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藏好楊霖的遺書,走出監牢,向等候在牢門外的幾個刑部差官作了一揖,恭聲謝道:“幾位哥哥,有勞相候了。”幾個差官向他點點頭,舉步向牢中走去。
早有一些得到消息的獄卒趕來,那幾個刑部差官一走,看牢門的老牛便走到葉小天身邊,這老牛五十出頭,與葉小天他爹曾經做過多年的搭襠,葉小天忙喚了一聲:“牛叔。”
老牛點點頭,對葉小天道:“你家的事兒,我聽說了。小天吶,你是個孝順孩子,溫和善良、孝順父母、尊敬長輩,說起來呢,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啊,性子有點……驢了吧唧的。”
葉小天笑得像個靦腆的大姑娘,看不出一點驢的樣子。
老牛繼續諄諄教誨道:“當然啦,你現在年歲漸長,很久不曾犯驢了,不過這出門在外,可不比咱這牢裡頭,你在外邊要當心些,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有什麼氣兒不順的事兒,也不要耍驢,啊?”
葉小天客客氣氣地道:“老牛叔你說的對,小天一定不耍驢。”
“嗯,嗯嗯。”
老牛“嗯”聲未了,就被一號監的一羣獄卒給拱到一邊去了,兩個身材高大的獄卒一左一右搭住了葉小天的肩膀,牛頭馬面似的擁着他往外走。
其中一個獄卒道:“頭兒,你要出遠門兒倒沒啥,咱們兄弟是不擔心的。就憑你那心眼兒,你能忽悠的別人心甘情願跳糞坑都覺得你是爲他好,咋可能被人欺負了……”
葉小天佯怒道:“胡說!我有那麼黑嗎?”
衆獄卒異口同聲地道:“黑!真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啊!”
葉小天:“……”
一個獄卒正色道:“頭兒,你黑起來固然是真黑,可你好起來那也是真好。你爲人仗義,有擔當,咱們哥們兒打心眼裡服你。你這一走,兄弟們都挺捨不得的,讓咱們兄弟給你餞個行吧。”
葉小天心中微微有些感動,他站住腳步,轉身朝向衆人,拱手道:“各位兄弟,好意我心領了。明日事,今日做;今日事,馬上做。既然要走,又何必婆婆媽媽,我今日就要離京,餞行酒就不喝了,我等着喝兄弟們的接風酒。”
衆獄卒情知他還要去見司獄官,有些事情交結,見他已經安排了行程,卻也不再挽留,便紛紛站住腳步,向葉小天拱手道別。
“頭兒,一路順風啊!”
“頭兒,早去早回啊!”
有那促狹的獄卒,順手就把一根木棒塞到了葉小天手裡。
葉小天詫然道:“這是?”
那獄卒笑道:“頭兒,你要是在外邊混不下去了,這根棍子可以用來討飯打狗。”
衆獄卒大笑起來,葉小天也不禁笑罵道:“滾你的蛋!我葉小天在天牢這小天下能混得風生水起,到了大天下一樣能八面威風。等着吧,不得一場大富貴,我葉小天就不回來!”
“好!有志氣!”
“要得,硬是要得!”
“頭兒,我們就等你衣錦還鄉啦!”
“頭兒說的是,走到哪兒,咱玄字一號監的人也是能人!”
葉小天環視着每一張熟悉的面孔,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凝視良久,葉小天霍然一轉身,走出幾步,微微一停,舉手向身後的人們用力揚了揚,又攥成拳頭當空一擊,便向司獄官劉勇的簽押房大步走去。
司獄官劉勇的簽押房裡,劉司獄坐在案後,微微蹙着眉,聽葉小安向他說明來意。葉小安怯懦老實,一見劉司獄眉頭微蹙,官威十足,心中緊張,更覺得氣兒不夠用了,說話也更加結巴起來,聽得劉司獄更加不悅。
其實葉家只要有個男丁來當獄卒就行,誰來當差卻沒有必須的要求,這種事兒不難辦,劉司獄也沒理由反對。只是小安過於木訥,遠不及他兄弟小天伶俐機警,是以劉司獄甚爲不喜。
待見葉小天進來,劉司獄便毫不客氣地對葉小安道:“你先出去,我有話和你兄弟說。”
“噯!”
葉小安憨厚地笑笑,回身看到葉小天,便向弟弟笑笑,神色中有些感激、又有些難爲情,葉小天親切地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在劉司獄面前遠沒有他那般拘謹。
葉小安輕輕走出去,又小意兒地把門地帶上。
房門一關,劉司獄便緊緊蹙起了眉頭,對葉小天道:“你爹老糊塗了不成?小安這孩子那麼老實,到了這種地方還有不吃虧的,他能做什麼事?是不是你爹逼你讓位子,你說,官替你做主。”
葉小天笑道:“多謝大人擡愛,這是小天心甘情願的。大人,我大哥固然老實憨厚,不是個得力的使喚人,可也恰因爲他老實份,所以決不會胡作非爲,給大人您捅簍子呀。
今後還請大人對我大哥多多關照一些,有大人您照應着,又有誰敢欺負他呢。至於小子,受大人您這麼多年,怎也不至於出了天牢便找不到飯吃,有朝一日小子若能混出點名堂來,絕不忘大人您的恩典。”
劉勇的臉色緩和下來,微笑道:“偏你小子能說會道!既然這樣,官也不好做那惡人了。這樣吧,你就出去見見世面好了,聽說天牢明年要擴建,到時若是有了獄卒的空缺,官再把你招回來。”
葉小天一聽大喜,這一下可不多了一條退路?他連忙躬身道謝,道:“大人對小的恩重如山,小的沒齒不忘!”
劉司獄呵呵笑道:“你素來乖覺伶俐,官用着趁手,自然不捨得你走,你只要跟着官好好幹,定然虧待不了你。”
葉小天暗暗腹誹:“跟着你幹,也沒見有多少好處。只要你能向我少要些孝敬,不至於把我每月辛苦得來的錢財都搜刮一空,那就真是不虧待我了。”
心裡雖然這麼想,他面上自然不敢表露半分。葉小天點頭哈腰地正在道謝,房門忽地咣啷一聲,幾個青衣小帽的差官闖進來,明明眼前就有兩個人,偏偏習慣性地橫着眼睛四下一掃,這才鼻孔朝天地問道:“誰是劉勇?”
劉司獄緩緩站起,遲疑道:“官就是,你們是……”
這時自那羣差官後面又走進一人,劉司獄一見是他的頂頭上司提牢官羅展,不禁更是愕然。劉司獄忙拱手道:“羅大人,這幾位是……”
羅提牢沉着臉色道:“劉勇,這幾位是都察院的差官,有事尋你。”
那領頭的差役把大拇指一翹,滿臉倨傲地道:“我等奉部堂大老爺差遣,提你前去問話,走吧!”話音一落,就衝上兩個差官,把鐵鏈往劉勇頭上“譁愣”一套,拖起就走。
劉司獄倉惶地道:“這這這……這是從何說起。羅大人,羅大人,都察院爲何提我問話啊?”
一個差役不耐煩地喝道:“哪來那麼多廢話,小小司獄,居然罔顧王法,肆意收受賄賂,爲人犯內外串通消息,此時還敢裝模作樣,若無真憑實據,部堂大人豈會提你前去。走,快走!”
幾個都察院的差官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陣風般把劉司獄捲走了。羅提牢彷彿沒有看見葉小天這麼個人,待劉司獄被提走,便冷哼一聲,走出去安排人接替劉勇職務了。
葉小天一臉茫然地站在那兒,過了半晌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心頭不由“咯噔”一下:“劉司獄是我頂頭上司,剛剛又說要我跟着他幹,結果馬上就出事了,莫不是楊神棍的那個什麼倒黴咒魘術生效了?不會不會,就算真有效,我還沒出京呢,自然談不上違背承諾。”
葉小天反覆想了想,確信此事與自己毫無關係,這才輕輕嘆了口氣,望着那扇猶自輕輕搖晃門扉傷感起來:“劉司獄,這是多好的一個人吶,怎麼就被抓了呢,他答應我的事還沒辦啊……”
劉司獄被抓了,從天而降的一條退路沒有了,葉小天只能把人生的全部希望都放在那五百兩銀子上,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和無限憧憬的希望離開了北京城。
他就像一條從一出生就悠遊於一片小小沙灣中的小魚,從針尖兒那麼大,一直長到小指粗細,始終生活在那片安靜的水域裡,他熟悉這裡的每一根水草、每一片沙礫、每一塊石頭。
可是忽然有一天,命運的洪流卷着它一路衝向大海,於是這條小小的魚兒,便懷着一種莫名的惶恐,開始了對全然陌生的新世界的探索。
葉小天的適應能力無疑是很強的,這一路南去,他從謹小慎微、忐忑不安,很快就適應了旅行的氛圍,對於周圍不斷變化的環境也越來越習慣。
只是越往南去,人文習俗、方言口音與北方便越是大相徑庭。如果所經處是個窮鄉僻壤,很難找到會用官話交流的人,打聽道路時就尤其困難。
好在小天沿途頂多就是打尖住店,需要問路時找個大一些的店面或者村正保長一類的人物,囉嗦半天總還問的明白。
葉小天風餐露宿、省吃儉用的,兩個月後,終於趕到了他心目中的天涯----湖廣道靖州府。
離開北京城時他帶了五百文錢,此時囊中已只剩下二十多文。他帶的就只有去程的路費,沒有回程的銀兩。此一去,可是有五百兩銀子的鉅款等着他拿呢,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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