左右看了看,一臉納罕地問那兩個衙役:“兩位差爺,這兒是提刑按察司衙門吧?”
其中一個衙役沒好氣地說道:“廢話!那麼大的一塊牌子掛在那兒,你都看不見?”
薛母馬上滿面堆笑,道:“差官老爺。這兒既是提刑司衙門,怎麼……沒有鼓啊?”
那衙役呆了一呆,奇怪地道:“什麼鼓?這又不是戲班子,要鼓幹什麼?”
薛母做着敲鼓的動作,道:“告狀的鼓啊,沒有鼓,民婦怎麼告狀?”
那衙役哈哈大笑起來,道:“豈有此理!你當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提刑司!”
薛母認真地道:“對啊,就是提刑司。民婦纔來的,民婦要鳴冤告狀啊。”
那衙役不耐煩地道:“去去去,提刑司接狀子,你聽誰說的?我看你是戲文看多了吧!你是哪個縣的便回去哪個縣告狀。到提刑司來告狀,虧你想得出,百姓們若是都到提刑司來告狀,我們老爺便是千手千眼觀世音。都要活活累死。”
薛母道:“差官老爺,民婦已經去過府縣了,可是他們包庇那罪犯。不肯查辦兇手啊。民婦身負血海深仇,卻走投無路、求告無門,無奈之下這纔來到貴陽府,求差官老爺您成全,替民婦向大老爺通稟一聲吧。”
那衙役一聽府縣官不肯接她的狀子,心頭便是一突:“府縣官爲何不辦她的案子?可別是哪位土司老爺一時犯了倔性兒,鬧出了人命案子吧,要是土司犯案,到了我這提刑司一樣棘手。我提刑司本來就不直接面向百姓接受訴訟,我可千萬別攬這差使,回頭大老爺心裡犯了堵,就該輪到我走投無路了。”
想到這裡,那衙役把臉一板,喝道:“走走走!有冤情訴訟,須得通過府縣。他一次不接,你再告一次便是,怎可越級上告?如果府縣不肯秉公執法爲你申冤,那你該告的就是府縣官了,要告府縣官的話,你就該去布政使衙門。”
薛母驚道:“啊?告官?”
那衙役道:“走!趕緊走!再堵在這裡,我就要辦你個妨礙公務了,快走,快走。”
那衙役推推搡搡的把薛母趕出去老遠,這才返身回去。薛母站定身子,呆呆地望着那衙役的背景,不禁悲從中來。她千辛萬苦從銅仁趕來,滿腔的希望都寄託在提刑司,卻不想提刑司竟然不接受百姓訴訟,居然就這麼把她搪塞了回去。天下之大,難道就再也沒有能夠申冤的地方了嗎?
薛母越想越是氣苦,水舞趁機上前勸道:“娘,咱們還是回銅仁吧。”
薛母一把推開女兒,號啕大哭起來:“天殺的葉小天吶,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哇!老天爺啊,官府也不肯爲民婦申冤,你讓我這個孤老婆子怎麼辦吶,求求你一個雷把那害我全家的畜牲給劈了吧!”
大街上許多行人,突然見這老婦號啕大哭起來,嘴裡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便覺此人有些不正常,是以紛紛走避,避恐她突然瘋病發作,其中卻有一個青袍人,本來正緩步徐行,突然聽到葉小天三字,登時站住了腳步。
他帶着一個小廝在路邊站住,靜靜聽薛母哭罵,薛母指天頓地號啕痛罵,語無倫次地說了半晌,那人才把她所敘說的情況理出一個頭緒,弄清了薛母哭訴的情況,那人的雙眼頓時亮了起來。
他扭頭對那小廝低語了幾句,便向薛母的方向微微一笑,轉身離去。那小廝走過去,對又哭又罵的薛母道:“這位老人家請了,你方纔的哭訴,我家老爺都聽見了,請你跟我回去,我們老爺想仔細聽聽你這樁案子,如果確有冤情,我家老爺願意爲你做主!”
薛母一聽,就似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甚至都沒問問這人所說的老爺是誰,便一迭聲道:“我去!我去!我這就跟你去!”
薛母興沖沖地跟着那小廝便走,連水舞都不顧了。水舞生怕母親有什麼意外,急急在後追趕,三個人匆匆行了一陣,卻見前方赫然出現一座氣勢恢宏,絲毫不亞於提刑司的衙門。
水舞擡頭一看,就見門楣上赫然一塊牌匾:“貴州承宣布政使司”。那小廝站住腳步,對薛母道:“我家老爺就在這處衙門裡做事,你跟我來,從角門兒進去,一路小心着些,切勿高聲言語。”
薛母只求有人能接她的狀子,是以唯唯諾諾,連聲答應。水舞見那小廝引她們所來的地方是布政使司衙門,知道他不是什麼惡人,這才放下心來,眼見母親隨那小廝進了角門,水舞無奈,忙也跟了進去。
那小廝引着這母女倆不走衙門裡的儀門正道,只管沿着一側角門小道曲折前行,穿過一處處廂房院落,忽而出現在一處僻靜的宅院裡,門上掛着一塊牌子,上寫“照磨司”三個大字。
小廝引二人進入正堂,內中正有一名官員高坐,年僅三旬,相貌清朗,身着一襲綠袍,薛母曾在京官府上做過丫環媽子,見識雖說不多,可是從官袍還是能區分出級別高低的。此人身着綠袍,應該是個八品或九品的官。可她這時已經迷了心竅,也不管這人官兒大小,便搶上一步,納頭拜道:“青天大老爺,求您爲民婦伸冤做主啊!”
那官員沒曾想薛母進門便拜,趕緊繞過公案,親手將她扶起,滿面春風地道:“老人家在這裡不必拘泥身份。方纔本官在路上,聽你似乎有天大的冤情,本官一向最好爲人主持公道,你別急,坐下慢慢說。”
那官員說罷,便吩咐小廝上茶,請薛母坐了,讓她從頭說起,薛母添油加醋地把葉小天如何大雨天趕到她家卻被丈夫趕走,又如何去而復返,爭執殺人的經過說了一遍。
水舞在一旁聽母親所言不盡不實,幾次三番想要插嘴,都被薛母厲聲喝止,那官員聽罷,呵呵一笑,頷首道:“本官明白了,此人求婚未成,便蒙面殺人,想着除去你的丈夫,以便再無人從中作梗,便可迎娶你的女兒。”
薛母一拍手,喜道:“大老爺英明!就是這樣,他恨我丈夫不肯把女兒嫁他,便想殺了我丈夫,到那時我一個孤老婆子還不是任他擺佈?偏偏我就不信這個邪,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那官員想了想,笑眯眯地道:“本官不管刑獄,如果貿然爲你出頭,不免有越權之嫌,會引起同僚忌憚。這樣吧,我修書一封,介紹你去見我的一位好友,他叫李秋池,是貴州第一訟師,你讓他幫你出面,先把官司遞上來,布政司這邊,我會替你打點,一定讓你見到布政使大人。”
薛母感激涕零,連聲道謝:“好好好!老天爺開眼,老天爺開眼吶。如果這血海深仇能報,民婦一定爲大老爺您修一個長生牌位,早晚三柱香,日日叩拜。”
那官員呵呵一笑,擺手道:“老人家言重了。”
薛母擦了擦眼淚,又感激地道:“還未請教,大老爺您是……”
那官員微微一笑,道:“本官貴陽府照磨司照磨,徐伯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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