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瑩瑩眼看着李博賢率領衆御史言官氣勢洶洶地衝進宮去,心中的焦急與忐忑卻一點也沒有放鬆。久在朝廷的人才知道皇帝已經被文官們“綁架”到了什麼程度,在外面人眼中,九五至尊的天子還是至高無上的,可以爲所欲爲的。
一羣羊鬥得過一匹狼麼?
顯然不能!
在瑩瑩眼中,那些只會耍筆桿子、只會動嘴皮子的御史們就是一羣羊,現在這羣羊去找那頭大色狼了,瑩瑩心中只是多了一絲希望,根本沒有成功的把握。
從不關心朝政、甚至對大明官場一直都沒什麼認知的瑩瑩根本不明白,大明的文官,自從永樂之後就發生了變異,他們不是羊,而是一羣披着羊皮的狼……
瑩瑩站在宮門前,站了許久,她已經懶得去理會進出宮門者異樣的眼光,也懶得搭理那些因爲好奇走過來向她詢問緣故的大臣,隨着時間的消逝,她的心越來越忐忑,掌心都已沁出汗水。
宮門側門處,忽然出現了一道人影,一道白色的人影。一直緊盯着午門的夏瑩瑩驀然張大了眼睛,檀口張合了幾下,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小巧可愛的鼻翅急劇地翕動幾下,晶瑩的淚突然就像泉水一般注滿了她的眼睛。
她看到了深深爲之牽掛的那個人,她看到了葉小天。葉小天行刑前已經被剝去了外衣,只着小衣,髮髻也被打散了,現在身着白色小衣,披頭散髮,與平日的形象大不相同,但瑩瑩一眼就認出他來。
葉小天看到了瑩瑩,他歡喜地迎過來,先是急急走了幾步,然後速度緩緩放慢下來,雙眼注視着瑩瑩。一瞬不瞬,他的眼中也有晶瑩溼潤的光在閃動。
通過那些御史們之口,他已經知道瑩瑩爲他所做的一切。瑩瑩那一身醒目鮮豔的紅色嫁服,映到他的眼中,再傳遞到他的心裡,就化作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瑩瑩眼中的淚不爭氣地落下來。她一直恐懼着,擔心從宮中擡出來的是一具身首分離的屍體,現在看到葉小天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是他一步步地自己走出來的,瑩瑩心中無比地滿足,好象她已得到了一輩子所有想要的東西。
“小天哥!”
瑩瑩喜悅地叫了一聲。忽然拔足向葉小天飛奔過去。
她穿着新嫁娘的鳳冠霞帔。忘情地飛奔着,飛奔在高高的黃色宮牆下、飛奔在巨大的紅色宮門前,宮闕壯觀如同天上,她奔跑在那巍峨壯觀的宮闕前,就像爲了心中所愛,義無反顧地離開天庭的一個仙子。
瑩瑩跑着、笑着、叫着,飛身撲了上去,葉小天張開有力的雙臂,穩穩地接住了她。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瑩瑩使出全身氣力,緊緊地抱着葉小天,好象一鬆手他就會飛走似的,夏瑩瑩貼在他胸前,喃喃低語:“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小天哥,你沒事就好……”
葉小天抱着瑩瑩輕盈動人的嬌軀,貼着她的臉頰。輕輕地撫摩着她的背,一句話都沒說。女人喜怒哀樂到極致時,喜歡對人傾訴她的感覺,而男人大多不同,這時候,他們大多會把所感所悟深深地埋進心底,夯實、發酵,珍藏,偶爾會取出一點,一個人悄悄地回味,卻很少願意把它拿出來與人分享。
直到瑩瑩放開葉小天,臉上還帶着晶瑩的喜淚,對葉小天道:“小天哥,你沒事了麼?”葉小天才緊緊地握着她的小手,微笑道:“嗯!沒事了,這一次,是你救了我!”
葉小天眼中露出一絲懷念,柔聲道:“那個天真爛漫、不諳世事,在我眼中從來就只會闖禍找麻煩的小丫頭,現在還真是了不起呢。一出手就做出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文武百官爲你所動,堂堂天子向你屈服!”
夏瑩瑩破啼爲笑,咬着櫻脣,眼波盈盈欲流地睇着葉小天,擡起手來在他胸口軟綿綿地打了一下,嬌嗔道:“好啊你!原來在你心裡,人家就是一個傻呼呼的惹禍精!”
葉小天輕輕將她擁回懷抱,柔聲道:“傻姑娘也好,惹禍精也罷,我偏偏就喜歡了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
夏瑩瑩被這蜜一樣甜的情話打動了,溫婉地貼在他懷裡,靜靜地享受着那甜蜜溫馨的感覺。
“呃……咳!”李博賢不合時宜地咳嗽了一聲,葉小天和夏瑩瑩扭頭望去,李博賢笑吟吟地道:“恭喜兩位,雖經風雨,終見彩虹!”
夏瑩瑩趕緊向他施了一禮,誠心誠意地道:“找碴兒大叔,多謝你啦。”
劉恆邑被同僚架着,一看夏姑娘向李博賢道謝,感覺自己付出這麼大的犧牲,如果不說點什麼,實在沒有存在感,他馬上掙扎站好,慷慨陳辭道:“姑娘,你不必道謝,我等御史,內存忠厚之心,外振正直之氣,素以糾察過失、匡扶正義爲己任。
權者,人君統馭天下之具,豈可公器私用,濫施不法。聖人有言,凡有害於社稷人民者,皆爲罪也!吾等科道,凡有益於國家者,雖死而不顧,日夜憂懼者,唯恐不能捨身以報國家……”
劉御史比李御史還能說,出口成章,聽得夏瑩瑩一愣一愣的。葉小天卻斂了笑容,非常鄭重地向他們行了一禮,肅然道:“各位大人,葉某多謝啦!”
這些科道官可能有些愚腐,可能爲了維護言官的責任、爲了追求清廉之名有些走火入魔,可是如果不是有這樣一個奇葩羣體的存在,在遑遑天威之下,他能全身而退?
對葉小天來說,這些科道官就是大明最可愛的人!
中官兒,又叫中官墳,是埋葬太監的地方,即後世之中關村。因爲太監被稱爲中官,所以專門闢給他們的這塊墳地,就叫中官了。只是後世嫌不好聽,改稱中關。
這個地方也不僅僅是用來埋葬死去的太監,一些還活着,但因年邁已經不能侍候人的太監遣散出宮後又無親人的,也自發聚集到此地蓋屋生活。同時給死去的老夥伴們看看墳。
所以這個地方,白天死氣沉沉,晚上陰氣森森。基本上沒人來。
淪落到這裡的太監大多很窮,可是他們在宮裡一輩子,大多也能有點積蓄,再加上無兒無女。沒什麼消費,有的臨死之前尚還有些許積蓄,就會帶進棺材裡了。
但是這筆錢多也多不到哪兒去,而且古人大多相信一點:太缺德了是要遭報應的。最缺德的事兒是什麼?不是踢寡婦門,而是刨絕戶墳。人家都無後了,死後連血食祭祀都沒指望。你再刨人家的墳。那不是極損陰德的事兒麼,所以就連潑皮無賴對此也頗爲忌諱,輕易不會潛至此處,打主意從太監們的墳煢裡尋財路。
不過,萬事無絕對,有些人就是不在乎的,尤其是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比如李進忠。
李進忠,北直隸肅寧人。今年十九歲。他自幼家貧,整日裡混跡街頭,跟着一班潑皮無賴廝混,大字不識一個,但是因爲各個行當都幹過,居然懂得騎馬射箭,多少有些本事。
李進忠好色、好賭,憑着他的機靈勁兒以及比起其他同行多少強些的本事,偶爾還能賺些外快,但他一文錢也攢不下。全都用到女人的肚皮和賭桌上了。
不過,小賭怡情,大賭哪有發財的。饒是李進忠機警,還是着了別人的算計,前兩天在賭桌上一下子輸了一大筆錢。對方是一個很有勢力的大潑皮,手下幾十號人,李進忠哪裡敢欠他的賭債不還,可一時之間,他實在無處籌措這麼大的一筆錢,便把主意打到了中官墳的太監們身上,幹起了盜墓的勾當。
夜半三更時分,李進忠提了一把短鍬,揣了一隻蠟燭,鬼鬼祟祟地潛進了中官墳。那些老太監們的居處是一片低矮交錯、混亂不堪的平房,爲了謀生餬口,不少太監在院裡都養了雞鵝一類的家禽。如果李進忠想潛進去,勢必驚動這些家畜。不過李進忠本來的主意也不是打這些活着的太監的主意,他的目標在那些墳塋。
李進忠因爲欠了賭債還不上,白天剛剛被債主帶人狠狠地打了一頓,此時一瘸一拐的。他提着短鍬,蹣跚地繞過平房區進了墳地,四下看看無人,便隨意選定一處墳,壯起膽子挖了起來。
這是一座新墳,土質鬆軟,比較容易挖掘,饒是如此,待那一口薄棺露出來,李進忠也累出了一身臭汗。求財的貪念壓住了他心中的恐懼,李進忠跳進墓坑,從後腰裡抽出撬棍。
那棺材就是幾塊薄木板充數,輕輕鬆鬆就撬開了,李進忠點燃了蠟燭,往棺裡一照,因爲是剛剛下葬的屍體,屍體還沒臭,李進忠很滿意。他之所以選擇這樣的新墳,也是擔心老墳的屍毒和惡臭,他不是專業的盜墓人,一旦弄不好,再染一身屍毒重疾,那就得不償失了。
李進忠在屍體上摸索起來,誰料他摸了半天,竟未找到一件值錢的東西,那屍體身上穿的是太監服,拿出去也換不了兩文錢,李進忠想到自己欠了賭債,再若還不上,被債主抓住不是砍手就是剁腳,必成殘廢,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李進忠一把揪住那太監屍體的衣領,狠狠地抽起了他的耳光:“你個王八蛋!你個死老公!虧你還是混宮裡的,你怎麼就不知道攢點錢!你怎麼就不知道攢點錢!你個王八蛋!”
李進忠一邊罵一邊抽,不提防那屍體被他抽打着,忽地**一聲,竟爾張開了眼睛,李進忠這一驚非同小可,屍變了?李進忠嚇得嗷地一聲叫,就要手足並用地爬出去。
但這新墳土質鬆軟,他倉惶之間手腳又不大聽使喚,手忙腳亂地掙扎半晌,卻沒爬出多高,足踝被那“太監殭屍”冰冷的手指一把攥住,尖叫道:“別……別打了,救命啊!”
“救命啊!”李進忠也尖叫了一聲,突又一怔:“不對啊,該我喊救命纔對,這殭屍喊什麼救命?莫非……”