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驛卒離開後,太陽妹妹走到葉小天身邊,疑惑地道:“小天哥,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他們凶神惡煞地把咱們捉了來,卻不用去坐牢麼?”
葉小天臉上漾出了一絲笑意,道:“管那麼多幹嘛?呵呵,這院子雖小,房間倒還寬敞,你們去,各自挑間房子,叫廚下送些熱水來,一會兒沐浴更衣,我便領你們去逛逛南京城。既來之,且安之!”
太陽妹妹心粗,毛問智心大,眼見葉小天泰然自若,他們兩人也就有了主心骨,當即快快活活地答應一聲,便雀躍着衝進了小院兒。
葉小天卻沒進去,一路上他倒沒受什麼虐待,衣袍雖然略髒,卻也不至於蓬頭垢面見不得人,便信步走開,一來瞧瞧周圍環境,二來想打探一下朝廷近來是否出了什麼大事。
他被當作重犯押到南京,處境卻突然出現這麼大的變化,而抓捕他的命令來自上頭,那就一定是上頭髮生了什麼變化。他還不清楚朝廷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可以篤定的是,他所遭遇的離奇變化必定與朝廷上的變化有着莫大的關係。
想到徐伯夷興奮欲狂地把他送來南京送死,他卻在這裡享起了清福,待那些捕快把這個消息帶回葫縣後,徐伯夷一臉吃屎般難看的表情,葉小天忍不住笑出聲兒來。
信步走去,葉小天興致上來,信口唱道:“春景最爲頭,綠水肯泉繞院流。桃杏爭開紅似火,工留,閒來無事倒騎牛,村童扶策懶凝眸。爲甚莊家多快樂?休休,皇天不負老實頭。”
葉小天這段唱字正腔圓,味道十足,較之戲臺上的優伶也不遜幾分,他這裡餘音方歇,旁邊忽然有人接了一句:“我做莊家不須誇,厭着城裡富豪家。吃的飯飽無處去,水坑裡面捉蝦蟆。哈哈……”
這人這段唱詞與葉小天所唱的那段曲兒是同一場戲裡的,而且此人唱的比葉小天更具韻味,葉小天不覺好奇地望去,卻見一人唱着曲兒,正滿面笑容地向他走來。
這人三十出頭,白麪微須,方面廣額,瞧來儀表堂堂,令人一見便生好感。他笑吟吟地向葉小天拱了拱手,道:“不想竟在此處遇到同好,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可也是寄住於此麼?”
館驛本應是來此公幹或路經此處的官員住宿的公館,但是到了此時,綱紀遠不如建國初期嚴格,有些官員的家眷、親友到外地時,也常入住當地館驛,如此一來不但在旅費花銷方面要節省許多,而且館驛是官員們的臨時居所,環境和安全也比客棧高出許多。而這些官員的家眷、親友入住館驛則稱“寄住”。
葉小天笑道:“小弟姓葉,葉小天,貴州葫縣典史,因故暫居於此。不知兄臺是……”
那人見葉小天小小年紀,根本沒想到他會是官員,只道也是某位官員的親友借住館驛,一聽他自報身份,居然是位典史,不由微露訝然之色,道:“原來足下是典史,失敬、失敬。在下姓湯,名顯祖,臨川人氏,因父執輩裡有人做官,覥顏在此借住些時日。”
葉小天笑道:“原來是湯兄,湯兄方纔那一句唱,可是韻味十足啊!”
這一句可是搔到了湯顯祖的癢處,兩人都好戲曲,不覺便走在一起攀談起來。
聽這湯顯祖說起自己來歷,卻也是出身書香門第,自幼便有才名,而且所學頗雜,不僅精通詩詞之道,天文地理、醫藥卜筮也皆有涉獵,十四歲時便中了秀才,二十一歲考中舉人,此後便一直遊學天下。
葉小天聽他敘說來歷,驚歎道:“湯兄果然博學,以湯兄的學問,在仕途上該當是望拾青紫如草芥了,何以迄今不考進士呢?”
湯顯祖聽他一問,嘿地一聲冷笑,神態之間便顯出憤懣之色。葉小天一見便知別有隱情,馬上知機不問了。湯顯祖沉默片刻,卻主動答道:“科舉,本爲選才取士的途徑,今時今日卻已淪爲達官貴人們營私舞弊、保其子孫富貴的一場騙局,而不以才學論人了。”
葉小天道:“此話怎講?”
湯顯祖淡淡地道:“萬曆五年,湯某也曾參加科舉。可巧,當朝首輔張江陵的次子張嗣修也參加那一科的考試,因湯某在士林薄有幸名,首輔大人便希望湯某能與他的兒子往來,配合他科舉中第,我沒答應,結果……觸怒首輔大人,自然是名落孫山了。”
湯顯祖道:“當時,有一個叫沈懋學的人答應了,結果他被取爲狀元,而首輔大人的兒子張嗣修則中了榜眼。到了萬曆八年,湯某再度赴試,不巧的很,這一次張首輔的三子張懋修又要參加科舉,首輔大人讓他叔父來籠絡湯某,爲其子做陪襯,湯某依舊拒絕,這一遭兒,首輔大人更是肆無忌憚,堂而皇之取其子爲狀元,而湯某自然再度名落孫山。”
葉小天驚訝地道:“張江陵名滿天下,不想竟然做出這種事事,小弟卻是聞所未聞。”
說到這裡,葉小天不禁望了湯顯祖一眼,暗生欽佩之意,張江陵權傾朝野,誰敢背後非議他,一旦被人聽到,縱然張江陵自己不出面,甚至不以爲然,也自會有人奉迎巴結施加報復,這湯舉人一介書生,膽量卻大。
湯顯祖看到葉小天的眼神兒,恍然笑道:“葉兄弟可是覺得你我初識,湯某便有誹謗首輔之言相告,有些交淺言深了麼?”
葉小天微微一笑,湯顯祖道:“怎麼葉兄弟你還不曉得,張江陵已然因病過世了麼?”
葉小天對此還真的一無所知,登時站住腳步,愕然道:“張江陵過世了?”
湯顯祖頷首道:“不錯,前不久剛剛過藝。張江陵死後的第四天,由他舉薦入閣的潘晟便受人彈劾被迫辭職,此後,彈劾張黨的奏疏便接二連三,再無一日停歇,被張江陵彈壓許久的人全都蹦出來了。”
湯顯祖嘆了口氣,道:“現在有人說,張江陵並非勤於國事,疲病而死,而是因爲耽於女色,常服虎狼之藥而殞身。只是朝廷爲了體面,才彈壓此事不提,以病故頒告天下。還有人彈劾張江陵侵佔遼王府第,大肆收受賄賂,又彈劾說有地方官府爲了巴結他,屢屢動用公款爲他大建私第等等,嘿!當真是宦途險惡啊。”
葉小天道:“這些事,究竟是真是假?”
湯顯祖略一沉吟,道:“十之八九都是真的。想要彈劾一位威望隆重、名滿天下的首輔,若是捕風捉影,豈不反被張黨捉住痛腳?不過,在湯某看來,張江陵雖私德有虧,於大節卻無損!”
葉小天道:“湯兄是說……”
湯顯祖道:“張江陵乃不世出的一代奇才,負豪傑之才,整齊操縱,百官凜凜,各率其職,紀綱就理,朝廷肅然,其效旦夕可見,爲政十年,海內安寧,國富兵強。尤長於用人,籌邊料敵,如在目前。
想他平都蠻之亂,用凌雲翼平羅旁之亂,並拓地數百里;用李成樑戚繼光委以北邊,遼左屢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馴治水而河淮無患。居正之功如是,雖有威權震主之嫌,較之嚴嵩判若黑白矣,實爲一世良相!
依湯某看來,身爲宰相者,這纔是他最重要的方面,沒有必要讓他按聖人的要求來約束自己,一個能做大事的人,也絕不可能成爲聖人。能成爲聖人的,都做不了大事。
所以其私德固有瑕疵,卻無損於大節。然則如今以私德抨擊他的人,又豈是爲了公義呢?不過是以其道德暇疵攻擊他的政策,而張江陵的政策無疑是朝廷力挽頹勢的良策,一旦因此遭致毀損敗壞,後果不堪設想。”
葉小天聽到這裡,對湯顯祖不禁肅然起敬,這個湯顯祖的個人前程,可以說全因張江陵的一己私念而葬送,可在牆倒衆人推,無數人落井下石的時候,他還能如此公允地評價此人,當真是胸懷磊落,光霽日月。
葉小天大讚湯顯祖,湯顯祖擺手笑道:“葉兄弟謬讚了,一是一,二是二,所謂持公之論,不過是憑自己的良心說話罷了。湯某一生爲人,但求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便也活得坦然了。”
湯顯祖又向葉小天問起他的來歷,葉小天把自己的事情對他一說,湯顯祖哈哈大笑起來,道:“葉兄弟,以我看來,你所料定然是不錯的。某雖不知你因何入獄,可下令抓你的人必是張黨。
如今張黨成了過街老鼠,昔日不遺餘力地巴結他們的人,這時都在落井下石,只求撇清關係,誰會在這時來處理你,以使自己招人誤會呢?你就安心住下去吧,眼下京裡那些大人物正忙着爭權奪利,地方上的大員們都在觀望風色,只有待一切塵埃落定,纔會有人想起你來,這番博奕除非張黨大勝,否則你必然化險爲夷。”
葉小天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張江陵垮臺,固然令人扼腕嘆息,於我個人而言,卻是一樁大大的好處。”
湯顯祖欣然道:“我還要在南京長住一段時間,今與葉兄弟一見如故,正好時常往來。如今湯某正要出去見幾位朋友,葉兄弟可要同去麼?”
葉小天遲疑道:“這個……,湯兄的朋友葉某並不認得,冒昧前往,只怕不妥吧?”
湯顯祖神秘地一笑,道:“無妨無妨,若是論起身世地位和熟識程度,湯某與那些人也不便往來了。這些人都是喜好戲曲的人,與湯某趣味相投,大家湊在一起,也只是看看戲、唱唱曲兒,自娛自樂罷了。”
葉小天欣然道:“既如此,那請湯兄稍候,葉某洗漱一番,換身衣裳,咱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